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鳥為鄰》是嚴榕一本關于成長的書、故鄉(xiāng)的書。在開卷第一篇《回望》里,她寫道:
“故鄉(xiāng)的面貌,越來越模糊。她似乎只是僅存于我童年少年的夢影中。其實,就讓它留在夢影中,也挺好。只是我擔心終有一天,我老了,老得像角落里的一張舊報紙,老得像祖父一樣慢慢失憶了,把祖父母、童年、犬吠、鳥鳴……一切都忘卻了。
“那么,誰還能證明,我曾有過一個豐饒的故鄉(xiāng)?”
一個人做某件事情,大都有理由的。嚴榕告訴我們,以上,就是她要以回望的姿態(tài),去打量、去抒寫故鄉(xiāng)的理由。
嚴榕散文我過去零星地讀過一些,那時還不認識她。有誤解,以為年齡應該夠大,優(yōu)雅成熟的文字里,有隱忍的滄桑感。后來相識了,不過30出頭,真是過分。
所謂人生,少年天真,青春狂放,晚年疏懶。一般講,30剛出頭的人,雖也不乏疲憊、跌宕,但正處于春夏之交的中年之始,也正是人生中朝氣蓬勃,勇往直前,一股勁兒要搏出自己一片天的奮進時期,哪兒還有精力去瞻前顧后,環(huán)顧左右?而嚴榕卻能在奮進的某個間隙,把一顆蓬勃的心沉下來,要回頭望一望她的來路了,要來仔細審視一番她的出生、成長之地,荊山深處那個叫鷹嘴石的小山村。在這么個喧囂浮世,實在難能可貴。
好的文字往往給人兩種閱讀感受,一口氣讀完或舍不得讀完。這是多年前韓寒說給蔡崇達的話(大意)。我讀嚴榕,也時有這樣感覺。至于屬哪種,我倒是說不太清,也許兩種都有。有一手好文字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所謂才子文章,總又逃不脫任性的鋒芒畢露、或走秀嫌疑。好在嚴榕不染習氣。她懂得天然與本色的好,懂得真誠。所以,在她書寫故鄉(xiāng)人的生活時,并不刻意炫技,不回避凡俗桃花的喜氣洋洋,亦不掩飾日常難免的哀、怨、怒、嗔、貪、癡及各樣不堪……字里行間的人情世故,也就有了普通人會有的疼痛、溫暖和感悟。
《與鳥為鄰》共收散文51篇,約20幾萬字,其中有相當篇什都是先后發(fā)表過的,應是嚴榕的一個精選本(據(jù)我所知,還有許多篇并未選入)。記憶與印象,歷經的根須、枝葉,特別關乎到童年、少年部分,那么鮮亮,卻分明又脆弱朦朧,恍若是一場夢。像《鷹嘴石下的牡丹花田》中,祖父種那一田牡丹花;《貨郎》的挑擔上,背面襯有明星頭像的巴掌大的小圓鏡、粉紅色的喇叭和銀色哨子;《1987年的供銷社》里漫溢著的咸鮮的醬油味兒、醉人的酒味兒、瓜子的香味兒、水果糖的甜味兒……讀來就像普魯斯特坐在書房,回憶他兒時吃過的瑪?shù)氯R娜甜點,時光漫漶纏繞,都是早已逝去的鄉(xiāng)間故事,親切、有共鳴,是讀者看到了在那些再次被喚醒的細節(jié)里,也有自己的童年在。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學問途徑除向自然(實踐)學習外,亦多講師承,比如美術之于畫本,書法之于碑帖,是師法、借鑒前人經驗,少走彎路。寫作亦然。嚴榕到底讀了哪些書籍,受到過哪些作家的影響,我沒問過。只不過還是有跡可循,是從她行文的氣息上看,似乎更接近現(xiàn)代文學中的廢名、梁實秋、沈從文、汪曾祺那一路,善于從日常平淡的生活中,捕捉永恒瞬間,抒情詩意的文字里,流淌的是漢語的和諧、靈性的美。她筆下的故鄉(xiāng)物事,聽得到鄉(xiāng)野蟬鳴蛙叫,亦看得見農耕的喧騰與夏日悠長。
