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覺哉，家書里的家風(fēng)

蕭躍華

家書是家風(fēng)的載體，這是我拜讀《謝覺哉家書》的感受。這些寫于1919年至1965年的97封家書，從中找不出“家風(fēng)”二字，然而筆端流淌出的舐犢之情，又無不與家風(fēng)“如影之隨形，響之效聲者也”。

謝覺哉（1884—1971），湖南寧鄉(xiāng)人，字煥南，學(xué)名維鋆，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中央蘇區(qū)政府秘書長、中央黨校副校長、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秘書長、政務(wù)院內(nèi)政部部長、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等。他也是“延安五老”之一，新中國法制奠基人。

延安整風(fēng)，毛澤東在謝老所撰《自傳》批示：“已看過。文如其人，信哉！”這些家書無疑是對“文如其人”的最好注腳。

婚姻：“你永遠是我的夫人”

謝老第一次婚姻由岳丈何秋巖做媒，雙方默許喜結(jié)良緣，新郎十五歲，新娘二十歲，共同生育了四男三女。大革命失敗后，謝老漂泊不定，十年后以詩代柬發(fā)回第一封家書：“音書久斷絕，生死不可蹤。累汝苦思念，暮暮復(fù)晨晨。累汝御強暴，一夕或數(shù)驚。累汝家計重，荊棘苦支撐。遙知鬢發(fā)改，不復(fù)舊時容。”何夫人六十正壽，謝老說“回家，暫時不可能;壽文呢，應(yīng)該寫一首”：

你是個不平凡的女子，記得那年……鬧到家里，誰都跑了，你都獨自一個和他講理，氣盛理直，把那些要放火燒房子的丘八駭住了……有朋友來信，說你有丈夫氣。

謝老那代革命家不少經(jīng)歷過二次婚姻。面對如何處理與“糟糠之妻”關(guān)系的問題，謝老既尊重歷史，堅持與“敦秀吾妻”“謝老太太”通信，堅稱“你永遠是我的夫人”，要她六十歲不再“斬豬草”“提豬食”，少管些事，安靜過日子;又坦陳“因為社會制度的原因，使得我倆的精神隔離開了，因而也把我倆的形體隔離開了”，不能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了。何夫人被小兒子謝放接到北京安度晚年，謝老和夫人請她來家作客，多次前往看望，送去生活費用。何夫人說：“王定國同志，感謝你對謝胡子照顧得這么好。”何夫人享年八十八歲，王定國親自料理后事送行。這種互敬互重的姐妹情誼令人感慨萬端。

謝老第二次婚姻由組織安排。國共第二次合作，他受命做甘肅省政府主席、寧鄉(xiāng)同鄉(xiāng)賀耀祖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須有夫人協(xié)助，經(jīng)組織安排，與王定國結(jié)為伉儷。謝老讓新婦拿《西北日報》，拿了三次都沒拿對，她羞愧地說：“我不識字。”“不用怕，我教你。”謝老開始識字掃盲，他在夫人來信上邊改錯別字、邊附筆回信。

王定國四十歲贈詩謝老，請人書寫繡成畫幅懸掛廳堂：“謝老：自從我們在一起，不覺已近二十年。互相勉勵共患難，喜今共享勝利年。今逢你七旬大壽，我無限的歡欣。正當可愛的春天，正當祖國的建設(shè)年，花長好，月長圓。為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社會，祝你萬壽無疆，祝你青春長遠。定國，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五日。”十年后謝老《壽定國同志五十周歲》：“暑往寒來五十年，鬢華猶襯臘花鮮。幾經(jīng)桑海人猶健，俯視風(fēng)云我亦仙。后樂先憂斯世事，朝鋤暮飼此中天。三女五男皆似玉，紛紛舞彩在庭前。”

三十四載相夫教子，王定國不僅脫了盲，還跟著謝老學(xué)書法、寫詩詞，晚年成了著名書畫社會活動家。

親情：“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

謝老牽腸掛肚人世間的美好親情，岳丈何秋巖八十大壽時，他秘密捎回家書：“我奔波在外，不能回來，特寄回壽聯(lián)一首，聊表祝賀。聯(lián)曰：天賜遐齡，長為鄉(xiāng)間除疾苦;我攜巨棗，待來杯酒話滄桑。”

