夏日絕句

不但春妍夏亦佳，隨緣花草是生涯。

鹿蔥解插纖長柄，金鳳仍開最小花。

（《楊萬里集箋校》卷七）

【賞析】

宋朝人愛花，楊萬里大約是其中最篤者。他賞別人的花，也賞自己的花，為了不誤花期，他把每種花開放的日期都寫在記事本上，為賞海棠的“曉妝”，他不惜“破霧急來看”;他剪了紫薇花，用青瓷瓶插來賞;他貪折梅花，“折來折去花多子，忘卻前花與后花”，折回家的梅枝，插瓶賞也就罷了，他還別出心裁，用燈將梅影投至墻上賞。據統計，他一生的詠花之作，大約有三百多首。他詠蘭花：“雪徑偷開淺碧花，冰根亂吐小紅芽。”詠櫻花：“櫻桃花發滿晴柯，不賭嬌嬈只賭多。”他還詠水仙，詠瑞香，也詠菜花，詠扁豆花。他詠花，字句間無不透露出極愛花的情懷。當然，有的詠花詩，似亦有所寄意，比如他五十歲在老家吉水養病期間所作的這首《夏日絕句》。

鹿蔥，有人說是萱草，有人說是野韭，我查了查，大約是類似萱草的一種花。萱草是尖葉，實莖;鹿蔥是團葉，虛莖，二者花形相似。《長物志》里說，萱草花可食，宜栽于巖間墻角。色淡黃者，名金萱，義興山谷遍是，吳中甚少。其他如春羅、秋蘿、鹿蔥等，皆是此花的附庸。金鳳，即鳳仙，也叫小桃紅，“鳳仙”之名得于花形，“小桃紅”之名得于蒴果形。此花原產印度，唐朝始傳人，至宋則甚為人所追捧，時人視為珍奇花草。楊萬里另有詠鳳仙詩云：“細看金鳳小花叢，費盡司花染作工。雪色白邊袍色紫，更饒深淺四般紅。”由此可見，彼時的鳳仙花只有紅色、雜色，并無金色，遂“金鳳”之名，大概得于其珍奇之故，而非花色。鳳仙花有單瓣、重瓣兩種，重瓣朵大，單瓣朵小，詩言“仍開最小花”，可見所詠是單瓣鳳仙。此花極易生，且花期很長，從初夏五月一直能開到九月中旬，詩言“不但春妍夏亦佳”，可見春花已盡，夏花始放，對于楊萬里這樣頗愛花又因病閑居鄉下的人來說，可以天天有花賞，倒也是可消遣、宜性情之事，此中的快意，在“隨緣花草是生涯”一句里分明可以體會到。

生涯，或甜或苦，可短可長。

楊萬里是宋紹興年間進士，早前做過縣丞，后得人舉薦，乃為知縣，繼為京官。病居吉水時，他知漳州而未赴。在吉水養病三年，“隨緣花草”成為他的短暫“生涯”，亦是甜蜜“生涯”。之后，他病愈復官，歷任提刑、吏部員外郎、吏部郎中、尚書省右司郎中、左司郎中、秘書少監等職，且在任期間剛直不阿，清廉有節。

宋紹熙二年（1191），朝廷下令于江南諸郡行使鐵錢會子，楊萬里諫阻，不奉詔，得罪宰臣，因改知贛州，未赴，八月請病，辭歸吉水。再次“病”歸故里的楊萬里，已然六十五歲了。此次回鄉后，他索性在老宅東面山坡下辟了個花園，親自動手，壘假山，砌小池，建涼亭，辟曲徑，且于園中種各色各樣的花，大約也會種上詩中所詠的鹿蔥與金鳳;他還把海棠、芙蓉、梅、桃、李、杏等九種花木各植一徑，取名曰“三三徑”。自此，楊萬里每日以養花種菜、吟詩作文為業，其間，朝廷幾次下詔讓他復職，因奸臣專權，他皆辭不往，“隨緣花草”便成了他后半生的長久“生涯”。

他閑居吉水十五年，種花賞花之余，還寫了不少詩，后著成《退休集》。他在七十歲時詠月云：“才近中秋月已清，鴉青幕掛一團冰。忽然覺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獨自行。”在七十八歲時，又作步月詩五首，其一云：“無求不必位三公，一飽何須祿萬鐘？只有人生安樂好，享他明月與清風。”從這些詩中，我們不難看出楊萬里退居鄉間后有如花草般閑適無爭的心態。不過，他雖自適不爭，心里卻一直關注著國事，后因得聞奸臣專權、動兵殘民的消息而憤急病逝。逝前，他曾手書云：“……吾頭顱如許，報國無路，惟有孤憤，不免逃移。今日遂行，書此為別。”想來，遭逢忠奸善惡混沌的亂世，楊萬里后半生“隨緣花草”的“生涯”，實是無奈之舉，而死，對他來說也未見得不是一種解脫。（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