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小時候我最怕的科目,不是語文,不是數學,也不是英語,而是體育。
當同學們輕松自如地訓練跳遠、跑步,或者在自由活動時間上躥下跳、歡呼雀躍時,我則靜默地站在隊伍末尾,無動于衷地觀看,提心吊膽地躲藏,巴不得變成一個隱形人,生怕被老師發現我在偷懶。
準確地說,我不是偷懶,只是不習慣,說不定我上輩子是一棵樹或者一株草。我生來不愛運動,運動對于我來說,就像趕鴨子上架、強迫飛鳥游泳那么可怕,那么不合情理。
體育課的上課鈴聲一響,我的緊張情緒就來了。在老師威嚴的口令聲中,我氣喘吁吁地跑哇、跳哇,像一個垂死掙扎的病人。好不容易熬到自由活動時間,同學們意猶未盡地做著游戲,我則如釋重負地逃離熱鬧的人群,獨自在操場邊緩步游蕩,拼命地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無奈的是,這樣的“折磨”每周都有,課程表上的“體育”二字讓我膽戰心驚。
偶爾我會藏起來,等同學們都出去上體育課了才回教室,怡然自得地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時光,從容淡定地讀一本課外書,或者趴在走廊的欄桿上悄悄地凝望操場。
有時我久久地蹲在車棚里某個不易被發現的角落,利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細致地觀察土堆和墻縫里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螞蟻家族。如果幸運地碰上和我一樣不愛運動的同學,我們就會并肩坐在乒乓球臺上,無所事事地晃蕩著腿,聊著天,直到下課鈴聲歡快地唱響,我們才長舒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跑回教室。
大概是上二年級的時候,某次體育課,我照例獨自坐在樹下發呆,忽然背后響起一個厚重的男聲:“你怎么不去跟同學們玩?”我扭頭一看,竟然是體育老師。我嚇得結巴起來:“我……我……我不想玩。”他說:“沒事,我就隨便問問。”然后他就轉身走了,臉上看不出任何慍怒的表情,卻似乎有種淡淡的同情,好像我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其實我不需要同情,不是同學們不愿和我玩,而是我拒絕了他們熱情的邀請。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歡和別人打成一片,也不是所有靜默都代表自閉或懶散。我相信每所學校的體育課上,都會有那么幾個孤單的身影,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操場邊、樹蔭下、草叢里,自得其樂,靜靜地消磨這不被打擾的童年時光。
小學那幾年,我覺得進行體育達標測試那幾天簡直就是世界末日。每到春天,我們必須早晨7點就到校鍛煉,課間和放學后也會被老師轟出教室,在操場上進行跳繩、跳遠、跑步等測試項目。
班主任拿著秒表忙得不亦樂乎,我們擦著汗累得叫苦不迭。成績拖后腿的學生被聚在一起,“享受”個性化指導。在我看來,那實在是一件丟人的事,所以我寧可披星戴月地訓練,拼命往前趕,也不愿被揪出隊伍。
我對體育的過敏,延續到11歲才逐漸消退。那一年,洛陽市舉辦“萬人打太極”活動,打算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作為五年級學生的我和其他同學也光榮地加入了這一行列。訓練的那段日子,我們放學后不是按時回家,而是要乖乖在操場上集合排隊,跟著臺上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奶奶,認真比畫著太極拳里的一招一式、一掌一拳。
好奇心給了我無窮的動力。太極拳的每個動作都讓我聯想到電影里神奇的中國功夫,我在心里幻想著自己打太極拳時帥氣瀟灑的形象,甚至美滋滋地以為,學成之后我就能功夫超群、天下無敵。
但是練習久了,不免會感到倦怠無聊。以小孩子的耐心去承受每天一遍遍單調重復和枯燥的練習,的確困難重重。更甚的是,我們代表的是整所學校,所以絕對不能敷衍了事,必須對每個動作精益求精,唯恐有什么疏漏。每到黃昏,我們一邊老老實實地排隊,一邊不安生地頻頻扭頭,熱切地望著那些放學按時回家的低年級學生,一臉羨慕。
現在想起,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那時的堅毅:每天都要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而且風雨無阻。
