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紅軍
毛俊輝版《百花亭贈劍》意在探索,這種知其難為而為之的精神可嘉,再造經典的情懷也令人感佩,但從目前來看,戲的質量還待提高,好戲還得細細磨,我相信,經過有情懷的戲劇人不斷打磨的《百花亭贈劍》一定會有新的提高,期待下次演出。
香港著名導演毛俊輝改編并導演的《百花亭贈劍》是在唐滌生同名劇作基礎上改編的,創作團隊希望改編本能給原作“注入新時代的新氣息”;從2018年、2019年在香港藝術節公演反響來看,該劇實驗性及實驗效果頗受觀眾歡迎。這次在第21屆上海國際藝術節中,《百花亭贈劍》與滬上觀眾見面,也受到媒體和觀眾的好評,故筆者未進劇場已經對該劇有幾多期許,期待享受一場“人人都能欣賞的粵劇”。
毛俊輝先生及其團隊頗費心思選擇了唐滌生早年劇作《百花亭贈劍》來改編、排導、巡演,確實在“表演和制作”等方面做了不少創新。一些新穎的表演方式和容妝造型也的確令觀眾耳目一新,鄒化龍和安西王兩個角色沒用傳統的臉譜,江六云與百花公主的裝扮接近影視裝,做這些創新大概都是沖著吸引青年觀眾的。筆者當天看的那場,上座率也還不錯,觀眾既有青年,也有中老年,中場休息時偶見觀眾交流談論,操粵語者并不多,可見該劇受眾面還是比較廣的。由于對粵劇音樂等知之甚少,看戲更多關注在情節和故事上,可能由于過分關注,覺得劇情推進和情節方面仍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在場刊中,導演闡釋希望通過改編經典、再造經典,探索傳統粵劇發展的空間,拉近粵劇與現代觀眾的距離,甚至覺得“有責任挑起來這個傳承與創新的擔子” 。這種探索精神及理想情懷是可敬的,無論如何,在當下和未來,我們應該為這樣的戲劇人致敬。對于中國傳統戲曲如何適應時代、怎樣吸引現代觀眾等問題的探討有些年頭了,全國各地院團和從業者多年來也做了不少實踐探索,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效果似乎還不很明顯,所以這方面的探索一直也未停步。有的認為傳統戲曲劇本敘寫的內容與當今人們生活有距離,所以主張戲曲要編演新劇反映當下生活,拉近與現代觀眾的距離;但是,我們也看到近些年幾個昆劇院團通過老戲老演卻吸引不少青年白領、青年學生走進劇場。有的主張改造傳統程式甚至去掉傳統程式,加快戲曲節奏主動迎合現代觀眾,以期引領他們走進劇場,但是常常事與愿違,對去程式化批評最多的往往還是青年,他們說自己就是來看戲的,沒有戲曲程式、沒有好的唱段怎么能叫戲曲……現代觀眾似乎不好伺候,你改與不改,他都有看與不看的萬千道理,在這種大環境下,堅守在戲曲院團、堅守在戲曲排練場的從業者更值得我們尊重和敬佩。
毛俊輝版《百花亭贈劍》也有一種復雜的心態。舍不下故事情節,拋不開繁雜頭緒,又想集中展現人的復雜,所以最終使得改編有種戴著鐐銬跳舞的感覺。改編版全劇只有兩個多小時,在時長上幾乎比原作少了一半,而想要表達的思想、刻畫的人物比原劇卻要復雜,這樣勢必造成處處想點到,處處難深入。戲曲敘事畢竟不像影視甚至話劇敘事,它有自身的規律,音樂唱腔、表演身段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敘事時空,太過繁復的線條和事件必然影響主題的表達、人物的刻畫。由于線條多,直接導致了劇情的散。
此外,這版《百花亭贈劍》戲詞有些太過古雅甚至掉書袋,用典太多。不知這古雅和用典是沿襲唐滌生版的原有唱詞還是后來改編的,無論是抒情還是敘事唱段,多次出現用典,有時上下句兩句唱會用到多個典故。其實除昆劇外,無論是國劇京劇還是地方戲,戲詞大都明白曉暢、通俗易懂,這樣普通觀眾大都能理解。若角色的性格本就復雜,再加上唱詞的古雅和多次用典,勢必影響流暢表達,給觀眾造成理解的障礙。從劇作方面來說,典故和古雅的詞句也許意境高遠,但這種高遠的意境究竟能有多少傳遞給觀眾才是關鍵,如果普通觀眾理解不了作者所傳之“意”, “意”也就不存在了。
一般來說,戲曲的創作盡量不要在觀眾面前“站出來”,而應該讓“角色”與觀眾打交道,但是在該劇后半部分特別是最后兩場,似乎怕觀眾不能理解作者意圖,直接把一些本該由觀眾體會的意蘊直接用唱詞塞給觀眾。
