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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孤行

2020-06-05 05:34:09陳應松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0年3期

陳應松

戰場歸來家宅驚變

在舌龍垱臨堤的小巷里,走來一個雙腿奇長的年輕漢子。他頭纏青絲帕,腰扎白布帶,寬厚的雄腰與細長的雙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神色疲倦,眼窩深陷,目光陰沉。

青石鋪成的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野狗偶爾躥過。一兩家門口的臺階上曬著干魚,逗引著一些蒼蠅。年輕漢子在背街的一棵香樟樹旁停下來,整了整背上的行囊,然后敲響了小院的大門。

一會兒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漁民打扮的老人。老人打量了年輕漢子半天,終于說:“是岳肯呀,你回來了!快進屋,快進屋!”

進屋后,岳肯說:“古叔,我這次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我實在不想干了,丟了槍就跑回來了。”

“來來來,坐坐坐,坐下喝茶。”古叔招呼道。

院子里曬著幾張不大的漁網,岳肯接過古叔遞來的茶,問道:“古叔,在湖上見到我爹了嗎?”

“你養父呀……孩子,你還沒回去?”古叔驚訝地看著岳肯。

“我是從湘西戰場過來的。怎么啦古叔?我家里出事了嗎?”岳肯一臉疑惑。

“你養父他……死了,唉,你原來什么也不知道……”

“他死了?!”岳肯的手一抖,臉色頓時變了。

“真是冤枉啊,孩子!”古叔眼圈紅紅的,“你家的房屋現在讓你表叔岳地風用來喂馬了,岳地風現在是厘金局局長,槍多馬多,又當上了團總,他到處放風說你死了。”

“他怎么能這樣?”岳肯更是不解。

“你先回鹽船套看看,給你養父燒炷香吧。”古叔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狗日的岳地風!”岳肯騰地站起,牙齒咬得咯咯響。

舌龍垱和鹽船套,一個在淤泥湖的東南面,一個在淤泥湖的西北面,取道湖中,也有二十里地。

已是初秋時節,太陽仍然很兇,看得見大片的蘆葦都有枯萎的征兆。有的地方已開始刈葦了,葦垛零星地出現在湖中。

行了大約三個小時,岳肯看到了自己的村莊。

在村前的一大片湖崗上,岳肯看到了三三兩兩的馬群,馬兒正在悠閑地吃草,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兩個放馬的家伙正枕著槍,蹺著腿躺在草中,閉眼吹口哨,很悠閑。

岳肯下了湖崗,穿過一片洼地,直奔村里。

已經看見宅子后面的那片竹園了,里面的竹子差不多被砍光,到處系著歇陰的馬匹。

岳肯站在門前,看著陳舊的門、窗戶和到處沾著馬糞的墻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回夢里念著的家,現在已面目全非。

“不要過來,你是什么人?”一個端著簸箕的馬夫對著岳肯大聲吆喝。

岳肯像沒聽見一樣,走上自家的臺階。一股深深的舊情哽住了他的喉嚨,他看到光線暗淡的屋里,鼓壁已被拆空,幾根立柱上也拴著馬,蒼蠅在大門里鉆進鉆出,臊臭的馬尿味熏得他直嗆鼻子。他忍不住大喊了一聲“爹”,雙膝跪在門檻上。

“你這是干什么?”那個馬夫用簸箕撞了他的胳膊一下,被岳肯的舉動弄糊涂了。

岳肯慢慢爬起來,忍住淚,走了進去。

過去生活的痕跡都沒有了,養父也沒了,船、漁網等一切的一切,都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被岳地風這個可恨的表叔踐踏的景象。

“告訴我,岳地風現在哪兒?”岳肯一把抓住馬夫的衣領,死勁地搖晃。

“你瘋了嗎?你是誰?想干什么?”馬夫邊說邊使勁掙扎。

“老子是岳肯,這是老子的家,王八蛋,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岳肯一把將馬夫推下了臺階。

馬夫摔了個跟頭,簸箕里的馬料撒了一地,他的頭也被碰破了。他捂著流血的腦袋,有些膽怯地說:“岳局長早搬到牙鎮去了,你要找他,得去鎮上啊!”

“老子這就去找那狗日的!”岳肯從柱子上解開一匹馬的韁繩,躍上馬背,用鞭子猛擊了一下馬屁股,那馬尥了兩下,便揚起蹄子,咴咴地嘶叫了一個長聲,箭一般朝湖崗下面奔去。

岳地風今天不在家,他到鎮上的“劉記牙行”參加開業典禮去了。

岳地風年過四十,看上去滿臉慈善。他長著奇怪的半邊胡子,一張陰陽臉使人過目不忘,但眼睛有時突然閃出一絲光來,如同鷹隼,透出其陰厲的心計。他曾在武昌學堂念過幾天書,后繼承了他父親岳亨甫的大部分田產。他見人一臉笑,更加使人懼他三分。他當年靠收鹽船套的錢糧稅,按五成承包的稅收,實收九成以上,大發其財。后來,他將一部分湖田賣了出去,騰出手又承包了舌龍墻的錢糧稅收,慢慢地不知怎么競混上了牙鎮的厘金局長,靠牙鎮的各大大小小魚牙行和來往商賈的稅收以飽私囊。不到兩年工夫,他就成了牙鎮的頭面人物,以后又買槍買馬,搖身一變,兼上了團總。

牙鎮北臨長江,是淤泥湖區最大的集鎮。淤泥湖盛產鯖、草、鯉、鱖等各種鮮魚,龜鱉、泥鰍和蟮魚等小水產亦甚豐,都靠牙鎮中轉出長江,然后上運抵宜昌、沙市,下運至武漢三鎮。牙鎮以牙行業最為興旺,店鋪鱗次櫛比。每個牙行按牙帖的稅收給厘金局,一百兩百那就要看你跟岳地風的私交如何了。

