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和

作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后整體開發的城區,西岸堪稱近10年來上海城市空間開發與營造的經典案例,不僅匯集了媒體、高科技、金融產業的新興企業,其濱江的龍騰大道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美術館大道,聚集著多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民間美術館。2019年西岸美術館開館,則與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開始為期5年的長期合作。
11月是上海的藝術展覽季。2019年,上海地方政府在11月特意推出了一項重要活動——上海國際藝術品交易月,令其與往年相比迥然不同,在中外藝術圈引發了熱烈的反響。
如何評估其成效及其對未來的影響?本文選擇一個特殊的角度入手,那就是比較上海的藝術市場與香港的藝術市場。
在筆者看來,其中的核心問題是把握當代藝術的特性。作為一個特殊的市場板塊,當代藝術正好處于一級市場與二級市場的交叉地帶。正是這種特性,讓上海有了迎頭趕上的潛力。
交易月:蘊藏不凡雄心
2019年的上海國際藝術品交易月,各種展覽、拍賣與活動超過100場,遍及上海方方面面,其規模與內容的豐富多彩令人矚目。不過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上海地方政府的勃勃雄心。他們在2019年明確的目標是:聚集百場藝術品系列活動、建立一個藝術品交易中心、形成一套藝術品交易服務政策;而他們的長期目標是:通過交易月逐步推動上海形成藝術品交易活躍,藝術品展覽、機構和人才集聚,藝術品服務優質,藝術品交易產業鏈成熟的千億級規模的藝術品交易市場。
上海有如此雄心,有兩個參展畫廊達到3位數的藝博會作為領頭羊,那就是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與ART021,更有西岸作為支點。據統計,整個交易月的上百場交易與展覽活動有四分之一就在西岸舉行。其中的西岸藝博會,也以西岸為主場。
作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后整體開發的城區,西岸堪稱近10年來上海城市空間開發與營造的經典案例,不僅匯集了媒體、高科技、金融產業的新興企業,其濱江的龍騰大道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美術館大道,聚集著多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民間美術館:龍美術館西岸館與余德耀美術館率先入駐,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跟進,近年又新開了油罐藝術中心,2019年西岸美術館開館,則與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開始為期5年的長期合作。
西岸成長為中國內地首屈一指的藝術園區,西岸藝博會是當之無愧的引擎。其短短的6年歷史完成了三級跳:其一,從首屆28家參展畫廊起跑,一上來規模不大,卻贏得了國際大畫廊與國際藏家的青睞和參與。其二,2016年展期移檔11月,與ART021同期舉辦,奠定了今天交易月的基礎。其三,2019年在2018年增設N館展廳面積大擴容的基礎上,參展畫廊也大擴容,總數達到97家,新增28家。對于圈內人,還有兩個指標特別重視:一是那些中外畫廊中有70%的畫廊也參加香港巴塞爾;二是畫廊的返場率高達75%。由此可以認定,西岸藝博會是香港巴塞爾之外亞洲最重要的藝博會。
更有趣的是西岸與ART021兩家藝博會的同城德比:2019年他們的VIP預展同一天開幕,讓來自各地的藏家在選擇觀展的先后時有點左右為難。不過在內行人看來,他們更看重的是兩個藝博會的互補性:首先,兩家藝博會的定位不同。圈內人對此的感受是:前者更專業,后者更時尚。其次,兩家藝博會的參展畫廊陣容都比較整齊。ART021參展畫廊超過了100家。有趣的是,今年同時參加這兩家藝博會的畫廊約有40多家,他們各自不同的參展策略也許對這種互補性是最佳的詮釋。最明顯的是,許多畫廊在西岸的展位上舉辦重要藝術家的個展,而在ART021的展位上舉辦群展。第三,兩個藝博會的參展畫廊的定價策略迥異,西岸的開價比較高,ART021的開價比較低,或者標價高中低都有。
也許正是因為上述的互補性,上海的當代藝術市場可謂名利雙收:在西岸用高冷的姿態贏得了名聲,在021則實現了銷售額。而名利兼顧恰恰是當代藝術市場的不二法則:畫廊、藝術家不僅要作品好賣,還要刻意經營名聲;而收藏家掏錢也不僅看作品的價格高低,還要看藝術家和畫廊的品牌。難怪這兩家藝博會多年同城德比所形成的互補性,讓圈內人認可他們代表了中國內地藝博會的最高水準,并由此看到了上海的厚度與張力,看到了上海未來的潛力與爆發力。
2020變數:香港何去何從?
