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素英 楊風鈞
清代實行的是都村制。平定縣(今陽泉市所轄)有17個都,而這17個都中就有14/卜都的百姓,不甘當?shù)毓賳T與豪紳勾結,借平潭驛、甘桃驛兩處驛站所養(yǎng)的馬匹收交草豆,對百姓進行敲詐勒索。經(jīng)過100余年堅持不懈的斗爭,先后有20多位為民代言、因狀告貪官而獻身的壯士,最終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經(jīng)新任知州王秉韜和繼任知州闞崇德的批準,在平定城北“昭忠祠”西側,成立了由14個都的百姓共同組織起來的“十四都草豆局”,并制定了《采買草豆章程》。從此,收交草豆有定制,百姓再無怨言。這場斗爭,民眾矛頭直指當?shù)毓倮襞c豪紳,雖然被當局鎮(zhèn)壓,并驚動了省府衙門,但它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黑暗與腐朽,顯示了人民群眾的巨大力量和反抗精神,在平定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要談它的經(jīng)過,還須從清代傳遞公文的機構驛站說起。
清代陸路交通主要靠“驛道”。驛道以京都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輻射,通至各個省。在驛道上每隔50里~80里設一驛站,每驛有馬、有夫(飼養(yǎng)員)。送信人每到一驛,把疲勞的馬換下來,另騎一馬前行,直至傳到目的地。所以,馬是當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它傳遞官府信息快捷便利,在驛站中的作用可謂舉足輕重。
清代,平定縣設有兩處驛站,東邊的叫甘桃驛,西邊的叫平潭驛,它是連接柏井驛(隸屬樂平縣,今昔陽)與芹泉驛(隸屬壽陽縣)的中心驛站。
甘桃驛:位于今平定縣柏井鎮(zhèn)甘桃驛村,是古代平定南出山西通達直隸的重要交通要道,也是清朝四大驛站中與河北省井陘縣相連接的最南端驛所。據(jù)清乾隆版《平定州志》載:“甘桃驛,在州東九十里,雍正十年新設,東接直隸井陘縣陘山驛四十里,西接樂平縣柏井驛四十里。在驛馬八十五匹,馬夫四十二名半。”
平潭驛:建于隋代,位于今陽泉市平潭街中段,在東西集貿(mào)街道中間(現(xiàn)市美術廠區(qū)),占地面積4000余平方米,建有房屋窯洞20余間(眼),設有遞運所、官舍,修有馬棚60余間,有草料房、草場。清順治十年(1653年),官府為方便計,把平潭驛遷到了平定下城。據(jù)清乾隆版《平定州志》載:“平潭驛,舊在州西二十里平潭鎮(zhèn)故名,后移置下城西關,今馬王廟西其遺址也。國朝移置上城榆關門外。東接樂平縣柏井驛五十里,西接盂縣芹泉驛五十里。在驛馬七十七匹,馬夫三十九名半。”

平潭驛到甘桃驛必經(jīng)之路
這兩處驛站差役的日常費用及162匹騾馬的草料,均由十四都的百姓供給。這個負擔本來就夠重的了,而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驛站的差役同官府串通一氣,上下勾結,肆意盤剝,把十四都的百姓鬧得叫苦連天,很多戶家破人亡。
按清代規(guī)定,每匹驛馬日需草12斤,豆3升(舊時的量器,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全年需草699840斤,此外還加10000斤備用草(以備臨時兵差等需要),全年應供給草709840斤。每日需豆3升,每月需145石8斗,共計豆729石,外加備用豆50石,共779石。民間一年供給5個月(其余7個月由別的行業(yè)供應)。在封建社會里,農(nóng)民奉糧納草,本也是平常事,而且官府還要發(fā)價,并非白要。那為什么竟然使十四都民不聊生呢?因為老百姓交草交豆,都得給管事人納賄賂。如你從家里拿上100斤草,到交納地點能算多少?要看你的賄賂大小。這100斤草,有可能算幾十斤,也許只能算10斤,甚至只能算1斤。所以,人們應交的草和豆,永遠沒有交夠的時候。老百姓盡管交,衙門盡管要。若催要的衙役下到村里,除交草豆外,酒肉醉飽,走時還得給帶上盤纏。更有甚者,還要上驢錢、下驢錢(騎的驢)。年年如此,100多年一直如此,把人剝削得血盡皮干,仍無休止。這一弊端亦見于當時官方的記載:“顧草之為物甚微而有累于民者甚大。蓋價值雖云無多,運足頗為繁重,離城益遠,交納愈難。