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幼兒園的秘密

李禾

孩子的本職工作是玩，建造出來的幼兒園要像一個巨大的游樂場。幼兒園的環境不必追求華麗的外表，而是要想方設法讓孩子多親近陽光、雨水、風、泥土、樹木、花草、昆蟲。

2019年，紀錄片《他鄉的童年》熱播。導演周軼君實地走訪了日本、芬蘭、英國、印度等地，用攝像機帶我們看到了其他國家孩子的童年。其中有一集拍攝的是日本孩子。在那一集里，出現了一家位于東京都立川市，名叫“藤”的幼兒園。

讓人頗為吃驚的是，這家幼兒園雖然設施不先進，招生人數也不多，教育理念也不算前衛，但在很多人心中，卻是“世界上最好、最酷的幼兒園”。它的名聲不僅是在日本，甚至遠播中國，在全世界都有不少“擁躉”。它究竟好在哪里？筆者試著解析“藤”的秘密。

把幼兒園造成游樂場

“藤”是一家私立幼兒園，創建于1971年。目前在校生600多人，是日本規模第三大的幼兒園。在最初的30多年里，它的名氣并不大，突然“走紅”是從2007年開始的。此前，從父親手中接手幼兒園的園長加藤積一發現園里建筑老化、生銹，還經常漏雨。而日本又是一個地震多發的國家，萬一發生地震，這家老舊的幼兒園將很難保障孩子的安全。

于是，2004年，反復考慮后，加藤積一決定改造幼兒園。經過一番波折后，他幸運地邀請到佐藤可士和夫婦擔任設計師，手冢貴晴夫婦擔任建筑師。佐藤可士和在日本是大名鼎鼎的設計師。中國人熟悉的優衣庫、7-11連鎖便利店等品牌就是他的作品。手冢貴晴的名氣也不小，曾設計建造無扶手屋頂之家。也正是他在2015年登上了著名的TED大會，向全世界展示了“藤”的設計理念，因而成為世界著名建筑師。

佐藤可士和加手冢貴晴，再加上傾注了兩代人的精力，對幼兒園有著深厚感情的加藤積一夫婦，強強聯手，一起對舊的“藤”幼兒園進行了一番“面目全非”的大改造。這個改造三方都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一個小故事可以說明：當時，為了能將“藤”幼兒園改造成一所真正適合孩子的幼兒園，手冢夫婦還帶著自己3歲的女兒一起過上了孩子般的生活。他們從早到晚泡在“藤”幼兒園里，和孩子們一起爬樹、奔跑、唱歌，以孩子的視角來體驗孩子究竟喜歡什么樣的幼兒園。

最終，在反復溝通后，三對夫婦對怎樣改造“藤”幼兒園，形成了高度共識——孩子的本職工作是玩，建造出來的幼兒園要像一個巨大的游樂場。幼兒園的環境不必追求華麗的外表，而是要想方設法讓孩子多親近陽光、雨水、風、泥土、樹木、花草、昆蟲。理念共識有了，具體設計方案雛形的面世也很有戲劇性：在一次坐公交時，手冢想到了具體的設計方案，于是把草圖匆匆畫在了口香糖的包裝紙上。

隨后，可謂萬事俱備，就等動工。2007年3月，在經歷了一年多的重建后，一個新的“藤”幼兒園竣工了。改建后的“藤”幼兒園迅速走紅，它走紅的速度和獲得的肯定從接二連三的獲獎就可以看出來了：2007亞洲設計大獎;2008年日本建筑最高獎項日本建筑學會獎;2011年被經合組織（OECD）評為最優秀的教育建筑。

現在，來自世界各地參觀“藤”幼兒園、向它取經的人絡繹不絕。“藤”幼兒園每年都有幾次固定面向社會的開放時間，上官方網站預約即可。“藤”幼兒園的設計理念有很大的啟示意義：現在很多幼兒園都太奢華了，裝修現代，高科技，走道多寬，教室多大都有明確的標準。而實際上，很多設計者都忘記了，幼兒園最應該考慮的是孩子，它應該是孩子們每天都想去的甚至趨之若鶩的地方。其實，很多家長評價一個幼兒園的好壞，也大多只看硬件是否奢華，老師學歷高不高，升小學是否優先，而那個最原始、最應該被關注的點則常常被人遺忘，那就是：幼兒園，首先應該是孩子想去的游樂場，而不是父母想走捷徑的地方。

做大自然的孩子

因為工作關系，筆者參觀過很多中國的幼兒園。相比來說，“藤”幼兒園的面積并不大，設施談不上高端大氣，招生人數也只是中小規模，但它至少有三點成功地吸引了筆者的目光，止步之處，也可能正是“藤”幼兒園的魅力所在。

“藤”幼兒園首先吸引筆者的是它的屋頂。

從高空看，“藤”的屋頂就像一個橢圓形的田徑場，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更有意思的是，它不僅是看起來像田徑場，而且實際上就是。在改建之初，大家都沒有想到這個屋頂會激發孩子奔跑的本能。改建后，這里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孩子可以無止境地跑下去。在“藤”幼兒園，孩子每天大約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就有孩子會一圈圈地在房頂奔跑，一上午就跑了30圈，將近6000米。在微信運動計步器上，這大概就相當于1萬步。即使對于成年人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運動量。孩子天生喜歡跑動打鬧，運動得越多，身體素質會越強，性格精神也都會好很多。