何秋巖晚清舉人，五品軍功授太學(xué)生，曾任沙溪花馬池鹽官，看破官場丑惡，不愿折腰權(quán)貴，棄官從醫(yī)成為家鄉(xiāng)名醫(yī)。謝老敬佩岳丈學(xué)識淵博、為人正直，追隨其學(xué)過兩年中醫(yī)。

二女病逝重慶，謝老《哭藹英》：欲哭無從哭，十九年前貌恍惚。欲哭苦無淚，喪亂重重鄉(xiāng)里隔……汝正年青我發(fā)白，青年竟不老翁待。塞北有父別太久，天南有母愁欲絕。巴山雨，溈嶠云，延州月。

謝老離家時藹英才十歲，十九年后父女天人永隔。

表姐姜一來信，謝老主動提出：“我想要給你寫一篇傳，傳呢，就是這封信。你看了，不要哭，只許笑。八十多歲的老人，傷心是不可以的。”這位從小受苦，受過不少欺負，勇于和環(huán)境作斗爭的表姐，相信“好人是不會做壞事的”。她曾到刑場看過有沒有表弟尸體，還為表弟許過平安愿。謝老佩服這員女將：“你是一個能干的人，不怕困難的人，又是一個聰明的人，你的兒子、媳婦、孫兒女，應(yīng)該向你學(xué)習(xí)。”

謝老講親情、重友情，對謝氏宗親、舅家岳家、總角之交、革命戰(zhàn)友、烈士遺孀的實際困難和合理訴求，總是力所能及地提供幫助。他在《六十自訟》說：“舊的學(xué)問及修養(yǎng)，有好處，應(yīng)該接受與發(fā)揚它的好處，比如‘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見義勇為‘生平所為皆可對人言等。我于這些，自問尚無愧色，這就是支持我能走到革命的基礎(chǔ)。”信然！

語文：“要頂好，至少是相當好”

謝老是晚清末代秀才，長沙府試案首（第一名）——長沙府轄十二州縣，分屬今日之長沙、湘潭、株洲、岳陽、益陽五市，妥妥的湖南高考狀元。他參加革命“以筆為槍”，寫下數(shù)以百萬計的各類著述，因此特別重視語文的基礎(chǔ)性、決定性作用：

我再一次告誡你們：必須把語文學(xué)好，要頂好，至少是相當好，絕不允許不好……語文不好的人，思想也不會發(fā)展，做工作也必會遇到困難，因為他不會善于解決困難。

謝老五十有四后喜得五男三女，對孩子們有無限期望。孩子們陸續(xù)上學(xué)，他抓緊時間寫信，指導(dǎo)他們健康成長。他對兒女和外侄說：“語文是學(xué)習(xí)、工作的工具，文字不通順的人，學(xué)習(xí)有困難，工作也一定有困難……要文理通順，詞能達意，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當然也不很難。不管寫什么東西，要想想寫通了沒有？人家看得懂不？如有毛病，就得修改。”謝老不厭其煩地講道理、教方法、督練筆、挑毛病，勉勵他們：“早練早成功，遲練遲成功，不練不成功。”“練就前進，不練就后退，就是這么一回事。”生而有養(yǎng)，養(yǎng)而有教。謝老的“語文觀”貫穿家書始終。它告訴我們，子女教育不因社會制度的不同而改變。父母當好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就有可能培養(yǎng)出像著名導(dǎo)演謝飛一樣“會說會寫會拍”的優(yōu)秀兒女。

健康：“革命也能給予你的生命以健康”

謝老母親生了九個孩子，兩位很小的時候就去世，其他五位只活了二十多歲，母親悲傷成疾，四十八歲離開了人世。他四弟活到四十出頭。這些至親好幾位他都親自侍奉過，請醫(yī)求神，忙不過來，但病人總是一天天壞下去。謝老的父親身體結(jié)實，又不缺衣少食，就是性情急躁，無事生閑氣，只活了五十七歲。而鄰居李曙亭活了一百歲，吳秀南活了九十多歲，“他們都是心平氣和，從不和人計較，我沒見他倆生過氣”。謝老寧鄉(xiāng)兒女“只冰茹、子谷較健康，其余身體都不大好”。他寫信抄送兒孫：

人要身體好，醫(yī)藥、飲食……等客觀物質(zhì)雖然是重要，但最主要還是心懷寬大，精神快樂，加強自己的生命力，同時又善于與各種危害身體的東西作斗爭。客觀物質(zhì)有時受到限制，主觀的精神則是沒有限制的。心懷寬大”不只是“看得開”“心術(shù)好”，而且要經(jīng)常抱著為“別人好”的心思，而不能只顧自己。

