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
在上海美琪大戲院上演的《百花亭贈劍》,作為第21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參演劇目,主打“現代美學理念引領的粵劇”,就是毛俊輝2014年至2016年擔任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院長的“教學成果”。我在演出前,于上海的香港廣場與72歲的毛俊輝因《百花亭贈劍》而重逢,他依然對我說:“《百花亭贈劍》還是圍繞弗洛姆的《愛的藝術》展開……”
謝君豪視毛俊輝為尊師,毛俊輝視弗洛姆為尊師。文藝就是這樣進階的——第一步,看電視之余看舞臺劇;第二步,看舞臺劇;第三步,看舞臺劇的同時看哲學書。在蕓蕓眾小生中,能辨認出演技卓越的,那多半是舞臺劇演員出身——細想那些叱咤影視劇的英國演員吧,個個都以回歸英國國家劇院或皇家莎士比亞劇院的舞臺為榮。在蕓蕓眾舞臺劇里,可以叩響靈魂、撥動心弦的那些戲碼,不都是有些哲學意味的嗎?嚴格說來,人本主義哲學家弗洛姆所著《愛的藝術》是本頗為“流行”的小冊子,它是對古希臘文“哲學(Philosophy, Philo=愛,Sophy=智慧)在20世紀之后最好的延展。
因而,早在2010年3月,我到香港演藝學院劇場看毛俊輝導演的音樂劇《情話紫釵》首演前,他迎面走來,邊走邊跟我說:“這部戲其實是探討弗洛姆的《愛的藝術》”時,我心下一驚。當時,還沒有看過融入粵曲的音樂劇,也甚少有中國導演主動談及德國哲學家。所以,我暫時無法想象《情話紫釵》這部有粵曲的現代音樂劇是如何詮釋德國哲學家理念的。
從上海出發到香港演藝學院,遇到早年在美國獲得戲劇藝術碩士、曾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的毛俊輝,在期待其融入粵曲的音樂劇開演前,聊聊德國哲學家——在我20多年采訪中國戲劇界的經歷中,如此“折疊時空”的感受,還真是罕見。估計,這一感受與若干年前,香港演藝學院董事會為選擇誰來做戲曲學院院長之際的心境相通——在一個中西文化交融的藝術院校,誰能引領中國傳統文化且能讓社會各界心服口服?
還是毛俊輝。毛俊輝在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美國留學后回到香港,先任演藝學院戲劇表演系主任,后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他還學過8年梅派唱腔,對湯顯祖的《紫釵記》尤為鐘情,“特別感動于劇中人的一往情深,不懼生死。”他既有傳統文化積淀,又游學西方……
在上海美琪大戲院上演的《百花亭贈劍》,作為第21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參演劇目,主打“現代美學理念引領的粵劇”,就是毛俊輝2014年至2016年擔任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院長的“教學成果”。我在演出前,于上海的香港廣場與72歲的毛俊輝因《百花亭贈劍》而重逢,他依然對我說:“《百花亭贈劍》還是圍繞弗洛姆的《愛的藝術》展開……”
他好專一。他對戲劇的愛,也很專一。但是對于戲劇的形式,他始終在探索各種跨界與融合,所謂“形散神不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情話紫釵》其實也是他與愛人、粵劇表演藝術家胡美儀的愛的折射。2002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與香港話劇團商討合作話劇《求證》。毛俊輝拿到劇本的第二天,得知自己罹患癌癥。此前,他正計劃半年后與胡美儀在美國拉斯維加斯注冊結婚。當他大口吐血、神志不清之際,胡美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她朝他大喊:“你的戲劇理想呢?你還有未盡的藝術事業呢?”毛俊輝這才緩過神來,睜開雙眼。隨后,他一邊排演新戲,一邊進出醫院,婚期自然往后拖延。但胡美儀在參演《情話紫釵》之時,也陪伴他上得舞臺、進得醫院,共同度過人生的艱難……所以,排演《情話紫釵》的過程本身,也是一出“情話紫釵”的應驗。2004年,毛俊輝和胡美儀完婚。他們懷著“如果沒有明天”的心情去愛,所以更加珍惜眼前。