且每草百斤,到官秤及一半,此折收之所由起也……惟是以上兩項,買無定期,交無定制,往往甫經(jīng)包折于前,旋復催呼于后,一票未完,一票復出,經(jīng)年累月,無所底止。再加書吏之差貧買富,差役之需索包交,百弊叢生。”人們因交不起草豆,扶老攜幼逃亡他鄉(xiāng)的更是屢見不鮮。相傳,乾隆年間發(fā)生過一件事:賽興都一位老農(nóng)進城交草,毛驢馱了一馱,他自己又挑了一擔,辛辛苦苦走了一上午,到了交草場(今平定縣上城陽春樓里,榆關門外),因為窮得無錢敬奉收草的衙役(送錢打點收草人)。結果,收草人把驢馱的一馱算了一斤,老漢挑的一擔算了二斤。老漢出了草場悲憤極了,指著毛驢罵道:“我老了還能擔二斤,你才馱了一斤,養(yǎng)你何用!”一扁擔打在驢頭上,把個毛驢便打死了。那時候牲畜死在哪里,就歸哪里處理,物主不能再過問。老漢只好一個人扛著扁擔跌跌撞撞回到家中。草沒交夠,還把個賴以為生的毛驢也死了(農(nóng)戶喂養(yǎng)一頭毛驢算半個光景)。左思右想想不通,老兩口相對哭了一夜,覺得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雙雙上吊自盡了。

義井村《義井鎮(zhèn)納草豆規(guī)程》
要活下去,怎么辦?民眾中一些有見識的人便想出一種較為穩(wěn)妥的辦法——告狀。告誰呢?告知州老爺?shù)淖ρ馈W怨咆澒傥劾簦际巧舷乱粴猓仟N為奸。告下邊的官吏,上邊的老爺們當然不滿,也不會支持。而且,在封建社會“殺人的州官,滅門的令尹”這句話,已經(jīng)把知州老爺?shù)膮柡Γf得一清二楚了,誰敢來摸老虎的屁股呢。但是,人們在求生不得的情況下,也只好鋌而走險了。有人不斷地到衙門打官司、告狀,都被知州老爺加上“奸民”“犯上”等罪名,處以打板子、坐牢、戴枷游街,科以重罪。盡管如此,各都、村中那些正直之士、俠義之人并沒有被嚇倒,他們聯(lián)合了14個都結成一個團體,統(tǒng)一行動,一致對上。其中,有出謀劃策的,有籌資助陣的,有舍生忘死上堂對簿的。數(shù)十年間,換過幾任知州,不僅沒有結果,反而遭到更殘酷的打擊與鎮(zhèn)壓。告狀者有死于板下的,有死于牢獄的,有受刑后抱屈得病而死的,共有20余人。
官府壓迫愈重,人民團結愈緊,斗爭也愈發(fā)激烈。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新任知州王秉韜和他的繼任闞崇德,是兩位比較體察民瘼的清官,同時也是形勢所迫。他們看到州民的負擔確實很重,生活也確實很苦,又因交草豆一事,積怨深久,若不予以疏解,就有可能要出亂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果斷決策,批準十四都人民遴選公正人士,在城北“昭忠祠”西側,成立“十四都草豆局”,自己收集,交公使用,并制定了《采買草豆章程》。這樣,便使各都、各村上交的草豆“買有定期,收有定制,存有定所,支有定向,公私兩便”。既減輕了農(nóng)民負擔,又整肅了吏治,受到民眾的歡迎。
清光緒七年(1881年)合鎮(zhèn)公議立石于平定州義羊都義井鎮(zhèn)關帝廟,《義井鎮(zhèn)納草豆規(guī)程》現(xiàn)存放于義井鎮(zhèn)義井村關帝廟。碑文記載:“義井鎮(zhèn)納草豆舊規(guī),富民納豆,貧民納草,有頂戴者不納。計開:老民三畝不納,報明者算,黑暗者不算;佾生五畝不納,捐者同孔府頂戴同;從九品六畝不納;軍功與耆賓、議敘同監(jiān)生、例貢七畝不納;文武生拾畝不納;武貢生拾三畝不納;文武舉人拾伍畝不納;文武進士貳拾畝不納;翰林侍衛(wèi)三拾畝不納。光緒七年合村公議以垂永遠。”
為了紀念為民打官司而致死的20多位壯士,當?shù)孛癖娮园l(fā)地在“十四都草豆局”辦公的地方,修了個“景賢祠”,祠內(nèi)供王秉韜、闞崇德兩位知州的塑像和20多位壯士的牌位。而且每年在農(nóng)歷三月初八(批準成立“十四都草豆局”的紀念日),十四都的各都都長、各村村長和村民代表,都要來參加祭奠,并演戲數(shù)日(平時則作為“十四都草豆局”的辦公場所)。此俗在“景賢祠”被毀前150多年間,年年如此,世代相傳。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九月,隨著正太鐵路的通車,驛站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十四都草豆局”的任務也告結束。但是,十四都的民眾仍然不肯把先輩們用血肉建立起來的這個組織輕易廢除。經(jīng)再三磋議,人們把它改為“十四都會館”。