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楓

戲曲需要有核心場次,切忌平均用力。講好故事首先要把故事說得流暢,合情合理。傳統戲曲的現代轉型中,如何堅守本體是首要問題,不能解決也就談不上現代了。
粵劇《百花亭贈劍》是香港名手唐滌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為“麗聲劇團”而作,2019年11月9日美琪大戲院上演的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是在“唐本”基礎上修改而成,是本屆上海國際藝術節“香港文化周”的特邀劇目。導演毛俊輝曾介紹過他創作新版的初衷,就是能夠讓年輕的觀眾走進粵劇劇場,讓古老的粵劇與時代同性,煥發出現代的生機。這是一位戲劇人的赤誠與勇敢,值得叫好。導演和編劇不僅在視聽追求上有所突破,也在內涵上強調翻新,尤其是舞臺布景和服飾化妝令人耳目一新。工寫結合的舞臺設計十分有范,而既不失傳統韻味又極具流行時尚的服裝設計,更拉近了這部戲與年輕觀眾的距離。這部銳意改革的試驗性粵劇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但在講述方式上可能還需要有所改進。
假如我是在欣賞一出老戲,或許我更關注某個場次的表演與演唱,不太會作整體考量。可在欣賞這部現代作品時,我最關心的是它是否講好了一個故事,主要有兩點認識:
第一,雖然用了近三個小時演完了一個首尾完整的故事,但缺少核心場次,講述中主次并不分明;第二,故事講述不夠順暢、氣韻阻滯。這主要體現在情節和人物兩個方面。故事結局處理生硬,有些線索突然中斷,導致情節展開不自然。人物的部分對話和行為內在邏輯缺失。下面我將從場次安排、情節推進和人物呈現三個方面為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提一點建議。
主次分明,切忌平均用力
戲曲需要有核心場次,切忌平均用力。核心場次是全戲中最精彩、最動人的段落,這在傳統戲曲批評中被稱之為“務頭”。 李漁強調:“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即所謂的“關鎖之地”。當代音樂史家楊蔭瀏進一步把“務頭”落實為音樂和文學高潮的匯合。
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需要改進之一就是核心場次欠缺,顯得干癟,能夠牽動觀眾由衷叫好的場次好像沒有。這對于全本戲而言,確實是個難題。也就是說,全本戲總體時長有限制,而核心場次的時間又必須得到保證。這意味著需要正確處理繁簡。在當代,成功復演的昆劇全本戲都能很好地兼顧整體與局部。他們常常新創過渡性場次連綴經典折子戲打造一個完整有序的“全本戲”。上世紀五十年代新版昆劇《十五貫》之所以在藝術上可圈可點,一方面是演員的創造性演出,另一方面則是《判斬》《見督》《測字》等經典折子被最大程度的保留。在時間安排上,對歷經打磨、藝術造詣高的折子戲極為慷慨,對用作銜接的場次極為精打細算。這一處理方式表明昆劇人對戲曲必須擁有動人心魄的精警段落有著深刻的體認。
雖然新版粵劇《百花亭贈劍》不是在零星折子的基礎上復排,而是對舊本進行翻新,但核心場次一定要確立。描寫百花公主與海俊締結鴛盟的《贈劍》、描寫夫妻正面交鋒的《盤詰》、描寫夫妻放棄世俗的《開悟》都應該被作為核心場次打造。當代戲曲史家張庚忠告戲曲導演一定要有“節骨點”的意識。這里的“節骨點”正是核心場次。他指出在此處用心安排唱與做,強化人物的同時也展示技巧,才能博得彩頭。雖然新版粵劇《百花亭贈劍》也保留了《贈劍》的場次,但技巧展示略顯不足。事實上,昆劇舞臺上,《贈劍》已經是久演不衰的折子了,完全可以借鑒和發揮。俞振飛和言慧珠加工演出的《百花贈劍》,舞臺上百花公主、海俊、江花佑三人時而“圓場”、時而“推磨”。身段徐疾有度、繁而不亂,如彩蝶穿花,鶯燕掠柳,令人目不暇接。《盤詰》也完全可以借鑒越劇骨子戲《盤夫索夫》中《盤夫》一場,陸錦花和金采風的表演一緊一松、一來一往。陸錦花扮演的曾容在回答金彩風的五個盤問時,具體到每一問,都用不同的眼神與面部表情來傳遞內心感受。五個盤問跌宕起伏、山回路轉、層層推進,從第一問初露不滿到越問越氣再到撲哧一笑,家仇國恨與閨帷趣事早已不是判若云泥,而是水乳交融,富于變幻的節奏牢牢抓住了人心。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中的《盤詰》節奏性不強,在倉促中只交代了信息而沒有展示人物。
追求流暢連貫的講述,避免邏輯鏈斷裂
講好故事首先要把故事說得流暢,合情合理。明末戲曲批評家凌蒙初曾嚴厲批評以沈璟為宗主的“吳江派”, 在戲曲搭架時不顧人情人理、“扭捏巧造”。他所支持的是邏輯嚴密的故事講述。與其友聲援應的是清代戲曲理論家李漁,他提出“密針線”的作劇理論,強調“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之所以如此強調邏輯,正是因為如果邏輯有瑕疵,榫卯不合,勢必氣韻阻滯,觀眾也會因此覺得“假”而缺乏共鳴。新編粵劇《百花亭贈劍》結局顯得突兀、部分情節線索斷裂、某些人物的部分言行缺少邏輯,使得故事講述的連貫流暢性欠缺。
各地方劇種都有講述百花公主故事的劇目,它們的源頭是明傳奇《百花記》,不過全本已經流失,只有部分散出保留在明清戲曲選本如《萬壑清音》《歌林拾翠》《醉怡情》中。在眾多“百花記”中,男女主人公的結局并不相同。有的是百花公主在城失父亡后,發現奸細海俊(江六云作間諜時的假名)的真面目,深悔自己看錯了人,拔出金釵刺瞎雙目,如湘劇高腔《百花記》、川劇高腔《百花亭》;有的則是在平定安西王叛亂后,朝廷賜婚,百花公主與江六云合巹,如蒲劇《百花亭》;有的是海俊攻破鳳凰山寨后,百花公主刺死海俊后自刎,如昆劇《百花記》、徽劇《鳳凰山》;有的是百花公主兵敗隱于尼姑庵中,后與江六云庵中相會、夫妻團圓,如辰河高腔《百花記》。不同結局的故事帶給我們的審美感受是迥異的,有的悲壯、有的憤怨、有的剛烈、有的茍且。結局可以有多種,但無論哪一種都應順勢而為。
清代戲曲理論家焦循認為戲曲的結局以“雄快”為上,這與文學創作中的“豹尾說”吻合。簡勁的收尾,必須以故事的充分開展為前提。在各方關系全部展現完畢后,沒有拖延,到需要了結之時迅速結尾,會令觀者有“余音繞梁”之感。或者說,漂亮的結尾一定要順勢而為、干凈利落。可惜,新版粵劇《百花亭贈劍》的結局未能達到“雄快”的審美效果。該劇的結局有點浪漫,是自由精神的勝利。男女主人公因為一場誤打誤撞的愛情避開塵世、結伴煙波。導演和編劇試圖通過這樣的結局傳遞追求自我的現代價值觀念,這種翻新的動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處理二人轉變時顯得有些倉促。在沒有充分交待清楚關系的情況下收束全場,會顯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