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斌
抗日戰爭勝利后,由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在戰時聯合組建的西南聯合大學準備北上“返故居,復舊業”,行前決定在昆明西南聯大校址樹碑紀念,委托文學院院長、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撰寫碑文。我們知道,從19世紀中葉英國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開始,中華民族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遭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和欺凌,列強發動了一次又一次侵略中國的戰爭,每一次,中國都遭受了屈辱的失敗,抗日戰爭是近代中國第一次取得完全勝利的反侵略戰爭,洗刷了百年國恥,古老的中國又獲得了新生,馮友蘭先生有感而發,在碑文中感慨系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馮友蘭先生要向世人說明的是中華民族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盡管她歷經磨難,但總能“挺得住”,渡過難關,浴火重生。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一語出自《詩經·大雅·文王》,這是一組歌頌周文王的詩篇,開篇云:“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大意是:周文王神靈在天,光明顯耀。周雖然是舊的邦國,但其使命在于“新”。這里的“新”,既可以作動詞,表示“革新”;也可以作形容詞,表示保持一種常“新”的狀態。我們知道,周的歷史很悠久,故曰“舊邦”,商朝后期,周成為商朝屬下的一個強大方國,臣服于商,但商對它并不放心,曾囚禁文王于羑里,所謂“文王拘而演《周易》,就是這時候的事。文王回周后,一方面發展生產,另一方面擴張地盤,國力大增。到他兒子武王時,滅了商朝,建立周朝。可以說,周文王是商亡周興的關鍵人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即指周文王帶領周這個“舊邦”崛起建立新朝的歷史功績。后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被人們賦予新的含義,形容中國雖然是個古國,但其使命卻在于維新,通過改革不斷煥發新的生機。
改革求變、求新創新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優秀傳統。《易經·系辭下》中講“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核心是“變”。晚清時期李鴻章等人就經常引用這句話,以說明中國必須變革,學習西方的先進事物。《禮記·大學》記載商湯王在浴盆上刻有“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銘文,用以提醒自己要及時反省和不斷革新。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就為自己取號“日新”,表明其推翻清朝專制統治、建立民主共和國之志,只不過大家更熟悉的是據粵語“日新”發音記載為英文Sun Yat-sen,而被回譯時譯為的“孫逸仙”,雖顯得飄逸,但卻失真,既不符合原意,也不符合孫中山革命家的身份。朱熹將《大學》與《中庸》《論語》《孟子》合編注釋,稱為“四書”,《大學》成為儒家主要經典,更成為科舉考試的根據,于是“新”的觀念深入人心,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自古以來,中國大地上發生了無數變法變革圖強運動。”改革是歷史發展和進步的主要推動力之一,正是在這些改革運動的推動下,中國歷史一步步向前邁進。一部中國歷史,可以說是一部充滿了改革的歷史。
春秋戰國時期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這一時期群雄并起,互相征戰,改革主要是為了富國強兵,以成就霸業。首先是魏國李悝變法,之后有楚國吳起變法、趙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革、齊國齊威王改革、韓國申不害變法、秦國商鞅變法等,其中對我國歷史影響最大的是商鞅變法。商鞅清楚地認識到,秦國富強的關鍵在“農戰”二事,即興農以求富,強兵以求強,因此改革土地制度,建立軍功爵制,從而大大提高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軍隊的戰斗力;同時,實行縣制,加強中央對地方的管理,以保證興農強兵措施的落實。變法的結果,使秦國民富國強,為秦始皇統一中國奠定了堅實基礎。
從秦漢到清朝中期的改革,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鑒于前一個朝代的敗亡,新王朝建立初期,總結其教訓而進行的改革。前朝敗亡一般是由于吏治腐敗加重了對人民的剝削,嚴刑峻法加強了對人民的壓迫,土地高度集中造成了社會貧富分化,最后激化了社會矛盾,引發了農民起義,其他各種不滿勢力也乘機而起,最后推翻了該王朝。新王朝建立后,一般都采取改革措施約束官員,抑制豪強,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漢、唐、宋、明初年的改革都屬于這一類。
第二類,是由于周期性出現王朝政治、經濟危機和社會矛盾而進行的改革,一般發生在王朝的中后期。在君主專制制度下,王朝的命運實際上寄托在皇帝或為數不多的大臣身上,到王朝中期,皇帝和大臣對前朝敗亡的慘象沒有親身感受,大多變得昏聵昏庸,于是再次出現吏治腐敗、財政困難、貧富分化、社會矛盾激化等現象,這時往往會出現少數有識之士,皇帝一般也會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進行改革,整頓吏治,抑制豪強,減輕農民負擔,發展生產,增加財政收入。宋王安石變法、明張居正改革都屬于這一類。
第三類,是少數民族政權為了提高文明程度,建立統治的合法性,進行漢化改革。如北魏孝文帝改革、元代忽必烈改革、清代康熙雍正時期的改革。
關于近代的改革。明朝以后,我國開始轉向保守,特別是清朝中葉對西方國家實行閉關政策,而這時正是西方資本主義迅速發展和瘋狂對外侵略擴張的時代。從19世紀中期開始,外國列強發動了一系列侵略我國的戰爭,面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先是有曾國藩、李鴻章等清廷大員創辦洋務新政,學習西方的軍事、經濟技術;甲午戰爭后,又相繼有戊戌維新運動、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進行制度上的改革和革命;到新文化運動時期,一些先進知識分子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用民主和科學武裝人們的頭腦,致力于人的思想觀念的現代化。這些改革和革命推動著中國一步步向現代社會轉型,使古老的中國舊貌換新顏。
改革勢必觸動既得利益群體的利益,遭到他們頑強的抵制和瘋狂的反抗。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們面對守舊勢力的威脅,以大無畏的氣概,與守舊勢力進行堅決斗爭,有的甚至獻出了生命。
商鞅變法時,秦國舊貴族群起反對,他們堅持祖宗之法,說“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商鞅則針鋒相對地反駁說:“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治理國家并不是只有一種辦法,只要有利于國家利益,就不一定要拘泥于古法舊制。他的變法嚴重損害了大貴族們的利益,在支持他變法的秦孝公去世后,商鞅被誣告謀反,遭車裂之刑,獻出了生命。
王安石變法也遭到守舊勢力的強烈反對,他們也堅持“祖宗之法不可變”的陳舊觀念,并以天大旱久不雨為借口攻擊王安石變法招致“天變”,司馬光、蘇軾等則認為王安石的改革方案過于激進,人言洶洶。但王安石卻表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給司馬光的信中,他說對反對聲浪早有心理準備,“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但他的改革決心不會動搖,“如日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所敢知”。明代張居正面對守舊勢力的反對和攻擊,也表示“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慈禧太后發動戊戌政變時,譚嗣同本來有機會逃走,但他對勸自己逃走的人堅定地表示:“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終與其他五人喋血菜市口,為改革事業流血犧牲。
為了國家勇于擔當,不計個人毀譽,甚至將生命置之度外,是中國歷史上改革者群體的可貴品質。魯迅先生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歷史上的改革者們,就正是這樣一批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在他們的接續努力下,中國的國家治理方式不斷調整和進步,中華民族不斷煥發新的生機,并為后世積累了很多可資借鑒的經驗。
(選自《學習時報》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