“劉記牙行”今天是第二爿新店鋪開業。牙行的劉老板長著一對老鼠眼,幾根鯰魚須,看上去精精瘦瘦,生意卻做得又大又鬼。他不僅經營牙行,還兼做海產品買賣,大宗的有海參、魷魚、海蜇、墨魚、蟶干等,他常年奔走于滬、浙、魯等地進貨,諳熟水道,不僅伙同商賈大肆逃稅,更是把牙鎮和淤泥湖作了湖南袍哥從云貴販煙土的中轉站。岳地風深知此人的厲害,他暗地里同劉老板作對,表面上卻和他稱兄道弟,時刻都在想著怎么抓住把柄制服劉老板。

賀喜的酒席吃到半酣,突然一個團丁從外面進來,走到岳地風跟前,附耳低聲道:“局長,您侄兒岳肯在您家里等著您,據說他是搶了咱們的一匹馬跑來的。”

“什么?”岳地風一愣,“他是從鹽船套來的?”

團丁點頭道:“是的。”

岳地風放下筷子,怔了半晌,對劉老板和在座的客人道:“各位,失陪了,失陪了,本人有公務在身,改日再來陪大家好好喝一杯。”然后和二姨太三更一起,離開“劉記牙行”,急急忙忙往家里趕去。

進了自家院子,岳地風發現岳肯正站在客廳的門口等著自己。

兩個人對視之后,岳地風臉上現出尷尬之色,不過馬上就換了一副笑臉,說道:“喲,是岳肯啊,你不是在湖南當兵嗎?怎么突然回來了?”

“我還沒死呢。你以為我已經尸骨無收了?”岳肯氣不打一處來。

“別講那些話。屋里坐,屋里坐。”岳地風假惺惺地道。

岳肯走進客廳,轉身對岳地風道:“表叔,你可真是大義滅親哪,在我岳家的宅子里養馬,也不怕鄉親們指你的背脊骨?”

岳地風陡地變了臉,道:“我看你一臉兇殺之氣,是故意回來搗亂的?”

岳肯冷笑道:“我活著回來,你難道不高興?”

岳地風道:“你是開小差逃回來的吧?”

岳肯不屑道:“我想干就干,不想干,你管得了嗎?”

岳地風惡狠狠地道:“小子,你要是當了逃兵,我可以將你送到縣大牢里去。”

岳肯一瞪眼道:“少廢話,我爹是怎么死的?”

岳地風道:“打魚的人還有別的死法嗎?會玩水的水上死。”

岳肯滿眼怒火道:“所以你就占了我家的宅子?”

岳地風不以為然道:“什么占不占的,那就是我的!你爹臨死前說了交給我,我才是他唯一的親人。”

“可我是他的養子,你這樣說誰相信?你岳地風想依仗權勢,霸占我家的房產?”

“你究竟姓什么還難說呢!岳肯,當年岳家能收留你,賜了你姓,給了你吃,給了你穿,你還嫌不夠,你還想怎么著?你如今回來了,要是聽話,就老老實實地呆著,在我手下混碗飯吃;你要是瞎來,可不要怪我不客氣。”

“岳地風,你想威脅我?”岳肯又是一聲冷笑,走到岳地風背后,按住他的肩膀,“我養父的死還沒弄清楚呢,他怎么就突然死了?而你,怎么就吞了我家的老屋?”

這時,二姨太三更走過來,拉住岳肯說:“你是岳肯吧,你們叔侄倆有話好好說,可別讓外人看笑話。”

岳地風一把甩開二姨太的手,嚴厲地說:“走開,這兒沒你的事!”嚇得她馬上閉了嘴,一臉不情愿地離開了客廳。

“瞧瞧,多鮮嫩的女人,表叔,又是在哪兒占的良家婦女?”

“你這野種,紿我滾出去!”岳地風惱羞成怒,咆哮起來。

“岳地風,還我的房屋。我岳肯可是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冤魂,多虧你的關照抽了我這獨丁,兩年多快呀,可現在,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滾,我不愿再看到你,野種!”

“你再說一遍。”

“野種,滾!”

只聽“叭”的一聲,岳肯的拳頭就像鐵一樣砸在了岳地風頭上,岳地風被打在椅子里爬不起來,頓時大喊道:“來人呀,給我拿下!”

客廳外馬上跑進來兩個挎盒子炮的團丁。岳肯閃在桌子一旁,瞅準第一個撲上來的,操起凳子打去,那家伙剛準備抱頭,就晃了兩晃,一聲不哼地倒在地上。岳肯一腳踏上去,拔出那家伙的手槍,對準岳地風。但是后面的那個團丁已開槍射擊了,岳肯低頭躲過,子彈緊貼著右肩掠過去,那家伙剛想再次開火,卻被岳肯飛起一腳,閃電般踢飛了他的槍,再J頃勢給他一記老拳。

岳肯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兩只眼睛鎮定自若,就在岳地風躲在椅子后面朝他瞄準射擊時,他三兩步躥出客廳,借著門扇的掩護,向岳地風開了一槍。岳地風飛快地閃到屏風后面,兩支槍射出的子彈在廳內四處飛舞,花瓶當啷啷被擊碎,聲音接二連三響起。

岳肯邊打邊退,到天井的木樨樹下,解開了馬韁繩,又連發了幾槍,打得岳地風抬不起頭來,然后躍身上馬,回過頭向外面馳去。子彈在他頭頂嗖嗖飛過。

槍聲中已有七八個團丁進來了。

看著混亂的大街,岳地風大聲命令道:“追!抓住那個野種!”