“革命要能力也要體力。為了革命不應(yīng)愛惜生命，為了革命又必須要生命存在和生命的健康。革命也能給予你的生命以健康。”謝老上世紀50年代初和老同志聊天，談到同輩朋友都不在了，而他們卻還活著，“大家認為參加革命是重要原因之一”，心懷開敞自有可能多活一些年月。

謝老對侄女謙芳說：“如果你把腦子靜下來，什么也不想，這叫做‘靜坐，像學(xué)佛學(xué)道的人一樣，腦子靜了，腑臟的機能還在動，慢慢地把受傷的地方修理好了。”對侄女寄祥說：“達觀的、適當保養(yǎng)的、不亂服藥的患肺病的人不只病好了，而且可以長壽……養(yǎng)病，一半靠自己，尤其是慢性病，不要忙，不要急。”對老二子谷說：“洗冷水面澡，很好，可鍛煉身體，我近幾年冷水洗臉，感冒就不大有了……你是否跟外公學(xué)過醫(yī)？看點醫(yī)書有好處，我看過一冊陳修園的醫(yī)書，你可看看。”對老二謝飄說：學(xué)得好身體鍛煉得好，對國家有益，即對父母的安慰。”對夫人王定國說：“你的身體主要要自己知道保養(yǎng)，藥物只能起輔助作用。”并委婉批評：“你同我生活了那么久，你就不大相信，也不求了解。但我仍認為是個辦法，現(xiàn)還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你的身體已漸衰弱，為著孩子們，請你還是用心地向我學(xué)。你看如何？”王定國今年百零晉八，謝老的健康觀功莫大焉。

群眾：“謝覺哉愿意和人通信”

“一切依靠群眾，一切為了群眾”，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也正因為如此，老一輩革命家的群眾觀才格外令人景仰。

《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頒布施行，謝老給家里寫信說這個文件天公地道，不管家里劃不劃地主，革命家屬必須堅決擁護。他叮囑搞合作社的廉伯：“要處處為社會謀利益，為地方謀利益。久之，合作會發(fā)達，人民也會贊成你。人民贊成你，也必不會虧你。”謝老出生地肖家灣房子多，他修書廉伯、子谷：“不管定個什么成份，照個人算，屋子可能有多余，一切聽農(nóng)會主持，你們不要插嘴。我不會回來住那房子的。”

謝老第二次回故鄉(xiāng)，對某些做法看不順眼：

為什么我只在南馥沖站了兩個鐘頭就跑了，因為逼得我不能不跑。連夜由譚家灣修一條到我屋門走汽車的路，這是為什么？堆子山的木橋沒有了，不修（聽見細屋背嘴的橋也沒有了），卻趕修一條過汽車的橋——漲水就要被沖去。

謝老還看到屋子里站著幾個穿白衣的招待員，不知道這是在哪里學(xué)來的招待方式。院子里站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左鄰右舍。幼兒園的孩子是從西湖沖借來的，流沙河的魚是應(yīng)付參觀者的。吃飯四五桌，“我問為何這么多人，說都是隨我來的……好像謝胡子是個冒底洞，可以吃個不停”。謝老事后反思：“我不怪縣、社的人，也不怪你們，只怪我自己事先沒有嚴格說清楚。這對我是一個教訓(xùn)。”

金圃夫婦和嬸嬸偷砍樹木，謝老回了一封長信：公社對你們的處罰是完全正確的。不久前，我在回復(fù)沙田大隊的信上說：要你們在社員代表大會和社員大會上做檢討，而且不只一次，要直到大家不要你們檢討了為止。”又說：“你們應(yīng)該向前人做檢討……你們還應(yīng)該向后人做檢討。”

謝老重回革命圣地延安，發(fā)現(xiàn)群眾生活水平還沒恢復(fù)到戰(zhàn)前水平，心情十分沉重，提筆給黨中央和毛澤東寫信。他公開撰文指出：“民政工作者要管的不是百分數(shù)那一邊——多的一邊;而是百分數(shù)這一邊——少的一邊。其實，不止是民政部門的事，而是黨政領(lǐng)導(dǎo)要全盤注意的事。”