藝博會說起來是一線城市都有的普遍現象,比如上海20多年前就有藝博會,但其中的大多數仍然屬于地域性的藝術市場。國際性藝博會的崛起,還是上世紀末才萌芽的新生事物。巴塞爾藝博會就是在這股新潮流中脫穎而出的弄潮兒,不僅在巴塞爾把藝博會打造成世界一流的藝術盛事,而且先后創辦了邁阿密巴塞爾與收購“ART香港”,完成了藝博會的全球布局。三地的展期安排分別為:12月邁阿密,隔年3月香港,6月巴塞爾。香港巴塞爾因此從一個地方性的藝博會華麗轉身,成為亞洲最高規格的藝博會。
2020年的變數在于,因眾所周知的第三方原因,香港巴塞爾藝博會受到了影響:來自德國、瑞士、南非的多家畫廊此次宣布退展,其中也包括內地著名的長征空間。據相關媒體報道,他們退展的部分原因是擔憂不穩定局勢以及中國大陸收藏家今年可能不會參加此次展會。盡管最后又有11家新畫廊亮相,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卻沒有內地畫廊。另外,主辦方首次在香港推出了可調整定價系統,對那些展位較小的畫廊予以扶持。此舉讓部分參與“藝術探新(Discoveries)”的畫廊有機會晉級到“藝廊薈萃(Galleries)”主畫廊單元。人們不禁要問:香港的動蕩會如何收場?藝博會何時能恢復正常?
要理解這個問題,應該看到香港此前已經是亞洲藝術市場的中心,在全球的二級市場上與紐約、倫敦三分天下。早在1970年代,跨國拍賣巨擘蘇富比就從拍賣中國古董瓷器開始,率先在香港舉辦藝術品拍賣會。1990年代中國內地恢復拍賣業,中國藝術市場開始起步,港臺買家是第一批買家中的主力。藝術品在藝術市場上經歷了價值發現,帶來了財富效應:人們一旦發現藝術品具有溢價獲利的市場價值,藝術市場就會涌入大量的資金,使藝術品價格飆升,從而吸引更多資金入市,導致藝術品價格螺旋式地循環上漲。2000年代上海藝博會的年度口號“掛在墻上的股票”,就是這種財富效應的寫照。
中國藝術市場從1990年代的預熱期,到2004-2008年的成長期,再到2009-2011的加速期,經過近1/4世紀的發展,藝術品價格因藝術市場所經歷的繁榮期與調整期交替出現而發生周期性波動,但其保值增值功能卻已被舉世公認。著名的全球性會計公司德勤集團在其第十二屆年度藝術與金融會議上發布了《2019藝術金融報告》,指出世界排名前100的藝術家作品價格的復合年增長率為8%;而標準普爾指數500為3%。報告還透露,不同的類別藝術品對應復合年增長率在2%和9%之間。十多年來,共有88%的當代作品和80%的印象派和現代作品的轉售價高于其購買價,且復合年度回報波動較小。報告稱,他們所調查的財富管理經理中有72%目前在提供藝術財富管理服務;83%的財富管理經理認為,為他們的客戶提供更全面的財富管理服務,是他們在服務中增加藝術板塊的主要動機;而52%的收藏者則表示,他們購買藝術品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使投資組合多元化。
從1990年代起,上海就出現了拍賣市場,在2004-2008年的成長期還與北京的拍賣業平分秋色,但到2009-2011的加速期,北京、香港紛紛拍出“億元天價”,上海卻止步于千萬元臺階。2012年市場進入調整期后,雖然上海受到的沖擊較小,但受到整個市場的影響也出現了大幅縮水。上海與香港落差加大,后者已經成長為全球拍賣市場的三大交易中心之一。由此可見,香港之所以能占據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根基是其自身的特別關稅區地位,以及一整套自成體系的法律制度。在此基礎上,香港可以對包括藝術品在內的國際貿易進行免稅,使其成為亞洲的國際貿易樞紐、交易中心與金融中心,成為中國這個新興市場的窗口,與中國的財富同步成長,而其藝術中心地位也蓋出于此。可見,一旦香港失去特別關稅區的地位,一國兩制受到影響,作為亞洲藝術交易中心的地位也會難以為繼。
香蕉事件:當代藝術作品的價格奧妙
藝術市場分一級市場與二級市場。一級市場(又稱畫廊市場)是初級的收藏市場,客戶是藝術品的原始買家,價格往往是買家與畫廊(或藝術家)之間討價還價的結果;二級市場(拍賣市場)則是轉手交易的市場,一般采用拍賣的方式尋價。當代藝術作為一個市場板塊有其與眾不同的特性——處于兩個市場的中間地帶——大部分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還在一級市場里,只有少數作品進入了二級市場。相對而言,古代與現代藝術經典,大多已經過了一級市場交易階段,進入了二級市場。在二級市場上,買家可以參考一級市場原始買家的身份與意見,來確認作品的收藏價值,而一級市場的買家則沒有這種借鑒,只能自己去追溯作品的文化價值與藝術價值。如此一來,一旦判斷有誤,買家就要冒更大的風險,但對等的,買家因此有了更大的話語權。