叔侄翻臉絕命追殺

淤泥湖一望無際的蘆花蕩子,正在秋風中飄散著紛紛揚揚的蘆花。岳肯騎著這匹紫騮馬穿行其間,馬兒已經跑得大汗淋漓了。前面不遠處可見一些去年的葦垛,高高低低地散落在那兒,像些遠古的城堡遺址。

后面的追兵共有五騎,此刻正沿著湖崗逶迤而來。

岳肯把馬拴在一個丁字形的葦垛后,爬了上去,在垛頂上潛伏下來。他只有四發子彈,所以必須伺機而行。

馬蹄聲由遠而近,五個騎馬的追兵一字形散開,沿著一個又一個葦垛搜索。

耀眼的陽光下,岳肯看清了中間那匹黑馬上坐著的正是岳地風,他把頭埋進蘆葦,一動不動,只等岳地風進入他的射程。

兩年的軍旅生活,造就了岳肯過人的膽量。他嫉惡如仇,看透了這個世界,早就想解甲歸田,與他的養父和現在不知在何方的未婚妻兆秀,一張網,兩片槳,三杯濁酒,在日光月影下過些舒適的日子。然而,他的美夢破滅了,他被眼前這個表叔逼得無家可歸,差一點兒還將性命斷送在他的槍口之下。

五匹馬正在慢慢地向他靠近。湖灘出現了難耐的沉寂,甚至聽得到野蜂的嗡嗡聲。岳肯在葦垛上不敢動彈,他的槍非常冷靜地對著岳地風。

正在這時,葦垛后他的那匹紫騮馬突然長嘶了一聲,前面的馬匹全都停了下來,接著子彈便循著馬叫聲射了過去,打得泥巴飛濺。

紫騮馬又傳來了一聲凄慘的叫,岳肯心一緊,回頭一看,馬的頭部被擊中,馬屈著腿在垛旁抽搐。

“岳肯,你跑不了啦,快投降吧,表叔我答應留你一條命。”岳地風在一個矮垛后面喊話。

岳肯緊緊地趴在垛上。

目標已經暴露,岳地風已藏匿其后,有三匹馬卻向他的垛逼近,左右各一匹,中間一匹,馬上之人都小心翼翼地伏在馬背上。

岳肯看準了中間那匹馬,迅速摳動了扳機。子彈打在一個團丁的肩膀上,韁繩一松,那個團丁栽下馬,受驚的馬在它的主人身上嗅了兩下,便撒開蹄子向蘆蕩狂奔。

這當口兒,左邊嗒嗒嗒的馬蹄聲已抄到岳肯后頭,在葦垛的凹處停了下來。

岳肯立起身在垛上飛跑,爾后迅速轉移了一個地方。團丁還騎在馬上,那是一匹栗色的馬,像一團火那樣顯眼,正好遛到岳肯的腳下。他剛準備行動,突然從岳地風的掩蔽處射來幾發子彈,他不能抬頭。從這里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垛頂,但他一下看見了岳地風的身影,閃了一下,又在視野中消失了。原來岳地風也爬上了垛,想打他的伏擊。

岳肯見時機已到,一下溜下垛,順勢將騎栗色馬的家伙蹬落馬鞍,他也滾下地了,與那個家伙扭打在一起。他壓在那家伙身上,奪過槍套中的駁殼槍,兩下猛擊,血就汩汩地從那家伙的額頭冒了出來。他蹬上馬鞍,騎著這匹雄壯的火栗色馬,繞過兩個葦垛,奔進了蘆蕩深處。

他一邊策馬,一邊回射,馬踐踏著稀泥,等來到一個干坡上時,還能聽得見后頭密集的槍聲。

夜幕降臨,岳肯肚內已是饑腸轆轆。他騎著馬,穿出蘆蕩,來到湖邊。估摸著岳地風他們應該已經撤走了,他便逮了兩只野雁,生了一堆火,烤著野雁充饑,然后和衣在火堆旁睡著了。

黎明時分,在荒村的雞叫中他醒過來,身上已被露水浸濕。他整理好馬鞍,拍打了一下馬屁股,馬站了起來。

他把簡單的行囊掛在馬鞍上。行囊里沒有什么,只有一支金簪子,這是在一次戰斗中從敵人手中奪來的。看著這支金簪子,他明白了自己現在將去哪兒。

在經過一個小鎮的時候,岳肯看到了緝拿他的告示。人們談論著告示上所說的那個刺殺岳地風的獨匪,又佩服又興奮。不過這兒的人很少有認識岳肯的,告示上的那張畫像也完全不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岳肯,他盡可以安然行動。

“五百大洋,媽的!”岳肯心說,“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值錢?不過,咱們走著瞧。”

在遠離牙鎮約四十公里的軍堤汊,這里已是淤泥湖的尾子了。這個荒涼的地方緊靠湖南,貧瘠荒蕪的蒿草和野蘆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晚稻田,雞鳴狗叫,秋日的陽光里飄散著水腥氣,儼然一個鄉野仙境。

岳肯的栗色馬由于跑了一段泥沼,氣喘吁吁,馬蹄明顯慢了下來。

走上一片坡地,他擦擦汗。湖中一兩只寂寞的桅影泊在灘渚旁,鸛鳥佇立在蘆葦上,細長的雙腿像兩根紅蓼梗。

在一片稀落的小樹林后面,是一個村莊,低矮的茅棚,淡散的炊煙和一些圍著羊羔的柵欄。這些簡陋的房屋都是漁民們搭建的,當然還有在這兒刈葦的臨時人家。

岳肯經過了幾個未垛好的葦垛,這時,在草坡上看到了一個挽籃子的女人,好像在挖豬萊。但是女人一下子又被一叢蘆葦遮去了身影,她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很年輕,岳肯感到非常熟悉。

是兆秀嗎?

那個女人顯然沒有發現一匹馬向她走近。

岳肯下了馬,把韁繩丟在地上,讓馬歇息。他呆呆地站在那兒。

是她!那壯實勻稱的體態和那兩條油黑的辮子,不管怎么說都是兆秀的。

女人好像聽到了什么響動,正欲提起籃子往村里走,岳肯幾步躥到了她面前。

“兆秀!”

“……”

“兆秀!”

