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峰
轉眼劉玉堂先生走了一年了。
2019年5月30日下午,到濟南粟山殯儀館送別他時的場景清晰如昨。在這之前,他一直以身康體健,豁達樂觀、風趣幽默的姿態示人,剛剛種植了一口新牙,又開始吃嘛嘛香,因此對他5月28日深夜“無疾而終”的訃告始終不愿相信。
時光倒流至2005年7月30日,山東青年作協第三屆文學筆會在濟南洪家樓歷城賓館舉辦。我聞訊趕去,聆聽了他的《小說創作漫談》。第一個問題,講的是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建議大家積累生活從積累人物開始。第二是關于作家的靈感問題,靈感來源于愛、憤怒、痛苦,文學離痛苦很近。三是關于作品的立意,好的立意是對人性的關注。四是小說的語言,作家要建立自己的話語系統,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好的文學語言要么有哲理,要么有幽默感。
這次聽課,有幾個故事被我深深記牢。一是20歲那年他到遼寧參軍,很想家,晚上躺在床上想家人、想村人的故事。從言談舉止,想到逸聞趣事,從音容笑貌想到交往經歷,挨個想,天天想。慢慢地,一些人就留在了記憶深處,等到開始創作時,這些人物就全跑到了眼前,有的還成了主人公。二是參軍四年回來探親,路遇一個本家哥哥,正使勁推著兩瓷罐氨水走在山路上。一見面,第一句話竟說:大兄弟,怪恣啊,昨天晚上廣播里說赫魯曉夫死了,修正主義又少了一個。由此他得出結論,沂蒙山人愛操心,格外關心人。
多年以后,每次與劉老師見面,我常常守著他和朋友們講起2005年7月30日那個溫馨難忘的下午,他總會或多或少地更正幾句。
2012年5月下旬,山東省新聞學會報紙副刊工委組織近30名作家、記者編輯到海陽招虎山采風,近兩天時間“快樂在一起”(這是當時即將在海陽舉辦的亞洲沙灘運動會口號)。之前,他已寫過一篇《靈性之山》在大眾日報發表,對即將尋訪的招虎山做過描述。文章中,他透露了一個觀點:“什么是好山?以我一個曾經是山里人的愚見,最重要的指標就是有水。山多高水多高,峪多長水多長,而這水,還必須是泉水,不能只是雨水或其它外來水。唯有好山好水才是好地方……”我非常欣賞和贊同,因為我學的是地質,一直把跋山涉水當做“游山玩水”,才把單調的野外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并期望“高山流水遇知音”。中午,在山上的成道禪寺吃過齋飯,劉老師便把“招虎山:靈性之山”寫在了我的筆記本上。
晚飯時,劉老師唱起了民間小戲《小放?!贰!疤焐系逆读_什么人來栽?地下的黃河什么人來開?什么人鎮守三關口?什么人出家他沒回來么咿呀嗨……”一會兒唱村姑,一會兒演牧童,一會兒蘭花指,一會兒皺眉頭,大段大段的唱詞,有板有眼的說唱,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他自己仍是一本正經。
11月1日下午,應濟南市長清區作協主席陳瑩兄之約,一起去他府上拜訪,我帶去了在海陽為他拍的照片。那次,聊了很多。說到了莫言為我題字“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的細節。他也說起和莫言吃飯的故事,提到一年前在《齊魯周刊》舉辦的“2011年齊魯精英人物風云榜”頒獎活動中,總編的預言,“莫言先生是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人”。
他家客廳的墻上,掛著兩幅國畫,一幅是《君子至樂》,一幅是《福到》,前一幅張果老騎驢,后一幅鐘馗騎牛。這倆家畜,在小戲《王小趕腳》和《小放牛》里都有。毫無疑問,劉老師對它們是喜歡的。
2016年1月,參加《人淡如菊——自牧六十初度友聲集》出版座談會,他有一個精彩的發言。說到友情的珍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說到文學在民間——文學活動在民間。書中收錄了他的一首六言詩:“杜牧秦牧自牧,抱素見素懷素,六十七十八十,執著追逐不住?!蔽覇査遣皇且策@樣,他笑笑給我寫下了“文峰是個有心人”,那年他68歲。兩個多月后,山東省散文學會組織大家去萊蕪鋼城采風,在游覽了幾處風景名勝后,劉先生給我寫下了“有所思,乃是游記寫作第一義,既重且要”的留言。根據他的這個經驗,我寫了一篇《愛山尋“愛”》的文字,里面有“愛是世間最美好的語言,愛更需要行動”的句子。6月11日下午,在劉書龍先生輯錄的《民國濟南風情》一書首發式上,他寫到:“文峰我年年見,猴年馬月又見,我真是很高興?!?/p>
2016年10月22日小聚,他給我留下了“每次見到文峰我總是非常高興”的題字。2017年3月12日,在濟南垂楊書院為淄博作家趙明舉辦的《送你一點鹽》出版座談會上,劉玉堂老師提出要“走入經典,拒絕快餐”的口號。希望散文寫作境界再高一點,格局再大一點,生活要再深入一點。要引經據典,豐富知識,拒絕過程化,突出細節化。隨后,他把“走入經典,避免快餐”寫給了我。
2017年10月28日,女作家王力麗的新著《漁樵閑話》分享會在濟南陽光舜城舜雅社區舉辦。劉玉堂老師在講話時說:“前兩年,在這樣的場合,我喜歡說一句話,文學是干什么的?其實文學很簡單,就是寫什么和怎么寫。這幾年我最喜歡說一句話,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故事。這句話聽上去很簡單,實際上,我們自己的語言在中年之前很少,中年之后,才差不多有自己的語言。好文章,除了意味、趣味,還有激發性。激勵讀者,引起聯想,引起寫作沖動,這個東西是好散文所必備的?!?/p>
最后一次聆聽劉先生談文學,是2018年7月21日,在東營利津縣汀羅鎮。他又聲情并茂地回答了大家提出的幾個問題,說:“鄉村振興這個提法非常好,比籠統的提城鎮化好。怎樣振興?一是靠特色農業,二是靠文化。”他從《龍子峪的傳說和真實故事》的采寫過程講起,說到了愚公移山,說到了綠水青山。他說有人曾質疑過,鄉村消失了,鄉村文學還有生命力嗎?他的回答是越消失越有生命力。
送別劉玉堂先生的當晚,《山東工人報》的田鋒國先生在朋友圈里貼出一首詩《悼劉公玉堂先生》:“一夜狂風雨絲長,滿城報刊悼劉郎。鵲啼不解人間事,那曉文壇正痛傷。長憶先生心默默,未忘桑梓筆鋒香。西游駕鶴逍遙客,東植桃花新華章。”我隨即打油一首《和田君悼劉公玉堂先生》:“昨始思念越發長,人間再無趣劉郎。文朋詩友栗山聚,扼腕嘆息心悲傷。小說堪比趙樹理,大作盡顯菜根香。舜耕山下駕鶴去,桃花島上鑄華章?!?/p>
近幾年來,劉玉堂先生給我留言十幾次,每次都有故事,每段都是至理名言。之前,他曾答應過我,以后找機會一定帶我回一趟他的老家——山東省沂源縣東里鎮水北村,也就是被他無數次寫進小說的“釣魚臺”,成全我策劃已久的“齊魯作家故里行”之愿望?,F在,劉玉堂老師駕鶴西歸,再也聽不到他關愛有加的鼓勵,再也得不到他溫馨的題字留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