之后,它的組織性質變了,成為各都都長、各村村長進城辦公時的一個休息聯(lián)絡的處所。而人民群眾對它的熱愛和擁護則絲毫未變。會館還設了值年會長、事務員各1人,由各都輪流選派,一年一換,絕不連任,所需費用由各村供給。每年三月初八日參加祭祀時,一次交清,從無拖欠。民國元年(1912年)3月,基層行政組織改為縣、區(qū)、村制,“都”已不復存在。但在平定縣域內(nèi),“十四都會館”仍然以一個人民團體的組織形式保留著。只要“十四都會館”提倡和舉辦的事,各都各村皆是聞風而動。廣大民眾一直認為“十四都會館”是先輩留給他們的一份寶貴遺產(chǎn),是為他們興利除弊的組織。直至民國26年(1937年)10月,日軍侵占了平定為止。各都依舊有都長,各村村長依舊要聽從都長的領導。民眾對這一團體的摯愛之情,由此可見一斑。原陽泉市第二中學已故教師楊子儀(北垴村人,今辛興村),民國22年(1933年)至民國26年(1937年),曾擔任過賽興下都都長5年和民國23年(1934年)“十四都會館”的值年會長1年。
平定縣共有17個都,為什么只有“十四都草豆局”呢?因為在城都、郭村都、廣陽都這3個都沒有參加。在城都的范圍是城關7街(上城街、南關街、東關街、東門街、學門街、十字街、西關街),沒有幾戶農(nóng)民,不交納草豆。他們沒有受那樣的痛苦,也沒有參加那次斗爭。郭村都在縣西南85里,廣陽都在縣西南75里,地處平定的嶺西,山高路遠,民性強悍,對統(tǒng)治者的欺壓,采取了武力抵抗的辦法。每年只交一次,如有再去他們那里敲詐的差役,不是被打得鼻青臉腫,便是被嚇得狼狽逃跑。這兩個都的百姓受害較淺,所以也就沒有參加這個組織。參加這次斗爭和這個團體的只有受害最深的這14個都的民眾。

驛使圖畫像磚
“十四都草豆局”成立后的150年間,除主持正義、公買公賣,在收集草豆、方便民眾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外,還開展了一些革除時弊、有益民生的活動。如民國19年(1930年),平定縣的王子兆(三泉村人)、宋思敏等幾位知識分子,在“十四都會館”成立了“地方自治勵行會”。宗旨是提倡地方自治,提倡民主權利,提倡男女平等,提倡振興學校,反對貪官污吏、土豪劣紳。他們利用鄉(xiāng)村趕廟會演戲派人前去演講,對一些倚仗官勢、狐假虎威、包攬詞訟、假公濟私、貪污中飽的劣紳進行了調(diào)查。在掌握大量證據(jù)的情況下,驅逐了貪污2000銀元的平定縣承審員陳伯勛,贏得了人民群眾的擁護。后來由于主持的人各奔前程,無人繼續(xù)領導,“地方自治勵行會”遂自行消亡。
民國23年(1934年)春,閻錫山為了備戰(zhàn),下令向平定縣要200頭驢騾和糧草,百姓負擔日重一日。平定農(nóng)民喂養(yǎng)的牲畜,幾乎全是毛驢,騾子只在有煤窯的少數(shù)幾個村莊有一些,但為數(shù)很少。縱然出錢買,也一時難以買到。為此,“十四都會館”便組織了個“請愿團”,赴省向閻陳述實情,請求豁免或減少頭數(shù)。后來,因為時局緊張有所緩解,閻錫山也就不要平定的驢騾了,請愿產(chǎn)生了效益。同年夏,由十四都民眾發(fā)起,取得留省同鄉(xiāng)會的支持,在“十四都會館”成立了“平定縣地方財政清查委員會”,欲對貪污嫌疑重大的征運局(后來改稱代購處,是為了支應駐軍臨時設立的機構)進行清查。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清查雖未能達到懲治貪污罪犯的目的,但卻得到民間極大的擁護和支持,對社會上的各類貪官也起到了一定的震懾作用。
由于上述活動的矛頭,都是針對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因此,“十四都會館”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早已恨之入骨。民國26年(1937年)10月,當平定淪陷后,大大小小的漢奸們便勾結在一起,乘著十四都人民不敢進城的機會,打著給日軍修碉堡的幌子,把“十四都會館”給搗毀了,而且拆得可以說是“掘地三尺,片瓦不留。”其懷恨之心,可見一斑。
一個飽蘸著民眾血淚的歷史文物被搗毀拆除了,但“十四都草豆局”“十四都會館”的歷史功績、歷史作用卻難以泯滅。還有“景賢祠”內(nèi)供奉的王秉韜、闞崇德兩位知州的塑像和20多位壯士的牌位雖然已不為后人所知,但作為無名英雄,他們將世世代代留在人民心中,留在平定的史跡文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