陽光在兆秀的臉上跳躍著,風吹起她的鬢絲。她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她把籃子輕輕地放在地上。

“岳肯哥,你?是你嗎?”

“這天下沒有第二個岳肯呀!”

“你沒死?”

“哪那么容易死!”

岳肯上前抱住兆秀。兆秀的雙肩顫抖著,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軟綿綿地倒在了他懷里。

“怎么啦,兆秀!我回來了,你不高興嗎?”他一面說著,一面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沾滿了咸濕的淚水。

兆秀緊緊地箍著岳肯,像截木頭樁子那樣沒有表情。

“我想死你了,兆秀,我天天晚上都想,我早就想回來了。”

他把她抱起來,走進蘆葦叢中,蘆葦撲倒了一大片……

這個可愛的姑娘終于又回到了他的懷抱,兩年的煎熬使他變得狂放和粗野。

馬兒在不遠處啃著草,幾朵浮云在他們頭頂,太陽暖烘烘地照耀在他們身上。

很久以后,岳肯終于疲憊地離開了兆秀的身子,萬般柔情地看著她。

兆秀閉著雙眼,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岳肯替她扣好衣裳,然后,他從行囊里取出那根金簪子,插在她頭上。

兆秀站起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岳肯哥,我要回去了。”

“你這是怎么啦?”

“以后,你再別來了,我們,再不要見面了。”

兆秀把手伸到頭上去,想取下那根簪子,卻被岳肯攔住。

“兆秀,我可是為了你才回來的呀!”

“岳肯哥……我對不起你,我……我……已經嫁人了……”

“什么?你嫁人了?你嫁給誰了?”

“關老五。”

“那個釣鱉的關老五?你不會是情愿的,你騙我!兆秀,難道你變心了,嫌棄我窮嗎?”

“不是,岳肯哥,都不是……”

“那你說說,為什么呀?”

“你表叔岳地風……”兆秀嚶嚶啜泣起來,邊哭邊告訴了岳肯一些事兒。害命奸親血淚斑斑

在淤泥湖,魚汛循著時令,分闖水、上水、禁魚和盛魚四期。闖水和禁魚期內,是產魚的淡季。那些有錢的牙行紛紛放湖賬給漁民,在上水和盛魚期間,欠債的漁民將收獲的魚來抵債。對無債的漁民,牙行則派跑河的接船,強買漁民的魚。

岳老大看上去快六十歲的人了,由于在風里浪里闖,雖然皺紋滿臉,卻面色紅潤,一雙大手粗壯有力。那天他從湖上歸來,拴好了纜繩,就見岳地風站在他的面前。

“今年的漁情不錯哪,表哥。”岳地風吸著紙煙道。

“闖水季節,哪兒找得到魚腥!”岳老大提著個酒瓶,他想去鋪子里打點兒酒,然后回家喝上一盅。長期在湖上放鉤撒網,他落下了風濕關節炎的病根,估計天氣又會變了。他不愛搭理這個表弟,雖是親戚,然而岳老大窮,且關于岳肯被抓丁的事,這個表弟從中做了手腳——按“兩丁抽一”的話,岳肯是不會被抓去當兵的。岳老大之所以在蘆葦灘上撿下這個養子,也是希望晚年有所依靠。然而現在,岳肯被抓了壯丁,生死不明,落得他孤單一人,漁火獨明伴冷月,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我看看魚。”岳地風似乎沒看見岳老大的冷淡,從旁邊的土垡上跳上船頭,揭開了艙板。

“嗬!好大的魚呀!”岳地風拎起一條刺脊鱖魚,說,“表哥,放的卡子還是滾鉤?”

“你是不是想吃魚?想吃就說。”岳老大生氣地看著岳地風。

“我家里來了幾位客人。不過表哥,我可不白吃你的,我拿兩條魚,抵賬吧。”

岳老大吃驚地說:“我何曾借過你的錢?”

“你沒借,可你借過‘盛德牙行的河賬吧?二十塊現洋,他轉到我手上來啦,借據在我手里呢。”

“我找誰借還給誰,與你不相干。”岳老大說。

“他連牙行都一起抵了我的債呢!”岳地風提著魚上了岸,又說,“表哥呀,我不會為難你,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親兄弟明算賬,季節一到,你得把魚交給我。”

岳老大愣在那兒。

岳地風那張陰陽臉怪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提著魚走上了湖堤。

鹽船套和舌龍垱的漁人,誰都怕跟岳地風打交道,雖然這家伙笑瞇瞇的。二十塊錢的魚債,要還出至少三十塊來。他利用權勢壓價,強索硬要,早已臭名遠揚。

岳老大知道,再好的魚汛,他辛辛苦苦地捕撈,都會堂而皇之地落入岳地風手里,就像掉進了淤泥湖一樣,連泡都不鼓一個。

后來他才知道,這一年好幾家牙行的河賬,都被岳地風買了過來。

上水期間的魚汛到來了,岳老大一個人早出晚歸,泡在湖里。整整一個月,他才還完了岳地風的河賬,人累瘦了一大截。然而岳地風大肆壓價,用二十兩秤和“廣五秤”,一百斤上好的鯉、鱖、鳙、草魚,才開價一千一百元法幣,細小的雜花魚則半買半送,三四十元法幣一百斤。

在臭熏熏的魚行里,自有岳地風的代辦人。他偶爾來見見這些有他“河賬”的漁民,一副大恩大德的面孔,對鄉親們說:“遠親不如近鄰,互幫互湊嘛。常言說得好:窮不開當鋪,富不開牙行。本人完全是念那些老板的好處,才買下這些空頭賬的,為發展本地漁業,本人吃點兒虧沒有什么。”

漁民們有苦難言,還加上稅收,這個厘金局長的開秤,哪怕公開的二十兩和最殘忍的“節半秤”——二十四兩為一斤,人們也是忍氣吞聲,生怕得罪他之后再加重稅收。

這天,陰雨蒙蒙,岳老大的運氣似乎很好,在鯰魚嘴,他同古叔兩人圍網,竟拖起了兩三百斤鯰魚。一天來他顧不上吃飯,傍晚時分,等古叔劃船回舌龍垱之后,他想把船藏在湖中的一個蘆灘邊,就在船上生火做飯,卻看見湖上有兩條船朝他開來。

岳老大已經將岳地風的河賬還清,但他也害怕那些跑河接船的牙行雇員,他們像螞蟥一樣叮著你,天黑了還在湖上竄,又是起風下雨,肯定不懷好意。

岳老大吹著灶膛里的火,惴惴不安地等船靠攏來,他發現,艙里有人端著槍。

“岳老大,有魚嗎?我們局長說了,要你把船開回去,有肉有酒招待呢!”