有天她寫到五六歲時,上小學,是順著村口一條“彌漫著青草味兒與花香味兒的曲折小路往前走,草叢里總會有蟈蟈在急切呼喚,總會有幾只螞蚱,猛地越過我藍布鞋的腳背,蹦跶到另一片的深草叢中,嚇我一跳……”
又一次,是憶起了五姑、六姑,用家里的廢舊物到貨郎那兒給她換取稀奇玩具。天色漸晚,“貨郎挑起他叮當作響的擔子,右手里提一捆用尿素口袋卷著的破爛塑料鞋底兒,從枯黑的桃樹底下經過,往山下走;當他灰黑的身影一點一點兒往下,快要消失時,我鼓起腮幫子,朝著桃樹的那個方向,使勁地吹起了小喇叭:嗚——嗚,嗚嗚——嗚——
‘換哨子,又吹:
‘嘟嘟——嘟嘟嘟——
在蒼黃的暮色里,這聲音真好聽。”
通讀《與鳥為鄰》這本集子,如這般充滿純真、好奇、童趣的段落句子比比皆是。看似語言的切口很小,卻每于事物精微處,生動傳神,不僅有形狀,有色調,有味道聲音,還具有了性格和品相。我以為,嚴榕就是憑借這些的系列書寫,來打開自己一顆回望的心靈,由近及遠,由淺入深地,回到深遠的童年少年時期,和過去的自己在一起,和故鄉(xiāng)的山水、樹木、花朵、鳥雀草蟲在一起,和親人們在一起。她說:
每當“喜鵲在門前柿子樹的綠葉里叫,祖母就會笑說:‘啊呀,要來客了呀!接著,低頭細細瞅著瓷茶杯里浮起的茶葉梗,做出判斷:‘是個高個子呢!我于是疑望路口,想象著慢慢走上來的大個子會是誰:國子哥,徐大伯,還是三爺?
“大雪封山的冬日黃昏,祖父坐在爐火邊打盹兒。火塘里,樹疙瘩緩緩地燃燒著,屋子里只有嗶嗶啵啵的聲音,在蒸騰的熱氣里被放大成細碎的巨響。突然,屋后竹林傳來大片的麻雀叫,像密密匝匝的雪花在天地間飛揚。祖父說:‘撒些麥子到外面去吧。雪太大,麻雀子都餓死了呢!聲音輕得像夢囈。我還在驚異于向來耳背的他,怎么能聽得到外面的麻雀叫?可他剛說完,頭一耷拉,又扯起連綿的鼾聲來。塘里的火苗撲哧哧響成一片。”
……
……
童年是人一生記憶的老巢,是人之為人的出發(fā)點,也是遠行者夢中的回歸地。即所謂意識的源頭,原始的體驗,鴻蒙的感受,混沌的思想,蒙眬的憧憬……故鄉(xiāng)之所以會成為文學的永恒主題,是你一旦離開,再難回去。而作為一個寫作者,仿佛,也只有通過文學的“回望”,才能彰顯出過往生活,以及流逝歲月中的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好了,話說的有點兒多。顧客到商場里買東西,最煩營業(yè)員跟在后面喋喋不休。那就打住。所謂人在江湖,田園夢想。面對當下快速變化、快速消逝的時代,各位還不如沿著嚴榕崎嶇、且不乏溫暖抒情的筆觸,穿越迷離時空,曲徑通幽,深入到她童年、少年時期的那個名叫鷹嘴石的小山村里去,到那里與陽光、青草、樹木、河流為鄰,與鳥為鄰。任由“家鄉(xiāng)的風,家鄉(xiāng)的云,收攏翅膀,睡在我的雙肩。”
是為序。
謝倫,湖北棗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長江文藝》《芳草》《中國作家》《黃河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雜志。作品被收入多種文學選本及年度精選集。曾獲《長江文藝》散文隨筆獎、第五屆冰心散文集獎、第五屆湖北文學獎、第八屆湖北省屈原文藝獎(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