幾個月后,我們胸前貼著活動標簽,整整齊齊地穿著校服,加入了那次宏偉壯觀的集體活動。洛浦公園沿洛河而建,幾乎貫穿整個洛陽市區,打太極的3萬人沿著洛浦長堤排隊,浩浩蕩蕩排了10里長。打太極的市民來自各行各業,和我們這群小孩兒一樣經過專業指導訓練,按照編號,有序入場。
音樂一響,3萬人同時動起來,一招一式整齊到位,好像整個洛陽都在打太極拳,每個人只是其中的一個細胞。我們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學生一改常態,有模有樣地擺開架勢,專注的神態和標準的動作絲毫不比成年人差。
活動結束,音樂停了,我們卻沒有停。大家相視一笑,意猶未盡地從頭開始,把太極拳繼續打了下去。心里涌動的,不僅是激動、默契、不舍,更是一種驕傲和滿足。那一刻,什么單調啊,疲憊啊,冒雨訓練時的辛苦啊,都不值一提。我們希望訓練永遠不要結束,這個活動永遠不要終止。
人常常這樣,在忍耐辛苦時,比如在軍訓時,比如在大考前奮戰時,抱怨之聲不絕于耳;而讓人覺得辛苦的事一旦結束,便立刻感到不舍。曾經排斥過的都顯得那么美好,那么值得懷念。
13歲那年的夏天,我對籃球這項運動燃起一股莫名的狂熱。
當時全年級都流行打籃球,幾個愛玩籃球的高個兒男生出盡風頭,自詡為某某師父,自信滿滿地招收徒弟。我和好朋友阿任則不吃這一套,我們自己摸索球技,想自學成才,于是把許多個夏夜都消磨在籃球場上。
夕陽沉沒之后氣溫稍有降低,但風并沒有帶來涼爽,我們總是尚未開跑就已汗流浹背。沒辦法,就這么湊合著穿著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拍著籃球,一練就是幾個小時。光線暗下去,打球的人紛紛離開,只有我們堅守陣地。夜深人靜時,只聽見籃球“咚咚咚”砸著地面的聲音,像鮮活有力的心跳,飽含生機。
籃球場附近沒有燈,籃筐模糊不清地懸在半空,練得久了,我們竟能在黑暗中“感覺”到它的具體位置,投得不偏不倚。每當我投進了球,阿任總會毫不吝嗇地贊嘆:“好球!”然后敏捷地沖過去撿起球,投一個更漂亮的。
夏夜的籃球場,當然不止我們兩個。有時會有成年人路過,他們會站在旁邊看我們一會兒,不時地喝彩;有時我們會遇到高年級的籃球高手,請他們指點一二;有時甚至會冒出幾名小學生,提出想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只有一個球,我們就和他們打比賽,趁此機會練練搶球和傳球技巧。
另有一位常客——一只白貓——可不那么受歡迎,它不打擾我們,只是安靜地在一旁偷窺,然后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噌”地躥進黑暗,無影無蹤。我不介意它的陪伴,但阿任最討厭貓,每次察覺到那鬼鬼祟祟的白色身影,她就觸電似的抱著球沖過去,把它嚇得落荒而逃。
玩累了,我和阿任就坐在籃筐底下,吹吹風,聊聊天,看看美麗的夜空。多虧沒有燈光,夜空里的星星明亮地閃呀閃,忽遠忽近,像一滴滴遙遠的水珠,卻怎么也滴不下來。
偶爾,我們在確保四周無人后,會害羞地唱起歌來。起初聲音很輕,因為自己的聲音在安靜中會被無限放大、清晰無比。唱得久了,我們才敢放開嗓子,一首接一首,陶醉其中,不亦樂乎。
我們就這樣,晚上借著星光打球,從夏天一直打到冬天。寒冬臘月,我們的手剛伸出來,就被凍得近乎麻木,連球都托不住。即使這樣,我們依然堅持打球、唱歌,好像這是一種戒不掉的癮。
有一次,我剛唱完歌,并肩坐在一旁的阿任忽然叫道:“這首歌真好聽!真好聽!”她沒來得及摘下棉手套,就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厚厚的棉手套相互撞擊,發出低低的、悶悶的“嘭嘭”聲。她回過神來,甩掉手套,用力拍出清脆響亮的掌聲。
當時我們坐得很近,但因為夜太黑,我不能真切地看到她的表情,只能從她的聲音里感受到一陣漫溢的興奮和驚喜。我低著頭愣了幾秒,深吸了一口寒氣,冷靜下來問:“真的有那么好聽嗎?”“真的好聽啊!”她叫道,“再唱一首!”從小沒怎么得到過鼓勵的我,悄悄地紅了臉。
那些夜晚,籃球掉落的高聲“咚咚”,以及好朋友手套相擊的低聲“嘭嘭”,直到十幾年后的現在,我還能清晰地從記憶中分辨出來。
有誰知道,看似平凡的聲音,竟能承載這么多美好的記憶。
又有誰知道,很多時候,我對體育的愛與恨,其實跟體育本身并沒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