岳老大聽后一驚,果然還是躲不過岳地風。

“沒魚,你們走開,我明早才得收鉤哩。”岳老大說。

“老混蛋,你騙得了我們?早看到啦!”

那伙人叫嚷著,紛紛跳上岳老大的船,船搖晃得非常厲害。一眨眼,抬筐的抬筐,裝魚的裝魚,把岳老大擠進中艙了。

岳老大手拿著火鉗,這個老漁人暴怒了,揮起火鉗就朝那些裝魚的手敲去,打得他們一個個抱著手向后仰。

“這老葉皮,好大的膽子!”

兩個人上來就奪了岳老大的火鉗,并把他的手扭住。岳老大又用腳踢,船搖晃得更厲害,有一只盛滿魚的筐子翻了,活蹦亂跳的魚有的遁入湖中,有的在艙板上被踩成肉漿。

岳老大掙脫了他們的手,大喊道:“我的魚,我的魚!”一腳沒站穩,“撲通”跌落湖水里。

岳老大在水中沉沉浮浮,好不容易抓到了船舷,剛準備爬上來時,船上的人卻用撐篙將他的手撥開。岳老大又累又餓,凄風冷雨,汛水又漲得很急,他在水中掙扎了兩下,就再也沒有冒出水面。

第二天,鄉親們好歹把岳老大的尸首打撈了上來,發現他的頭和肚子已被白鱔啃穿了。

岳地風假惺惺地大發慈悲,為岳老大備下了一口薄棺入殮,草草地埋葬了他。

房子自然成了岳地風的家產,他說這是岳老大過去說過的。

兆秀聞訊趕來,在未來的公爹墳前大哭了一場。平時,岳肯不在,兆秀也常來看望老人家。岳老大一死,岳肯也生死不明,雖然她不大相信岳地風的話,但想起自己的命運,不免有些哀慟。為了替岳肯盡點兒孝心,兆秀決定為岳老大守靈三天。

靈堂里擺著兆秀買來的香和蠟燭,一盞長明燈照著岳老大的靈位。

到第二夜,兆秀又冷又困。她揉著發酸的雙膝,站起來添了三炷香。湖風從窗子里鉆進來,也傳來了沙灘上一些不眠之鳥的唳叫,聲音又尖又長。靈堂內的燭火搖曳著,陰森可怖。

雞叫第二遍的時候,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競倒在蒲團上睡了過去。

她在夢中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猛然睜開眼,發現一個男人的身子緊緊地壓在她身上。是那張令人可憎的陰陽臉,岳地風正用他僅有的半邊胡子扎著她的臉腮。她尖叫一聲,想爬起來,卻無法動彈。岳地風緊緊地掐著她,另一只魔爪已伸進了她的胸前。她連忙歪開腦袋,向門外大喊:“來人呀!來人呀!”

岳地風獰笑著,吭哧吭哧地喘著氣,說:“你喊吧,心肝,你喊吧,你喊岳肯的魂來吧,鹽船套和淤泥湖可沒那個野種的地方!心肝,我想了你幾年,跟我吧。”

“你放開手!”就在岳地風扯她內衣的時候,她一下用牙齒咬住了他的手腕,咬下一塊皮來,頓時嘴里一股咸腥味。

岳地風還是沒放手,這個欲火中燒的家伙更猛地撕破了她的褲子,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股尖銳的疼痛立刻傳遍了她的全身。她終于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一切都安靜了。人面獸心的岳地風仍然站在岳老大的靈位旁,挑著油燈打量著她。

“做我的三姨太,我會比岳肯更加厚待你,給你到漢口買一棟房子,讓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別再打魚劃槳了。”

兆秀衣衫襤褸地站起來,覺得世界在她面前搖晃著。她像一尊木雕盯著這個鬼魔,陡然,她拿起香爐,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他砸去,香爐砸在他右側的墻上,碎片橫飛,香灰撲滿了一屋。

岳地風冷笑了兩聲,騎上馬遁入夜霧之中。

兆秀號啕著沖出岳家老屋,來到湖邊,撲在岳老大墳上哭了一個時辰,然后往湖中跳去。

后來,一條夜泊的漁船上的漁民救起了她,把她送回了家。

半個月之后,釣鱉的關老五以三十塊銀元娶走了兆秀。

卡口逞威小試牛刀

“岳肯哥,我對不起你。”兆秀跪倒在岳肯腳下,淚水滿面地看著湖面,顯得那么哀怨可憐。

“一切都清楚了!岳地風,我不殺了你,我誓不為人!”岳肯咬牙切齒地說。

他掏出槍,朝蘆蕩上空打出了子彈。槍聲凄厲地劃破寂靜,驚起一群野鴨。

他再也沒有看一眼兆秀,跳上馬,勒緊韁繩,火栗馬揚起前蹄直立起來,然后飛動起鬃毛向前奔去。

“岳肯哥——”兆秀的呼喊在湖邊回蕩,岳肯已經聽不見了。

太平口,是淤泥湖入長江的水口,江灘崩圮,淤渚四伏,水荒、地野,來往的船只過境,都要檢查稅票,厘金局在這兒設了一個卡子。這兒的漁民和魚販子直接做生意的也較多,為的是逃稅。每當鲴魚產卵季節,湖區有經驗的漁民也敢在這里出湖進江捕撈;鲴魚價格昂貴,多是有錢人宴席上的頭菜。

