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一道光

趙瀲

一個電影被撤檔數月，在片方完全沒有做任何宣傳，觀眾幾乎將它遺忘的前提下，突然提前三天宣布上映，通常這樣的情況票房必死無疑。但是在2019年，有這樣一部華語電影，就是在這種營銷死水的背景中贏得了超高的口碑，并且實現了15億的票房佳績。它就是由曾國祥導演，周冬雨和易烊千璽主演的《少年的你》。

兩年前看了電影《七月與安生》，曾國祥的名字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電影改編自安妮寶貝的一個著名的短篇小說。也許是之前沒抱太高期望值，沒想到居然是近兩年拍得最好的國產文藝電影。尤其是作為男性導演，讓多少女人在鏡頭前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簡直比女人還能讀懂女人。

曾國祥這樣解釋道：我成長在一個女性成員為主的家庭環境里，母親，外婆，以及他們的姐妹，對于女人之間的爭斗從小耳濡目染，很早就明白，女性的世界遠比男性復雜得多。

不知道算不算一種規律，優秀的男性導演，常常都會用一雙女性的眼睛去看世界，因為他們的心里住著一個女人。

也許有了《七月與安生》的鋪墊，才讓我對《少年的你》給予了厚望。

《少年的你》講述了一個因為校園欺凌而引發的故事，這在近幾年是個敏感的題材，近年來，校園欺凌越來越暴力化，青少年犯罪的手段也有升級的趨勢。在今天文藝創作管控比較嚴格的環境下這個題材分寸很難拿捏，作為觀眾，我既不希望只是一味過度地展示暴力程度，又不愿意看到故事落入“最終社會大家庭張開了溫暖的臂膀”這樣的窠臼。

幸好，這個題材遇到的導演叫曾國祥。他成長在商業電影起步較早的香港，而他入行的師傅是陳可辛，一個相當擅長拍文藝片的電影導演。曾國祥曾經多次在采訪中提到陳可辛對他的影響，讓他學會了怎樣用鏡頭瞄準人的內心世界。

電影改編自玖月晞的小說《少年的你，如此美麗》。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影片的開篇就是一個女高中生從教學樓跳下慘死。圍觀的學生中，走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就是周冬雨飾演的女主角陳念，她滿臉驚恐，渾身顫抖著慢慢靠近躺在那里的胡小蝶，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胡小蝶身上。警察來學校開始對胡小蝶的死進行調查，但是女孩選擇了沉默。

當她回到教室，她的災難就開始了——她的座位上被人灑了一灘紅墨水。

女孩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家境貧困，母親又常年在外，她無依無靠，唯一的指望就是考上北京的大學，因為對她來說，考上大學意味著成為大人，就能夠擺脫困境，雖然她并不理解成為大人意味著什么。

放學回家的路上，陳念看見一群人在毆打一個少年，她撥電話報警，沒想到竟被卷進去，并在被逼迫的情況下，吻了滿臉是血的少年，那就是易烊千璽演的小北，之后將會和她的命運密不可分的那個人。

陳念沒想到胡小蝶事件后，自己已經成為了同班同學魏萊鎖定的新的欺凌目標，胡小蝶的自殺也是魏萊一手造成的！也許因為胡小蝶的優秀引起了她的不滿，她就召集幾個同學一起用最惡毒的方式折磨和羞辱她。胡小蝶死后，陳念成了她新的泄憤工具。校園暴力，通常分為語言暴力、行動暴力、心理暴力三類，這三種暴力魏萊無所不用。陳念被逼迫到有家不能回，她不想成為另一個胡小蝶，這個時候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就是小北。這個外冷內熱的少年，從街頭偶遇開始，已經對她有了一絲說不清的好感。

從此，無論陳念走到哪里，身后的幾步之遙，都有小北的影子。他用帽子遮著臉，遠遠跟著她，兩個少年互相救贖，成了彼此心里的希望。

而這個每天保護著陳念的小北，其實也是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可憐的孩子，從小被母親拋棄，流落街頭，跟著流氓黑道瞎混，挨打是家常便飯。有一天晚上，他滿身是血的回到家，躲在簾子后面脫下衣服用酒消毒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渾身抽搐，但他咬緊牙關硬是一聲不吭，陳念躲在簾子后面偷偷地看著這一切。

晚上，兩個人并排躺在一張床上，她問他，“疼不疼？”，他說，“習慣了。”這場戲是影片的第一場重場戲，也是男女主人公的第一個情感爆點。在這場戲中，小北第一次跟她說起悲慘的童年，被父母相繼拋棄的經歷。過早歷經生活的苦痛，兩個孩子早已沒有了太多大悲大喜，但絕境里突然感到心里照進了一縷微弱的光芒，就像陳念的英語作業本上的那句話：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但有些人依然在仰望星空。

