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麗江反殺案看正當防衛的必要限度

關鍵詞 麗江反殺案 正當防衛 必要限度

作者簡介：左武榮，常州紡織服裝職業技術學院教師，副教授，研究方向：國際貿易、法學。

中圖分類號：D920.5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5.110

一、案件基本情況介紹

2019年2月8日晚上云南省麗江市女子唐某參加朋友生日聚會，聚會結束后，她的朋友開車送她回家。晚上11時前后，車輛開至村道口時，李某醉醺醺地攔住該車，不停地辱罵，一口唾沫吐到車窗玻璃上。唐某無奈，只得下車步行回家，李某竟又尾隨而來，口里不停地辱罵著，后導致唐某和父親合力將其暴打一頓。2月9日凌晨李某邀約多個同伙到唐某家“討說法”，被告人唐某拿一把黑色匕首出門查看，兩人扭打在一起，匕首刺中李某，李某經搶救無效死亡。

二、分歧意見

麗江反殺案發生后，2019年8月25日，麗江“90后女子帶刀反擊砸門醉酒男”案檢方起訴書曝光，“男子持刀砸門被90后女孩反殺”話題引發了廣泛的社會關注，雖然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將唐某的行為定性為正當防衛，但社會各界對于唐某行為的定性仍存在不同意見。唐某的行為被定性為正當防衛，是我國刑事實務認定正當防衛的又一次突破，《刑法》第二十條曾長時間被認為是沉睡的法條，實踐中存在被虛化擱置的現象，但從“2018年7月的淶源反殺案”、到“2018年8月的昆山反殺案”、再到“2018年12月的福州趙宇案”等一系列案件的認定，表明沉睡的正當防衛法條正在蘇醒，對麗江反殺案大多數民眾及刑法理論界認同唐某的行為是正當防衛，但也有很多網民認為是防衛過當，甚至是故意殺人。

（一）唐某的行為構成正當防衛

2019年12月30日，永勝縣人民檢察院經補充偵查和依法重新審查后認定，首先是李某挑起事端，有錯在先，他的行為屬于刑法意義上的“行兇”;其次時間點是在春節期間，李某多次侵犯唐某家人及住宅，特別是在凌晨1點左右不斷砸門叫喊，唐某持水果刀揮刺的行為是為保護本人和家人的人身安全而采取的自行防衛行為，屬于“持續被毆打后恐懼、激憤的防衛行為”，所以，唐某的行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20條第1款之規定，屬于正當防衛，依法不負刑事責任 。

（二）唐某防衛過當，構成了故意傷害罪

周光權教授指出：“在很多案件中，當出現死傷等嚴重的防衛結果時，司法人員往往懷著‘有罪推定的觀念去思考問題 。”當前司法實踐中，還存在“能跑不跑，就是互毆”、“點到為止才是正當防衛”等現象，特別是只看結果、不分是非的唯結果論的“誰傷重，誰有理”的現狀比較普遍，在出現了致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就要考慮防衛行為是否超過一定的“度”了，有可能被認定為防衛過當或是故意傷害，因此從我國的司法實踐出發，本案中李某已經死亡，永勝縣公安局于2019年3月13日以涉嫌故意傷害罪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機關認為，在與被害人李某發生扭打中，唐某持刀傷害了李某的身體，導致李某死亡，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234條，唐某觸犯故意傷害罪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同時被告人唐某具有《刑法》第20第2款所規定的處罰情節，據此應當對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還有網民認為檢方通報對“死者攔車真相”“致死刀具下落”等案件關鍵細節并沒有涉及，留下了一些疑點。百度貼吧熱議“麗江反殺案：正當防衛還是故意殺人？”這個帖子有9萬多人關注，有94萬多的回帖，有人認為“李某手中的刀被朋友勸阻扔掉了，唐某明顯是故意殺人”;還有人認為“把勸架的說成幫兇，死者李某被雙臂被拖住，唐家父女在說謊”。2019年8月份檢方以故意傷害罪對唐某提起公訴后，死者李某家人則認為唐某既然把他們兒子殺了，那就是犯了殺人罪，所以不能以故意傷害罪起訴。2019年底一審后次日，死者李某的父親表示不能接受一審的判決結果，還會繼續上訴。