岳肯到舌龍垱古叔那兒,他家里的人說古叔去太平口捕鲴魚去了,岳肯又騎馬趕到太平口。

他把馬藏在對岸的葦叢中,找了一條野劃子劃過去,在一溜破爛的漁船中找到了古叔。

古叔正在吃飯,見岳肯來了,放下船篷,把他拉進艙里,給他遞來一雙筷子,倒了一杯酒,接著又在船頭生火給他清燉了一條鲴魚。

幾天沒有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了,岳肯狼吞虎咽著,不多時已吃出了一頭老汗,竟把一鍋湯喝得一點兒不剩。

古叔為岳肯卷好一根葉子煙,對他說:“岳肯,想來事情你都知道了,但你殺了岳地風的人,他們又在到處緝拿你,我看,你得躲一躲。”

岳肯打著飽嗝,說:“躲?躲到哪兒去?此仇必須報,不然我還算一個男人嗎?”

古叔嘆了口氣,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風聲這么緊,你單槍匹馬,怎么對付得了岳地風的那么多人馬?”

“那您說我該怎么辦呢?”岳肯問。

“避避風頭,硬著干,會出事的。”古叔說。

“我不怕他們,古叔,我九死一生,無家可歸,還指望什么?”

古叔提著小馬燈,在艙里掏了半晌,不知掏出了什么,然后拿著一個包,遞到岳肯面前。

“你趕快到漢口去吧。這是五十塊錢,你拿著,到漢口碼頭看有什么生意可做,你暫時別回來,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岳肯看著這一包錢,搖搖頭,說:“我哪兒也不去,我生是淤泥湖的人,死是淤泥湖的鬼,我不相信我就殺不了岳地風!”

古叔說:“岳肯呀,你總不能老是這樣日躺蒿蘆,夜宿沙洲吧?你又不是土匪。”

岳肯說:“岳地風逼我為匪,我就是匪,我不這樣又能怎樣?我就做了湖匪,把那些雜種都踩進湖里去!”

“那可就苦了你呀,孩子,仇是仇,匪是匪。”

“古叔,您莫管我,我自有主張。”

岳肯在古叔的船上好好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夕陽西下,湖煙像藍色的霧氣一樣浮了起來。他的精神好多了。

“我現在需要的是錢,有錢我就好干多了。”岳肯想。

厘金局的那個卡子是用石頭砌的,從這兒看上去像個碉堡。

等天黑定之后,岳肯已經拿定了主意,然后潛進蘆葦中。

月亮升起來了,掛在冷冷的湖面。岳肯快接近卡子的窗戶了,但見里面漆黑一團,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

這個寂靜的卡子突然使他背脊發涼,這種感覺就像這個季節一樣,他意識到可能有問題。

他剛想蹲下身借地面上的微光觀察一番,不小心踩翻了一塊石頭,他趕緊趴下,屏住氣,聽聽動靜。

“什么聲音?”在卡子前的水邊有人講話,嗓子像個公鴨。

“還不是獾子打洞!”另一個外鄉口音的人含含糊糊地說。

“老幺,上去看看。”鴨公嗓說。

叫老幺的人顯然年紀不大,他馬上別著娃娃腔說:“看什么,屋里是空的,錢都在船上呢,還怕真有土匪挖了門檻?”

“小聲點兒,老幺,你他媽的想死!”鴨公嗓說。

岳肯終于分辨出那兒泊著一條船,三個家伙在船上,有人開始劃槳了。

“可別把子彈弄濕了,伙計們,我他媽總是擔心。”外鄉人說。

“哈哈!”鴨公嗓笑起來,“你怕個屌,你還怕那個岳肯來殺了你嗎?他要跟我們局長干仗呢,沒空來管我們。”

“老子們有三條槍。”老幺給自己壯膽說。他在空中玩了一圈手槍,又說,“局長總是讓老子們受罪,天天守著這點兒錢,也不派人接走。”

“你他媽像打鑼的。”鴨公嗓大聲制止道。

船向對岸的蘆蕩劃去,槳聲和說話聲漸漸小了。

岳肯來到水邊,脫光了衣裳,將衣服包著槍,舉到頭頂,下了水,悄悄地鳧過去。

船還在向前面劃,而岳肯已經上岸了。他穿好衣服,牢牢地跟著。

夜風陣陣,夜幕低垂。等岳肯摸到那條船邊的時候,那三個家伙也上了岸,正抬著麻袋往葦叢中藏。

岳肯發現,他們早在這里搭了個葦棚。

三人藏好麻袋后,朝周圍看了看,鉆進了葦棚。

棚子里亮起了一盞昏暗的馬燈。三個家伙把棚子弄得嚴嚴實實的,生怕暴露了目標,可燈光還是從縫隙里露了出來。

岳肯貼著縫朝里瞄,三人正在喝酒。

“這是劉老板送來的酒。伙計們,是好汾酒咧!”鴨公嗓抿了一口說。

“劉老板太他娘的小氣了,咱兄弟們一人才十塊光洋,下半夜警覺點,他們再偷航就不客氣了。”外鄉佬說。

“劉老板可是局長的死對頭。”老幺吃著花生米說。

“你我管得了那么多?喝酒,咱們公事公辦。得罪局長掉了飯票子,得罪劉老板說不定要掉腦瓜子,人家可是袍哥的人哪。”鴨公嗓嚷著說。

“都是玩槍頭的,咱們還怕哪個不成!”外鄉佬說。

“正是。”鴨公嗓說,又吩咐,“老幺值上半夜,下半夜你瞌睡大。老子先睡了,老幺,你出去巡邏呀!”