然而，可惜的是，在現代生活里，孩子們卻很少有這樣能放開腳丫子奔跑的機會。筆者的孩子剛剛4歲，一天在幼兒園里大概待7個小時，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老師帶著上課，做游戲，睡午覺，幾乎沒有自由活動時間。即使家長周末有了時間，事實上也很難找到像“藤”幼兒園那樣的圓形屋頂或操場供孩子無拘無束地奔跑。

更奇妙的是，園長加藤積一觀察后發現，“藤”巨大的圓形屋頂還有一種神奇的作用：在圓形屋頂上奔跑，會給孩子們一種特別的安全感。為什么？因為它是圓形的，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所以孩子在奔跑的時候，也就沒有第一名和最后一名。那些身體弱小的孩子，就不容易被欺負或遭到霸凌。

“藤”幼兒園打動筆者的第二點是它將親近自然的理念落到了實處。

做大自然的朋友，親近自然，認識自然，是現代社會的共識。在現代育兒理念的影響下，有心的家長會特別在周末帶孩子去郊區、農村，參加一些諸如摘草莓、摘葡萄的活動，為的就是讓孩子感受自然、親歷農事。但實際上，因為條件限制，不識小麥、韭菜，沒有摸過牛羊馬的孩子卻是越來越多。而恰恰是在親近自然這一點上，藤”就費了很多心思，效果也非常好，這里且舉三個例子：

一是他們有一個微笑農場。在那里，孩子和老師一起種植瓜果蔬菜。每到收獲季節，土豆、玉米、地瓜、茄子，收獲了就會擺在幼兒園的各個角落，也會用在孩子的午餐上。有一年大家算錯了時辰，種了4000顆蘿卜，天天吃蘿卜料理，吃到園長加藤積一都快崩潰了。

二是他們還養了兩匹馬。一匹名叫“小春”，一匹叫“小銀”。這兩匹馬就像圣誕老人的禮物一樣，成為每個孩子的期盼。因為每年在孩子生日這一天，過生日的小朋友就可以得到一個特別的禮物：在園區騎馬，溜達溜達。

三是他們有三棵可以爬的大樹。“藤”的園區里有三顆樹齡超過50年的大櫸樹。這三棵大樹成就了孩子們攀爬的樂趣。也會有許多家長擔心爬樹會摔傷，不安全。“藤”幼兒園的理念則認為，孩子的自我保護能力不是被教出來的，而是需要他自己去體驗，從失敗中吸取教訓。加藤積一說了這樣一段話，很令人深思：

“如果將上幼兒園看作孩子邁入社會前的準備階段，那么我認為幼兒園應該像一般的社會環境一樣，不要過度地去保護孩子，而是要適當保留一些危險，這樣才能培養孩子自己躲避危險和自我保護的能力。”

“藤”幼兒園令筆者興趣盎然的第三個地方在于它的教學理念：蒙臺梭利。

“蒙臺梭利教育法”是意大利女性瑪利婭·蒙臺梭利（MariaMontessori）總結創造的教育模式。這種幼兒教育的核心，是認為孩子天生就有自己促使自己成長發展的能力。而老師則主要通過“日常生活練習”感官教育”語言教育”“算術教育”“文化教育”五大領域，來幫助孩子成長。比如說在“日常生活領域”這一點，蒙臺梭利就強調讓孩子通過穿衣服、脫鞋子、掃地、擺放物品這些事情來鍛煉身體和大腦的配合。“藤”幼兒園里的許多設施，也都是真實生活、環境的再現，沒有刻意去迎合孩子而將它們設計得更便利。比如，操場上故意設置沒有感應功能的水龍頭，凹凸不平的草地，需要用力才能關上的門，真實的自然噪音，不隔音的教室，等等。

其實，蒙臺梭利這個詞筆者并不陌生，因為筆者孩子1歲多報早教班時，選擇的就是一個打著蒙臺梭利旗號的品牌。據筆者觀察，這幾年，蒙臺梭利的教育理念在中國很流行，市面上幾乎所有的主流早教品牌都會主打這種理念。但到底有沒有一種長遠的效果呢，則尚未有定論。

另外，鮮為人知的是，“藤”幼兒園還接收了30多名受自閉癥影響的兒童。但奇怪的是，這些孩子在“藤”幼兒園里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自閉癥癥狀。為何如此？研究者認為，這很可能就是因為“藤”的空間是完全開放的，始終處于一種自然的噪聲之中。而其他現代、安靜的教學建筑設計，因為太安靜，太隔音了，反而不利于自閉癥孩子的心智發展。如此看來，大自然的神秘與潛移默化的力量，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

最后再說一點，看“藤”幼兒園，再反觀當下，觸動很多。筆者身邊的很多家長實在是太瘋狂了。孩子還只有三四歲，就忙著學英語，上舞蹈班，學圍棋，學畫畫，每天課程排得滿滿當當的。而筆者則深深沉醉于像“藤”這樣的幼兒園，近乎固執地認為：孩子還小，就要多跑多玩，多一點運動量，晚上睡得好，身體發育也會好;多親近自然，多接觸花草樹木，牛馬昆蟲，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多從日常生活中總結學習，則有利于發展孩子的心智，熱愛生活。這三點，在日本的“藤”幼兒園中都看到了。在筆者的心中，它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幼兒園之一了。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