三、司法實踐中正當防衛的必要限度研究

（一）防衛行為應當與不法侵害行為的強度相對等

在確定當事人實施的正當防衛行為是否超過必要限度時，首要的工作是分析不法侵害的強度如何。不法侵害行為的強度，是指不法侵害行為的性質、對客體所造成損害結果的輕重程度以及使用的工具、手段的性質與打擊部位等因素的統一。2018年7月的淶源反殺案的不法侵害人王某攜帶兩把水果刀闖入他人住宅實施傷害，防衛人王某某等人對王某的暴力侵害行為可以采取無限防衛。同樣，2018年8月的昆山反殺案，寶馬男劉某手持長刀砍人，防衛人于海明面對劉某的持刀連續擊打，也擁有無限防衛權。麗江反殺案中李某的滋擾、辱罵、毆打、持刀砍門等不法侵害具有復合性，特別是在最后一次前往唐某的住宅時，李某使用了菜刀砍門，現場還留有李某攀爬的痕跡，這些事實都說明了李某具有實施行兇的主觀意圖，唐某及其家人面臨生命威脅。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副教授、刑法專家高艷東表示，鑒于唐某是女性，考慮到男女體力方面的懸殊，弱者應該有更大的自衛權。唐某如果不持刀，有可能不能有效地制止李某的不法侵害行為，所以本案中唐某雖然沒有無限防衛權，但其持刀行為完全具備防衛必要性，沒有超過必要的限度。

（二）防衛行為應當與不法侵害行為的緩急程度相匹配

雖然不法侵害行為的強度如何是考察正當防衛行為有無超過必要限度的首要因素，但不能把侵害強度絕對化，更不能將它作為決定正當防衛是否超過必要限度的唯一因素。在有些時候，不法侵害行為如果已經在進行中，并事實上形成了侵害的緊迫性，只不過當時侵害強度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本案中李某已經在客觀上實施了一系列的不法侵害行為，并且聲稱要砍死唐某一家人，最后在深夜時分持菜刀去了唐某家 。這種情況下不能以侵害強度為標準，應該以侵害的緊迫性為標準，來確定唐某的防衛是否超過了必要限度。

不法侵害行為的緩急程度就是指侵害行為的緊迫性程度，也就是不法侵害行為形成的對國家、公共利益、相關當事人的人身、財產等合法權利的危險程度。麗江反殺案中李某前往唐某住宅的時間是在凌晨1時左右，沒有路燈，看不清楚當時的真實情況，在唐某剛開門時，李某不顧他人的勸阻，先是腳踢唐某的腹部，然后持續對唐某實施毆打，最終導致唐某左臉、嘴唇、左膝部等部位腫脹淤青、便血，唐某處于持續被毆打后的恐懼和激憤中，很難理智地判斷出自己可能受到多大傷害，難以周全、慎重地選擇相應的防衛手段，所以唐某的防衛行為是在恐懼和激憤中的倉促、緊張的自我防衛行為。不法侵害的緩急對于認定防衛限度具有重要意義，尤其是像麗江反殺案客觀上造成重大損害結果的這種情形下，不應當只以最終的結果來作為是否屬于正當防衛的評判標準，更應以從當事人唐某的應激場景出發，充分考慮唐某在面對的男女力量對比、李某身材魁梧持手持菜刀砍砸、深夜農村治安環境等具體情境為標準，來考察李雪的防衛強度是否是制止李某的不法侵害行為所必需。北京大學法學院梁根林教授認為：唐某的行為相當被動、總體上十分克制，符合一般人在此情形下的通常的、合理的反應，沒有“明顯超過必要限度” 。