鴨公嗓倒在草堆里,一會兒就扯起了響屁一般的鼾聲。

外鄉佬見鴨公嗓舒服地蜷著睡了,也打起哈欠,對老幺說:“老幺,老子也熬不住了,先閉閉眼,待會兒喊我一聲。”說著挨著鴨公嗓,把槍塞到頭下,也睡了過去。

這時透過葦縫,岳肯去看那個老幺,又小又瘦,像根蘿卜纓子,沒長胡子的嘴巴也那么幼稚憨巴。

此刻月牙有些西沉,只隱隱約約看見老幺在放麻袋的地方站了一下,又往前面的幾棵小柞樹走去,開始解手。正屙得舒暢時,岳肯躡手躡腳地來到他后頭,用槍頂住了他的腦袋。

“別出聲,小崽子。”

老幺一驚,趕快提起褲子,說:“大哥,我們無冤無仇,你饒我條性命吧,我不出聲,不出聲。”

“不出聲就閉嘴。”岳肯小聲命令道。

老幺渾身發抖,直吸著冷氣,還在叨念:“我們待劉老板不差,我們沒跟劉老板過不去呀……”

岳肯扯下他的褲帶,將他的雙手綁起來,又扯了一把雞窩草塞進他嘴里,然后將褲帶頭系在柞樹上。

“想活就別動。告訴你,老子不是劉老板的人,老子就是岳肯。麻袋里裝有多少錢?”

老幺早已說不出話來,岳肯這才知道已將這家伙的嘴封了,只是一時性急,忘了。

就在這時,棚子里有了響動,岳肯馬上閃到柞樹后頭,一只手掐住老幺的脖子,生怕他弄出聲。

“老幺,上哪兒去了?”是那個外鄉佬在喊。

外鄉佬在棚子前撒了一泡尿,然后進棚提出小馬燈,前后照照,見沒人,又到水邊的船上去,喊:“老幺,老幺!”

外鄉佬覺得不太對勁,剛準備撩腿上岸,忽然一只腳被水中的東西拉住了。外鄉佬“啊”了一聲,就沒進水里去,鼓了兩個泡,再沒起來。

岳肯爬上船,將那盞馬燈吹熄,然后跑到藏麻袋的地方,拖出麻袋解開。里面大量的是紙幣,他需要的是銀元,就揀著往自己的行囊里裝。

丁丁當當的聲響終于驚動了棚里的鴨公嗓。鴨公嗓醒來見身旁一個人也沒有,燈也不見了,馬上推開棚扉,扯起喉嚨喊:“媽的,人呢,把燈提哪兒去了?”

岳肯對準那個影子開了一槍,影子馬上倒地,向這邊還擊。

天色太暗,岳肯知道沒有擊中,他迅速地蹲到一個土坎下,看著鴨公嗓怎么行動。

鴨公嗓知道出了事,仗著地形熟悉,開了兩槍掩護自己,便從岳肯的眼前不見了。

岳肯在身下摸到一塊土垡,扔了過去。果然,鴨公嗓上當了,又開了一槍,岳肯摸清了方向,即刻打出一發子彈,鴨公嗓便發出“哎喲”的叫聲。

岳肯接著撲了過去,卻撲了個空,鴨公嗓原來假裝中彈,轉移了地方。岳肯感到大事不好,馬上回過頭來射出一梭子彈,打得蘆葉嗖嗖飛濺。鴨公嗓卻從黑暗中跳出,一把抱住了他。

這家伙肯定是槍弄丟了,現在手里攥著一把刀子,刀光在岳肯的眼際閃了一下,就刺中了他的左臂。岳肯感到一陣發麻,轉過身來想甩開鴨公嗓,卻甩不動。他扔下槍,騰出沒受傷的右手,朝后擊去,打中了鴨公嗓的臉,接著一肘子拐去,拐在對方的腹部,鴨公嗓沒來得及再刺,就捂著肚子仰面倒在蘆葦上。岳肯轉過身又是一腳,踏在他的胸口,鴨公嗓發出了一種哈欠不像哈欠的聲音,就不再動彈了。

岳肯喘了一口氣,看了看天色,霧漫上來了。他感到刺傷的左臂疼得厲害,便脫下濕衣服,用右手去扒下鴨公嗓的衣服,穿上,弓身進了葦棚,躺在草里。傷口還在流血,但是他疲倦極了。他只好又爬出來,在鴨公嗓的身上撕下一件內衣,包扎傷口。血大概止住了,但疼痛一點兒都沒減輕,他迷迷糊糊地競睡著了。

天色微明的時候,他機警地醒來,才記起昨晚發生的事。他推開棚扉,看了一眼不遠處已經僵硬的鴨公嗓,又向那幾棵柞樹走去,但是,那個叫老幺的家伙不見了,樹上空留下一截褲帶。

他在草叢中找到鴨公嗓的槍,背起裝滿銀元的行囊,向藏馬的地方跑去。

湖邊遇險意外獲援

“他端了我的太平口卡子?!”岳地風坐在椅子上擂著桌面,那個紫砂茶壺跳了起來,差一點兒滾落在地,“我讓他一寸,他進我十分,豈有此理。三條槍都被他摸了,全是飯桶!”