出現這種情況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某種意義來說,改編此劇是“攬了個瓷器活”。從明傳奇殘本《百花記》到京昆劇乃至湘劇高腔的《百花公主》《百花贈劍》,歷經數代藝人演繹,當下幾乎卻很難看到全本戲,常演的就是《百花贈劍》一折;原著對人物的最終走向沒有交代,這足以說明編排全本戲比較難處理人物和情節。近百年來,多位著名演員曾排演過全本《百花公主》,民國時期,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在滬上演過根據《百花記》改編的《女兒心》;四小名旦之一的李世芳在北京、天津等地演出過《百花公主》;新中國成立后,李玉茹和胡芝風等也曾排演過全本《百花公主》;其他如湘劇、昆劇也都曾經演出過相應的版本,巴蜀鬼才魏明倫也曾改編了傳奇愛情喜劇《百花公主》。然而,《女兒心》沒有成為程硯秋先生的代表作。其他幾位排演的《百花公主》也是曇花一現,幾乎沒有流傳下來。香港唐滌生先生1958年創作的《百花亭贈劍》甚至也被認為是“趕工起貨”之作,雖曾經紅伶演出有些影響,但也久不演出,流播有限。
近現代以來,無論是翁偶虹、景孤血還是唐滌生諸位先生,要么參考殘本從梆子戲移植,要么在殘本《百花記》基礎加工整理,發揮想象,敷衍成劇。明清傳奇《百花記》之所以沒能留下來全本,多位藝術家幾經探索也難以把《百花記》演成經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江六云身份的處理和故事情境的構筑。雖然百花公主“贈劍”可以說是全劇的核心事件,但此間關鍵卻在對江六云身份定位和處理上,江六云的身份及其行動目的、行動線索等一旦能處理順暢,百花公主的人物形象也容易立起來,接下來的劇情也好發展,但這確是個難題。
毛俊輝《百花亭贈劍》不滿足原劇中大團圓的結尾,想探索人性的復雜。這一創作理念本來為塑造立體的江六云形象提供了可能,隨著劇情的發展,江六云的理想、行動都在發生變化,他內心和意志的沖突應該是復雜的,但在具體戲劇推進中,很難直接觸摸到江六云的性格特點。而且因為江六云性格和命運復雜,百花公主就需要更復雜,如果這種復雜性慢慢推進、一步一步做扎實,人物形象也許會在情境中慢慢立起來,走入觀眾心靈深處,不過,創作者似乎在這里遇到瓶頸,沒有做足戲劇情節。當然這種塑造復雜人物的意圖同時也給創作帶來了困難——復雜的人性要在沖突中展開和升華。為了人物形象復雜,編導設置了不少沖突,枝枝蔓蔓的情節便被加了進來,一味在戲曲舞臺追求復雜情境,實際上卻造成人物形象的模糊和凌亂,違背戲曲觀眾的審美期待,給觀眾帶來欣賞的障礙。
江六云是朝廷派出的十二路御史之一,有文武才,非等閑之輩,奉主帥之命潛入安西王處打探軍情。從出場看,他是有幾分謀略的,三下兩下用計混進安西王宮,而且很快得到安西王重用,這一重用甚至激起敵方內侍的嫉妒。這么有謀略有城府的人,潛入敵營,且遭嫉恨,自當小心謹慎,怎么就會很快和對手飲酒且大醉不省人事,他的精明、謀慮和警惕性怎么一點不見了?既入百花亭,在命懸一線之際,得百花公主的愛慕和追求,江六云欣然接受,并且似乎也愛上百花公主,甚至陷入深思,自吟自嘆“是姻緣,是孽賬?”這種思考似乎并不是江六云的思考,更像是編劇的思考。如果這“姻緣和孽賬”的思考不是由編劇“推出”角色吟唱,而是逐層用事件推進,最后自然而然得出是不是會更好一些……總之,劇本似乎還不是非常完美,需要再進一步打磨,也許劇本改編的成敗才能是這出戲是否真正能立起來傳下去的根本。現在創作者已經有了這樣的意識,只是在如何把這種意識轉化成藝術實踐、并讓觀眾真心想走進劇場欣賞藝術成品方面還需要探索,這個過程也許還會遇到挫折,也許會很漫長。
毛俊輝版《百花亭贈劍》意在探索,這種知其難為而為之的精神可嘉,再造經典的情懷也令人感佩,但從目前來看,戲的質量還待提高,好戲還得細細磨,我相信,經過有情懷的戲劇人不斷打磨的《百花亭贈劍》一定會有新的提高,期待下次演出。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