整場戲拍得極其克制。畫面幾乎都用靜止的特寫和大特寫，除了兩個人安靜的對話，沒有任何技術上的煽情手段。就好像黑夜里，你聽到一個人在默默流淚，感覺到心被撕裂，想嚎啕大哭但哭不出聲。導演用節制的情緒，展示了極致的情感。在敘事上，這場戲也承載了重要的起承轉合，不僅對男女主演的命運做了清楚的詮釋，也為后面的劇情發展做了重要的鋪墊。我相信這會成為華語電影史上相當經典的一場戲。

影片的后半段，故事越發殘酷。即使有陳念的報警和小北的保護，魏萊都從未善罷甘休，終于找到了小北不在的機會實施報復，這一次她的手段更加的惡劣，她不但讓人毆打陳念，還當街凌辱，并且錄了視頻。

在小說里，小北不是一般的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他是強奸犯和妓女的私生子。在電影中，這一背景被略去，只是強調他自小缺愛。又或許在撤檔后做了刪節，我們未曾可知。

陳念的母親，小說中只是提到她在南方的工廠打工。這個女性有點無知，有點天真，還帶著一點含辛茹苦，是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個真實立體的縮影。有一場戲，天還蒙蒙亮，陳念剛剛醒來，她掀開窗簾，看到媽媽扛著大包小包出門的一個背影。這一個背影，讓我們看到導演對這樣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是帶有強烈同情的。

如果說原著小說的細膩筆觸更多地呈現了殘酷青春的悲劇審美，那么電影還是觸及到了一部分社會痛點——成人世界在今天青少年的心理成長的過程中到底該做些什么！幾乎所有的校園欺凌案件，其背后都是教育的缺失！家庭教育的缺失，學校教育的缺失，社會教育的缺失。今天的青少年接受信息的能力大大強于過去，但他們并未形成成熟的三觀，有的甚至缺乏善惡是非的觀念，而法律又沒有相應的對未成年人的懲罰手段，家長的熟視無睹使這樣的孩子更加有恃無恐。在很多青少年犯罪致人死亡的案件，殺人者根本不知道殺人的后果是什么，但他們知道我們未滿十八歲，不會被判死刑。雖然小說的結尾處理相當有畫面感，但是電影將供述事實的機會交給了陳念，讓這個人物的形象更合理，更令人接受。

在即將結束的2019年，對華語電影是可喜之年，出現了多部令人難忘的佳作，《少年的你》是我個人認為最精彩的一部。很慶幸再一次認識了這個叫曾國祥的導演，他是目前我所能夠看到的最會用鏡頭說話的華語電影導演，他的每一個鏡頭都有情感有溫度，都能讓人感受到呼吸與心跳，感受什么叫痛楚，什么是幸福。尤其是對于人物心理的精準特寫和精細刻畫，對于人性的深刻挖掘，在影片的導演風格中令人印象頗為深刻。而這種精致與細膩恰恰是今天的華語電影中比較缺少的。

最后，再回味一下兩位演員。

周冬雨自從《七月與安生》之后，像整個被激活了一般的在鏡頭前光芒綻放，如果說安生是周冬雨演員生涯的第一個奇跡，那么陳念則是另一個飛越。《少年的你》從劇本的深度上已經完全超出了前者，陳念作為一個人物形象對于人性的穿透力也無疑大于安生。她的表演風格有些近似于年輕時候的周迅，那種自然天成的靈光乍現完全不是任何藝術院校的表演系教出來的，那是演員天性中的敏感、脆弱和天真所賦予角色的光輝。周冬雨在采訪中不止一次的說，陳念和自己性格差異巨大，甚至開拍后有相當一段時間，她找不到陳念的感覺。好在，她遇到了一位十分懂演員的導演，他讓周冬雨開掘出了自己性格中的另一面。

作為剛剛從偶像歌手轉型為新人演員的易烊千璽，他呈現出了和影后周冬雨旗鼓相當的表演。原著小說是個典型的殘酷青春的文藝作品，小北這個人物在小說中本身就帶有相當的理想化色彩，電影的改編更偏向于現實主義，但是小北的人設仍然沒有完全脫離理想化，這樣的人物表演稍微有一絲浮夸都可能站不住。而易烊千璽對人物的把握無疑是成功的。他自身帶有的超越年齡的滄桑感，恰恰是這個人物所需要的。對于一個19歲的新人演員來說，這個作品的起點簡直太高了，希望少年小北不會成為他演員生涯不可逾越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