懂人間真情者得人心。當年《情話紫釵》之陣容強大,怕是今時今日難以輕易復制。電影《無間道》編劇莊文強、麥兆輝創作文本;葉錦添擔任服裝設計,謝君豪與何超儀主演。2010年9月3日,成為當年上海世博會的重頭戲,亮相于上戲劇院。愛的價值,不會因為時空變遷而變化。毛俊輝為了進行愛情價值觀的古今探討,構建了一個三條線索并行的結構。全劇是以粵劇《紫釵記》開場——該版本是香港粵劇編劇唐滌生根據明代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第一夢改編。流傳千古的《紫釵記》講述的是唐代才子李益,在夜晚賞月途中拾獲紫釵一支,邂逅佳人霍小玉。兩人一見鐘情,卻陰差陽錯。在她得知李益快要與太尉之女成親之際,悲痛欲絕,于寺院內遇到黃衫客相助,有情人終成眷屬。由粵劇片斷與音樂過渡,引出了第二條線索,當下的白領男女,在拾獲對方手機后展開了愛情追逐游戲……第三條線索則是現代單身青年男女對古代與現代這兩個故事展開的討論。故而全劇名為《情話紫釵》。
《紫釵記》中拾獲“紫釵”與當代香港青年拾得“手機”之后各自引發的不同愛情故事走向,形成了對比,引發觀眾對愛情價值觀的反思——古人為何能一夜長情,而我們卻常夜薄情?音樂劇《情話紫釵》是一出現代戲劇框架下,融入粵曲的戲劇。《百花亭贈劍》則是在主題上一以貫之探討愛,但在唱腔、音樂、配器上比前者回歸粵劇框架、傳統制式的“新粵劇”。但是,兩者的共性,是始終在服化道上不遺余力追求美、盡可能適應當下時代觀演習慣、適應現代劇場要求。
毛俊輝始終在探討粵劇創新或曰粵劇當代化的課題,并以《情話紫釵》與《百花亭贈劍》這兩出戲碼作為實踐案例,以現代戲劇甚至接近話劇的敘事方式,來“修剪”情節脈絡、人物塑造手段。因而,毛俊輝是“挑戰”了香港粵劇大環境的。香港粵劇資深觀眾的欣賞習慣,造就了香港粵劇的停滯。他們如同音樂劇飯圈追小鮮肉一樣追粵劇名伶大佬官,只看劇中兩位男女主角,而絲毫不顧其余男二、女二及“群眾演員”——他們只要披掛借來的戲服上臺跑圓場、哼兩句就行了。這樣的欣賞習慣最終導致粵劇表演后繼無人,粵劇導演乏善“導”,只要“來了,看著這一切發生,就可以了”。香港粵劇就此“固化”。大佬官最開心,資深觀眾有錢捧場,就這樣。以至于,如今還有以風水為本業的李明居也因愛好粵劇而投身舞臺演藝,造劇場、演粵劇。
其次,香港粵劇“只有傳承,永不創新”。戲迷決定了香港粵劇的美,必須代代傳承不走樣。而民營屬性,缺乏財政支持,使得粵劇團更不敢輕易嘗試改變,免于探索導致砸鍋賣鐵的風險。八和會館作為香港各個粵劇團的“工會組織”,雖然有汪明荃、羅家英等德高望重的名家大家領銜,但并不意味著必須承擔探索粵劇當下生命力整體發展的戰略。
相比之下,廣東等內地的粵劇則更善于戲曲的改革與創新,以廣東大戲來演繹現實主義題材也成為一種新生途徑。雖然各自探索的方向、目標各異,但是是否得出具有共性的創新思路呢?待議。
因此,無論是原地踏步的香港粵劇,還是四處探路的內地粵劇,兩者都還未找到粵劇適應新時代的新方式。當然,放眼全國,這是現存的200多個劇種共同面臨的困境。怎能以個人之力挽狂瀾?以大戲劇觀統領、觀照戲曲改革且投身其中,以實例演繹的中國戲劇人屈指可數。扳扳手指頭,毛俊輝是一個,茅威濤是一個,田沁鑫是一個……
所以,誰在讀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呢?毛俊輝答,有部分來自廣東省,有部分來自想回歸傳統的香港時髦青年——他們就是此番《百花亭贈劍》的班底。毛俊輝的學生占據半個香港演藝圈。《情話紫釵》男主角謝君豪是有粵劇功底的戲劇演員,也是毛俊輝的得意門生,因參演電視劇而廣為人知。毛俊輝的知名學生還包括舞臺劇演員劉雅麗、《天龍八部》阿紫的扮演者劉玉翠等。因而,香港國際藝術節會因為毛俊輝在全球戲劇藝術領域的影響力,而委約他制作、導演粵劇。恰好有一筆基金,要求是同時支持藝術家和年輕人。所以,《百花亭贈劍》得以排成、上演。奇妙的是,這部劇目成為香港國際藝術節47年歷史上唯一一部兩度參演的劇目。自去年參加香港國際藝術節一票難求之后,今年再度受邀演出。
“粵劇本身也是活潑、開放,不時吸納各種藝術樣式的,例如外國電影。”毛俊輝表示,曾有粵劇《璇宮艷史》就是改編自1929年的美國同名電影。而且,粵劇早期就使用了薩克斯、小提琴、吉他等西洋樂器。因而,他革新了《百花亭贈劍》的配樂。他把鑼鼓點從戲曲音樂中去除,起先學生都不會唱戲了,但是經過一兩個月的訓練,也都適應了。在舞美、服飾和化裝上,在依然統一于戲曲寫意風格的同時,色調運用更加靈動。例如,有一男性角色(鄒化龍)臉上畫了藍色。“用‘藍面而不是臉譜,也是兼顧了臉譜的用意,又適合了現代審美,也是提醒觀眾,這個角色有陰暗的另一面……”毛俊輝在演出之余,會“躲”在劇場大堂里“偷聽”青年觀眾的反響。“我聽到他們形容這部戲‘浪漫‘性感……就覺得,啊,那就對了!”他表示:“我也沒有給出粵劇創新的答案,只是做了細微成功的嘗試。關鍵是,不要視傳統為畏途!”
作者? 新民晚報文體中心主編,首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