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身
摘 ?要:“信不信”可以歸納為話語標記,它是具有人際互動作用的話語標記。話語標記擁有自己的核心語義功能,“信不信”的語義功能是由動詞“信”和表示原始的征詢意義的疑問句“信不信?”帶來的。話語標記“信不信”主要是說話人和聽話人對于“預期”的判斷,從而帶來了一種交互主觀性,并激活了對話語境。
關鍵詞:“信不信”;凸顯;預期;交互主觀性
一、引言
(一)問題的提出
在現代漢語中,“(你)信不信……”或是“信不信(我)……”頻繁出現在口語交際中,在不同的情況下,它所表達的意義不盡相同,有的是表達疑問,有的并不表達疑問。例如:
(1)那警察信不信你說的這些呢?(天津人民廣播電臺《話說天下事》,2008-01-16)
(2)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搜狐網新聞,2017-10-29)
(3)信不信我一個不開心就給你差評然后投訴!讓你今天白干!(新浪微博,2017-09-14)
(4)信不信我戳瞎你雙眼。(新浪微博,2012-10-24)
關于“信不信”的話語功能問題,學界討論得并不是很多。在我們的檢索范圍內,專門研究“信不信”的論文僅找到一篇,即王華的《試析來源于疑問小句的話語標記“你信不信”》(2015)。此文認為,作為話語標記的“信不信”具有話輪交接功能、人際提醒功能以及鋪墊和強調功能。我們的問題在于,在這三種功能之中,是否有一種核心的語義功能?這種核心語義會是什么?這些不同功能之間是否有其內在聯系?這是本文所要探討的中心話題。
(二)“信不信”作為話語標記的判定
話語標記既有由詞匯化得來的,也有由語用化而來的。由語用虛化而來的話語標記往往以小句的形式呈現出來,如“我告訴你”(董秀芳,2010)、“不是我說你”(樂耀,2011)、“誰說不是”(劉丞,2013)等。本文所要討論的“信不信”也屬于此類。
張黎(2017)認為,“語言除了具有表達講話者的親身經歷和內心活動的功能外,還具有表達講話者的身份、地位、態度、動機和他對事物的推斷、判斷和評價的功能,這種功能稱作‘人際功能”,并把具有相關功能的話語標記稱為“人際互動功能標記”。“信不信”不僅表達了講話者的態度,而且對事件做出了評價,如:“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這句話表明了說話者對聽話者威脅的態度,同時具有對事件不滿意的評價義。我們認為,這種類型的“信不信”應屬于“人際互動功能標記”。
(三)研究目的
我們的研究目的是基于現有材料,對各類的“信不信”進行劃分。同時,從對話語境出發,分析作為話語標記的“信不信”的互動功能,以揭示其核心所在。以此為基礎,我們試圖解釋“信不信”在主觀性方面的交互性特征。本文所選用的語料大部分來自中國傳媒大學的媒體語言語料庫(MLC),少數例句選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的口語語料,還有部分語料來自錄音的轉寫。由于全部語料都是口語語料,所以總體上口語色彩較為突出。
二、“信不信”的演變軌跡
(一)從短語到話語標記的演變
“信不信”是從一般的正反疑問句發展而來的。下面兩例就是這種形式的“信不信”:
(5)那警察[信不信]你說的這些呢?(天津人民廣播電臺《話說天下事》,2008-01-16)
(6)康總,你[信不信]這些?(池莉《來來往往》)
這種反復式有時也會放在非疑問句中,表示兩種可能性,其常見搭配還有“信不信由你”。例如:
(7)不是,你[信不信]這個事很簡單嗎?你試一下,拿個電源來?(中央電視臺《鄉約》,2012-03-29)
(8)沙奎爾·奧尼爾、何塞·卡爾德隆,[信不信]由你,這些NBA大明星穿過的鞋,你也能買到穿在自己的腳下。(中央電視臺《今日觀察》,2009-10-05)
根據張伯江(1997)的分析,與一般敘事句相比,疑問句都屬于一種非事件句,它不在連續敘事中發生作用,只是表明一種征詢的態度。由于“信不信”來源于疑問句,它也在話語連接過程中起到征詢作用。相對于敘事語體而言,話語征詢這種具有交互性的行為在對話語體中更為常見。
李宗江(2010)認為,“我說”這類話語標記是由表示言說意義的“我說”演變而來的;董秀芳(2010)認為,“我告訴你”這一話語標記是從一個完整的小句結構演變而來(董文稱之為“習語化”);樂耀(2011)認為,“不是我說你”這類格式已經“習語化”為一個語用層面的話語標記。根據類化或同步引申的規律來判斷,“信不信”的演變途徑與以上幾種應該是類似的,都是由一個完整小句經過“習語化”演變而來的。“(你)信不信”或“信不信(我)”這種短語,多數放在句首,而一個話語標記“如果其初始位置是在句首,那么其中的動詞一般都是及物性的,其后可以帶賓語,當所帶賓語為句子形式時,就有了變為話語標記的句法條件”(董秀芳,2007)。
如前所述,“信不信”來源于“信”的正反疑問形式。當“信不信”的賓語為小句時,為了突出小句的信息,說話人會在主句與小句之間有所停頓,以引起聽話人注意,然后再單獨說出小句賓語的內容。這樣就使一個復雜的述謂結構變為兩個簡單的述謂結構,起到了突出小句賓語的作用(王華,2015)。“信不信”與小句的賓語關系松弛,兩者的依存度降低,“信不信”就會作為一個獨立單位溢出,而原來的賓語小句就會成為句子主體。在“信不信”位于句末時,它便成為附加問句。附加問句是一種特殊的語用問句,其語用意義表示就始發句的內容征求聽話人的意見。依照王森(2017)關于“X不X”的四個維度(征詢允準、建立互動、增強語氣和話語填充)來區分,我們發現,較之一般的正反疑問句,其單純表示疑問的程度明顯降低,而征詢、互動、語氣等方面有了明顯增強。由于征詢、互動、語氣等因素都包含了強烈的主觀性和交互性,因此,“信不信”的語用意義增大,“信不信”的主觀交互性顯著提高。
(二)“信不信”的疑問句語義框架對言語標記功能的影響
“信不信”雖演變為話語標記,但“信”這個認識類動詞本身所帶的意義與話語標記的用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信”本身的動詞意義和“信不信”的征詢意義也制約了言語標記的演變方向。從正反疑問句的句子(如:“你信不信這些”)到非疑問句的句子(如:“至于你們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再到“信不信”作為話語標記的句子(如:“信不信我告你”),都有征詢意義的存在。
與正反疑問句和非疑問句不同的是,“信不信”進入話語標記層次之后,產生人際互動的功能,多數含有威脅義。那么,這種威脅義是如何產生的?這是我們下面將要探究的重點。我們認為,“信不信”后面的事件往往是出乎聽話者意料之外的,涉及到了對說話者及聽話者對言語行為的預期的判斷。
三、話語標記“信不信”對“預期”的凸顯
張黎(2017)把話語標記分為話語組織功能標記、元語言功能標記和人際互動功能標記三類。“信不信”對雙方的觀點、態度、情感等進行了互動,因此,它應屬于人際互動類的話語標記。