他想了解家鄉(xiāng)現(xiàn)狀，冒昧給不知姓名的縣長寫信：“只請你透露一句話：‘謝覺哉愿意和人通信！”并允諾“我一定親自閱看，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寫復(fù)信”，但“不要寫成公文”。他要求親人反映情況“要一點不假，是啥說啥”。謝老看到寧鄉(xiāng)縣召開生豬會議，認為破解了人民吃肉難，在《人民日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后來發(fā)現(xiàn)計劃打了水漂，與李書記、張縣長一起總結(jié)教訓(xùn)：為什么深入群眾而又脫離群眾，深入實際而又脫離實際，毛病在哪里？”謝老循循善誘：你們曾經(jīng)愛聽假話，現(xiàn)在是不是群眾敢向你們講真話？除非你們已向群眾做過多次檢討，群眾認為你們是自己人了，他才敢把真話向你們說。”

“自己人”與“外人”，掏不掏心窩是內(nèi)外有別的！

權(quán)力：“不要認為地位高的人可以說情”

謝老出身地主家庭，加入新民學(xué)會時已年近不惑，天命之年踏上二萬五千里長征，隨時準備以身殉黨。他們這代知識分子犧牲家庭投身革命，理想信念堅如磐石。

革命大功告成，謝老出任內(nèi)政部部長，老家來信說孩子想讀書，謝老回復(fù)：“可去長沙找共產(chǎn)黨，如肖勁光司令、袁任遠副主席等。報告他：你是我的兒子，有些孫子要學(xué)習(xí)，家里情況如何。”然后筆鋒一轉(zhuǎn)：革命了，世界變了，叫做工作，不叫‘找事。比如我在這當部長，不是官，公家只管穿、吃、住。”他問：“晉藩是誰？要做工作，可在本地投效。北平正派人南下，這里是不需要人的。我老了，絕不再替人做這些事，也不可能做。”

廉伯、子谷想去看父親，沒錢買車票，問有沒有便車可坐。謝老回復(fù)：“打聽便車是沒有的，因為任何人坐車，都要買票。”如果沒動身，可等秋收光景好些再來：

你們會說我這個官是“焦官”。是的，“官”而不“焦”，天下大亂;“官”而“焦”了，轉(zhuǎn)亂為安。有詩一首：你們說我做大官，我官好比周老官（奇才大老官）。起得早來眠得晚，能多做事即心安。

“焦官”，寧鄉(xiāng)、安化一帶方言，指不掙錢的官。“周老官”姓周名奇才，是謝老同村一名勤勤懇懇、心靈手巧的長工。謝老曾寫詩贊他：生來臉黑號奇才，誠實勤勞口少開。越吃苦來心越靜，晚年耳更不聞雷。”

當校長的子谷向父親求援，謝老既鼓勵又批評：“你有意把學(xué)校搞好，不在困難面前屈服是對的，但要我們打電（話）給郭專員關(guān)照，就不對。”子谷想借探望父親之機托關(guān)系買機器，謝老回復(fù)：“你來，不要帶什么買機器的使命，會使你回去時不能交賬。”廉伯、子谷替人求情，謝老回復(fù)：“姜國全（大女婿）來碰了釘子，何漢明（妹夫）來又碰了釘子，這里現(xiàn)在裁人，有好些人還得回鄉(xiāng)去，你們不阻止何漢明來，反薦引他來，可見你們對外面情形一點不清楚。”廉伯、子谷想去長沙看望父親，謝老回復(fù)：如要來，也只你們兩個來，一宿兩餐，因為我住在省委，那里不招待別人。”

女兒群英替兒子求情，謝老回復(fù)：不要認為地位高的人可以說情，這是舊社會的習(xí)氣，早已經(jīng)不作興了。”堂兄凡宣、堂弟典衡替人求情，謝老回復(fù)：“囑為何志偉君找工作，無法辦到。因為：一、無論什么機關(guān)、廠礦招收員工，都要經(jīng)過考取或由一定機關(guān)調(diào)用，沒有可由私人推薦的，薦了也沒有效果。二、現(xiàn)在各處都患人多，要減人，有些人還不免要回鄉(xiāng)，出外找事是不容易，甚至無法找到的。”

謝老像尋常百姓一樣為女兒謝列的升學(xué)擔憂，他告訴謝瑗、謝飄：今年高中收生比往年少，大約有半數(shù)還鄉(xiāng)的初中生不能升學(xué)。列列沒能爭到保送，考取與否不能保險。”

立黨為公，謝老是面明鏡;修身齊家，謝老堪稱楷模。

（作者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