（三）防衛行為應當與不法侵害行為的損害程度相一致

清華大學法學院張明楷教授認為：對什么是重大損害要進行動態的理解和認定，要將防衛人造成的損害與不法侵害人已經造成的侵害、可能造成的侵害進行比較，還要充分考慮將防衛人的利益置于優先地位 。防衛行為與不法侵害的損害程度相一致，也是決定正當防衛必要限度的因素之一。從司法部門對此案的事實與證據認定來看，受害人李某的不法侵害行為逐步升級。期間唐某雖也有過赤手空拳的防衛，但面對體育專業畢業、身高一米九的壯漢，軍人出生、身高一米七的女性唐某一直被動挨打，無法有效制止李某的不法侵害行為。最后唐某掏出水果刀的防衛行為，已是當時的唐某迫不得已的辦法，整個過程中唐某并無任何過錯。另外本案法醫尸檢報告顯示，李某的身上只有唯一的一處致命刀傷，也說明在李某受傷后，唐某沒有繼續對其施加不必要的傷害。在警察到來之前，唐某一直呆在自家院子里，說明了唐某的行為是為了保護自己，與李某不法侵害行為的權益相一致。

四、麗江反殺案的啟示

（一）司法的本質是正義

在2019年3月的全國兩會上，最高檢檢察長張軍在論及正當防衛時，明確提出“法不能向不法讓步” ，法律首先應該保護守法公民的權利，要保障正當防衛的正當空間。“淶源反殺案”“昆山反殺案”“福州趙宇案”到“麗江反殺案”等案件客觀上都造成了“不法侵害人死亡”的重大損害結果，司法機關對這一系列案件的認定，意味著明確的司法導向即司法的本質是正義，有利于鼓勵見義勇為，弘揚社會正氣，也向那些無事生非、主動挑釁、夜半持刀尋釁的人發出了嚴正警示。

（二）正當防衛的標桿

一個案例勝過一沓文件，當地檢察機關明確樹立起了正當防衛的標桿，昆山反殺案等案件入選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第12批指導性案例中的正當防衛典型案例，各級人民檢察院院在辦理類似案件時可以參照或作為釋法說理的根據。2019年底，永勝縣檢察院認定唐某行為系正當防衛，麗江反殺案的認定再次明確了“不苛求”處于應激狀態下的當事人的司法適用標準。2020年1月9日，央視《新聞直播間》欄目播放“90后女生反殺醉酒男子案”，短短13分鐘，披露了本案的大量關鍵細節，如案件沖突因“挪車”而起、凌晨1點案發現場光線暗、唐某回擊時“反手握刀”等，還有案件親歷者司機、現場目擊者李某朋友的案情解說，一定程度回應了網絡質疑聲音。當天，微話題“#央視還原女子反殺醉漢案經過#”閱讀量達2.1億次 ，人們討論的焦點集中在“正當防衛的限度究竟在哪里”。需要強調的是，正當防衛權是《刑法》賦予公民的一項只能被主動放棄、不能被任意剝奪的重要權利。當面臨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時，公民既可以選擇逃避，當然也可以選擇正當防衛。積極鼓勵公民勇于同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是《刑法》關于正當防衛規定的初衷，也契合現代各國的法律、判例和刑法學說都普遍支持的“不退讓原則”。顯然，這既符合法治精神，也符合我國近年來對適用正當防衛認識逐步進步的趨勢。

注釋：

“麗江反殺案”唐某無罪，正當防衛界限更明晰了[EB/OL].南風窗，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4538871417386892&wfr=spider&for=pc，2020-01-01.

周光權.正當防衛的司法異化與糾偏思路[J].法學評論，2017（5）：1-17.

張明楷.唐某防衛行為的簡要分析[N].檢察日報，2019-12-31，第 003 版.

梁根林.唐某的行為依法成立正當防衛[N].檢察日報，2020-1-1，第 004版.

徐明軒.麗江反殺案認定“正當防衛” 法不能向不法讓步[N].新京報，2020-01-01，A02.

云南“麗江反殺案”被認定正當防衛類案聚集需審慎應對[EB/OL].法制網，http：//www.legaldaily.com.cn/The_analysis_of_public_opinion/content/2020-01/19/content_8104933.htm，2020-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