張旺熹(2009)指出,話語信息的傳達是一個綜合的信息傳遞過程,話語特征會以不同的方式在話語的各個側面傳遞出話語的具體信息。“信不信”這種言語標記的核心語義功能就在于對“預期”的凸顯。這種對“預期”的凸顯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威脅,一類是征詢。兩類凸顯的依據在于說話者會話意圖。下面我們分別考察其凸顯情況。
(一)凸顯“威脅”
在此類話語標記中,“信不信”主要位于話輪的開頭,交際的意圖是試圖使對方相信自己的言語。例如:
(9)你[信不信]我給你(打)散在這里!(《新聞1+1》,2017-04-17)
(10)[信不信]我把孩子生下來送人!(新浪微博,2019-01-03)
(11)[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搜狐網新聞,2017-10-29)
通過觀察,可以發現,這類話語標記的“信不信”,絕大多數都以“信不信我……”的形式出現。由此可以推斷出,這類話語標記“信不信”要讓對方預期判斷的就是說話人下面將要進行的行為,其意圖是通過使聽話人相信自己的意圖,從而達成說話人的實際目的。這種言語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威脅類的行為。這里我們要區分威脅行為和警告行為。威脅是由指令的言語行為和承諾言語行為構成的復合言語行為,其本質主要是說話人以威逼利誘的手段要求或禁止聽話人做什么,“信不信”后面的小句所強調的是如果不按說話人所說去做所要承擔的后果。而警告行為是一種指令性言語行為,其本質是提醒聽話人應該做或者不做什么。警告言語行為的典型話語標記是“我告訴你”“我警告你”等這類話語標記,它主要是對當下的行為作出提醒。
這類表示威脅的言語,既可以用“信不信我……”來標記,也可以不帶“信不信”。例如:
(9)我給你(打)散在這里!(《新聞1+1》,2017-4-17)
(10)我把孩子生下來送人!(新浪微博,2019-1-3)
(11)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搜狐網新聞,2017-10-29)
不帶“信不信”的句子也可以表示威脅語氣,不過,加上“信不信”之后,更加強化了這種威脅的語氣。“信不信”的主要作用就在于增強威脅的語氣,使后面這種宣誓性的行為顯得更不容置疑,讓聽話者更相信這種預期的真實性。
(二)凸顯“征詢”
此類話語標記既可以位于句首,也可以位于句尾。當它位于句尾時,多數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小句。例如:
(12)你這時候讓它降下去,或者說人家漲了你不漲,你[信不信],他給你游行到地老天荒為止。(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2012-06-30)
(13)但是你[信不信],今天會有中國富豪喜歡這個款。(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2011-12-20)
(14)老子有錢,花10萬塊錢買你一只手,你[信不信]?(中央電視臺《今日觀察》,2009-11-09)
通過觀察,我們發現,這類話語標記的“信不信”多數會在前面加上“你”。與此同時,這類話語標記確實是在征求對方對一個客觀事實的判斷,而且對這類問題的回答,說話者是有一定預期的,這也就符合了會話中的合作原則。如果所陳述事實是超乎尋常的,說話者的預期回答通常是否定的。例如:
(15)主持人:沒做過按摩,你[信不信]?
觀眾:打死我都不相信,打死你都不相信。(中央電視臺《鄉約》,2010-05-12)
(16)主持人:他說除此之外,其它按摩都沒做過,你[信不信]?