2019年12月邁阿密巴塞爾藝博會上發生的“香蕉事件”,就是這種話語權的典型案例:在貝浩登(Perrotin)畫廊的展位上,展示了意大利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的一件裝置作品《喜劇演員》,那是用一根塑膠帶黏貼在墻上的新鮮香蕉。這件作品有3個版本,已有2件作品按12萬美元(約84萬人民幣)成交,第三件作品正在討價還價,價格一件升到15萬美元(105萬人民幣)。看到這樣的作品能賣出這么高的價格,許多人想必會覺得匪夷所思,但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美國藝術家大衛·達圖納(David Datuna)借此來了一段行為藝術:在展覽現場直接從墻上拿下香蕉,剝開皮當眾吃了起來。他還拍了視頻并將其發布在網上,聲稱:“這是我的藝術表演,我喜歡卡特蘭的作品,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裝置,它非常好吃。”
自從杜尚用小便池創作了經典的當代藝術作品《泉》之后,用現成品表達藝術家的創意成為裝置藝術創作的一個傳統,卡特蘭的新奇之處在于,他使用的是很快會腐爛的新鮮水果。如此創意堪比點石成金,畫廊總監艾曼紐爾(Emmanuel Perrotin)的評論指出了其中的奧妙:“沒有藝術家的真偽證書,這個香蕉只會是一個普通的水果。當我們真正賣出這件作品后它才算一件作品。”至于達圖納吃了香蕉對作品有何后果,他又評論道:“雖然達圖納吃掉了這件作品,但我們不會追究其責任,因為它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概念,創作者(卡特蘭)也曾提出,所有者(買家)可以在任何時間更換香蕉和膠帶”。原來,這個作品能賣錢的,只是藝術家的創意。
卡特蘭此前最有名的作品名叫《美國》,是2016年打造的純金馬桶,作品因為今年在英國展出被盜而名噪一時。現在“香蕉”已經代替了“馬桶”成為藝術家最受輿論與公眾關注的關鍵詞。當前恰逢美國在全球范圍發動貿易戰,香蕉作為全球貿易的象征也就成為一個雙關語,使這件作品萬眾矚目,而達圖納“吃香蕉”則導致了轟動效應,讓這個作品上升為一個文化事件。至于貝浩登所說的真偽證書是畫廊出具的,點出了畫廊的權力是不可或缺的一環。當然,這是在邁阿密藝博會的貝浩登展位上上演了這個文化事件。這印證了英國資深記者唐·湯普森所著《瘋狂經濟學:讓一條鯊魚身價過億的學問》一書中的觀點:“收藏家依賴品牌提供安全感:光顧品牌畫商、參與品牌拍賣會、品牌博覽會,追捧品牌藝術家。”實際上這就是決定當代藝術作品價格高低的品牌價值鏈。由于歷史沉淀的缺失,上述品牌價值鏈幾乎是當代藝術定價的唯一根據。
上海有機會嗎?
回到滬港比較的話題:香港自從巴塞爾藝博會登陸,也就是從二級市場延伸到一級市場以后,才真正具備了藝術中心的活力,其標志就是眾多國際大牌畫廊的入駐。與此相比,上海交易月的成績顯示上海的當代藝術市場有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可以作為佐證的同樣是國際大牌畫廊的入駐:如同時在上海和香港設有空間的貝浩登、藝術門,以上海作為亞洲首站的里森畫廊、阿爾敏·萊希畫廊,以及落地上海而未選擇香港的大田秀則畫廊、阿拉里奧畫廊。
更有必要指出的是,這次交易月,上海地方政府再添了一把火,那就是坐落于西岸的上海國際藝術品交易中心浮出水面。在大廳里,工商登記、展覽審批、通關報檢、外匯結算、財稅申報、配套扶持、配套服務7個服務窗口一字排開,為國內外藝術交易提供“一窗通辦”的綜合性咨詢服務,內容從法律、財稅、保險、運輸到知識產權保護,還提供資金扶持,對納入交易平臺登記備案的藝術機構實行補貼和獎勵。上海西岸開發(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陳安達表示:“我們通過一站式的服務、大力度的補貼,降低藝術品交易的門檻,讓更多愛好者能夠參與,讓上海成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國際藝術品交易中心。”這些舉措肯定還難以與香港的免稅政策相匹敵,但此消彼長,也許意味著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開始呢?
當然,不可否認,上海與香港在二級市場仍有很大的差距,要取代香港,還要迎頭趕上。好在一切已經有了雛形:佳士得每年在上海舉辦當代藝術拍賣會,北京保利也在上海舉辦拍賣會,蘇富比這次更積極參加上海的交易月活動,在西岸舉辦“LEGENDS:沃荷與巴斯基亞”展售會。其相關負責人表示:“我們在世界80個城市和地區展開拍賣活動。這一次,我們將安迪·沃霍爾和尚·米榭·巴斯基亞兩大藝術家的作品帶到中國,在首屆上海藝術品交易月上亮相,也是表達了對上海藝術品交易市場未來的信心和期待。”倘若香港形勢有變,上海地方政府扶持政策跟進,蘇富比想必也會到上海來開拍賣會。如此一來,上海則可以形成相比香港而言相反的藝術市場成長路徑:從一級市場延伸到二級市場。
作者? 資深藝術市場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