觀眾:是我幫他按完以后,然后輪著他幫我按,是這樣按的。(中央電視臺《鄉約》,2010-05-12)
(17)一個全職家教,一年能掙多少?如果我告訴你是10萬,你[信不信]?《廣州日報》說,為了給上初二的14歲兒子招一名全職家教,目前深圳一名高科企業的老總周先生就開除了這樣的待遇:月薪7000元,包吃住,干得好還能加薪。(中央電視臺《第一時間》,2009-09-15)
在例(15)中,主持人認為他沒做過按摩是不可能的,是超乎尋常的,因此,問觀眾信不信,而觀眾確實也給出了否定回答。在例(16)中,主持人問觀眾對“除此之外的按摩都沒做過”這個事實信不信,主持人自己認為是不可能的,而觀眾同樣給出了否定回答。在例(17)中,“一個全職家教一年掙10萬”在作者看來是不可能的,其預設的答案是否定的,之后就給出了一個不尋常的答案。
四、“信不信”的交互主觀性
張旺熹(2009)認為,交互主觀性主要是指說話人使用一定的語言形式去關照聽話人的感受,即說話人在進行說話這一言語行為時,一方面需要顧及對方的感受,另一方面也要促使對方與自己互動。我們認為,“信不信”所處的對話語境也體現了這種對聽/說雙方的交互關照的特征。
Searle(1979)將行事行為分為五類,我們認為,表達“威脅”凸顯的“信不信”的句子應屬于承諾類(comissives)中的威脅小類。Searle(1969)曾以構成性規則為理論依據,以“承諾”為例,給出了其構成言語行為的合適性條件。我們即仿照這種格式,給出“信不信”的合適性條件:
(1)正常的語言輸入、輸出條件成立,說話人和受話人的輸入輸出條件完全符合正常情況。
(2)說話人表達了一個命題。
(3)表達命題時,發話人述說了一個將來可能會發生的行為。
(4)受話人害怕發話人去實施這個行為,說話人也相信如此受話人會害怕。
(5)說話人一般情況下不會去實施這個行為,這個條件是說話人和受話人都知曉的。
(6)說話人確實有意去實施極端行為。
(7)說話人有意通過話語去威脅受話人,警告受話人將要承擔這一行為的結果。
(8)說話人想讓受話人知道,說出該話之后,即意味著受話人將要承擔這一行為的后果。
(9)當且僅當條件1至8成立時,話語才算是正確的、有主動意愿的。
在這些合適性條件中,條件(2)和(3)是與命題內容有關的條件。條件(4)和(5)是預備條件,其中,如果條件(4)中受話人是樂意的,那么就是“承諾”;如果受話人是害怕的,那么就是“威脅”。條件(6)是意愿條件,它將有意愿的威脅和無意愿的威脅區分開來。條件(7)是基本條件,說明威脅對發話人后來的行動具有預兆。
我們此處所說的“交互主觀性”,更多地體現為受話人對發話人所說內容的態度,即是否相信。在條件(4)和(5)的預備條件作為雙方的共同知識存在之后,發話人滿足條件(6)和(7)的意愿,此時,說話人判斷受話人是否滿足其“預期”。也就是在條件(8)中,受話人通過理解話語意義識別意圖之后的反應,能否達到發話人的“預期”,就是“交互主觀性”的體現。
就此而言,我們認為,“信不信”最基本的話語功能就是對“預期”的凸顯,它最基本的作用就是激活對話的交互性,這樣就可以使雙方的互動能夠正常持續下去。“信不信”這一類的問句,要求聽話者必須做出回答,從而體現出說話人要求對話雙方進行互動的強烈意愿,這也就是“信不信”最基本的話語功能。
綜上所述,話語標記具有核心語義功能,“信不信”的語義功能是由動詞“信”和原始的征詢意義的疑問句“信不信?”帶來的。說話人運用“信不信”這個話語標記,就自然構建起一個語義框架。在這個框架內,需要說話者和聽話者對事實進行一個有預期的判斷,聽話人配合說話人回答,便體現出二者之間的交互主觀性。簡而言之,我們認為,“信不信”是體現了聽話人和說話人之間的交互主觀性,從而激活了對話語語境的一個話語標記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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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旺熹.漢語口語成分的話語分析[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12.
Abstract:This paper explores whether“xinbuxin(信不信)” can be classified as discourse markers, and holds that “xinbuxin(信不信)”?is a discourse marker with interpersonal interaction. While discourse markers have their own core semantic functions, the semantic function of “xinbuxin(信不信)” is the verb “xin(信)” and the original inquiry question“xinbuxin(信不信)?” Bring it. This paper holds that the discourse marker “xinbuxin(信不信)” mainly refers to the speaker's and hearer's judgment of “anticipation”, thus bringing about a kind of interactive subjectivity.
Key words:“xinbuxin(信不信)” ;salience; anticipation;teractive subje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