老幺水淋淋地站在岳地風面前,頭幾乎低到褲襠里去了。

“局長,岳肯不除,我們就不得安寧,淤泥湖區也不得安寧!”一團丁說。

“已經通緝三日了,他媽的不但沒捉到他,反倒讓他又打死了兩個。”

岳地風氣極敗壞地在屋里走來走去,看著他手下的這幫人。

“岳肯行蹤不定,湖區這么大,想捉住他也實在是大海撈針。”一團丁說。

這句話讓岳地風心里猛然一亮,對付岳肯的辦法有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岳肯在白天買好了一把香、一刀黃表紙,只等天黑,就準備到養父岳老大的墳頭去磕個頭。

秋蟲嚶嚶,岳肯趁著淡淡的月色,牽馬來到鹽船套。深夜的淤泥湖靜極了,在遠遠的鹽船套他的老宅里,隱隱傳來一兩聲馬的嗚叫,更顯得秋夜的清寂凄涼。

岳肯把火栗馬拋放在一個沼洼子里,找到了岳老大的墳。墳前有一塊小碑,也是兆秀代他立的。

岳肯久久地站在墳前,像一尊雕塑。

他慢慢地跪下來,突然抑制不住心頭的悲哀,哭了起來。一個男人只要是真哭,這將是非常可怕的。不過他馬上止住了哭聲,一任淚水默默地流淌,手緊緊地抓著養父墳頭的泥土。然后,他點燃了香和紙錢,火光照著他像鐵一樣冷峻的臉,淚水閃閃發亮。

在火光的幻覺中,他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的養父,是怎樣一面痛罵岳地風,一面抓著他的胳膊,塞給他水煮的雞蛋,送他上了戰場;他想起兒時騎在養父的頭上,到牙鎮去看戲;想起養父怕他冬天冷了,夏天熱了;自己咽著糠菜,還是把他送到舌龍垱私塾里讀了兩年書;想到自己的身世,是養父撿了他來,給了他一條活命,使他能懂得人間的真情,世道的黑暗,能打野雁、抓白鱔、踩烏龜,使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淤泥湖漁人之子。一身的肌肉,滿胸的愛仇,敢想敢干,成了條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淤泥湖的水滋養了他,而今淤泥湖的水卻流淌著滔滔不盡的罪孽和血海深仇。養父慘死湖中,歸來茫茫湖區卻沒了他岳肯的立錐之地,心上人被仇敵蹂躪,單槍匹馬,被逼為匪,殺人越貨,這湖水的罪惡之源都來自岳地風,他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爹,安息吧,您的岳肯還在,把一切都刻在心板上了,今天我無酒無飯,但我總有一天會提著岳地風的狗頭來祭您!”

香煙裊裊,紙錢化作一朵朵黑蝴蝶在風中飄去。

火光漸漸熄滅,岳肯站起來,星空如黛,風涼似水,湖心的漁火蒙蒙嚨嚨。

岳肯正待轉身去沼洼尋馬,陡然周圍火把齊明,照得湖灘有如白晝。他趕緊低下頭,幾顆子彈像怪鳥在他頭頂呼嘯而過。他一躍,跳到另一座墳塋背后,撥開湖邊稀疏的枯葦拔腿就跑。

湖灘溜滑,沒防備他摔了一跤,槍也不知飛向何處。等他總算找到了槍,便連連向后頭靠近的火把打出幾發子彈。

前面是一道牛欄柵子,他躍了過去,靠近一個干草堆,又向后射了一槍。借著火把的光亮,他看見那匹火栗色的馬正在對方的包圍中咴咴嘶叫,而更多的火把像圍網一樣向他壓來。

他跨過一道小溝,爬上高坎,繼續飛跑。

高坎上沒有遮攔。這時火把都相繼過了牛柵,剛才的那個干草堆也被點燃。

正當他走投無路時,草叢中突然竄出一個黑影,說:“快跟我來,往這邊跑!”

這人的聲音好熟悉,他想起了白天在那個湖邊酒館里見過,是個堂倌,個子又矮又小,可是此刻這矮子卻分外矯健。岳肯來不及多想,便跟著他跑。

在一條斜伸出來的湖埂旁泊著一只漁船,帆正在升起,帆很大很大,矮子先跳上船,把岳肯也拉上船。這時,尖篙一撐,船離了湖岸,兜滿遒勁的西南風,向湖中駛去。

等那些火把趕到時,船早已遠走,子彈紛紛打在帆篷上,嘩嘩地穿出了彈孔。

岳肯看了看船艙,并不像一條真正的漁船。這時矮堂倌也進了艙里,對他說:“中午吃了我的鱖花魚,現在,沒事了,還喝兩杯壓壓驚嗎?”

岳肯看著這個神秘的矮子,問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敢問恩人貴姓?”

矮子做了個怪相,說:“我非恩人,也無名無姓,大家都叫我晚粳稻,又矮又難吃。”

“那么恩人是誰?”

“過一會兒你便知道了。”

“你們為何要救我?又為何知道今夜我會在此遭難?”

“晚粳稻不管,晚粳稻指點你上船便是。”

岳肯感到極度疲倦,靠在艙壁上打起盹來。

大約行了十多里,船在一個汊子停下,落帆收桅。矮子伸出手,說:“岳肯,快上岸去謝你的救命恩人吧。”

岳肯一驚,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矮子哈哈大笑,說:“你岳肯現在是淤泥湖鼎鼎有名的人,哪個不知,何人不曉!”

岳肯疑惑地上了岸,但見西沉的月下是一些葦垛和葦棚。這個小葦場他還沒有發現過,也許是乘船昏了頭,不知此地在哪個方位吧。

走進一個看似葦垛實是葦棚的小屋里,矮子對岳肯說:“這位,是劉老板,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岳肯坐下,看看這位劉老板,說:“謝謝你搭救我。”

“談不上謝啦,岳肯,虛驚一場,不過,不可不防呀,岳地風是個心狠手辣的家伙,鬼都畏他三分。”

“我不認識你,劉老板,我該怎么謝你呢?”岳肯抱拳說。

“謝就不談了。岳肯,我十分佩服你的英雄膽氣,敢跟岳地風作對的人,我都欽佩。咱們交個朋友吧,頭回生,二回熟。”

“那,我走了,劉老板,咱們后會有期。”岳肯站了起來。

“慢著,岳肯,還有話說。”劉老板壓壓手,那個矮子又向岳肯做了個怪相,把他按坐下去。

“劉老板還有什么話說?”岳肯問。

“岳肯,常言說得好,一個籬笆三個樁,一條好漢三個幫,事到如今,咱們不得不合作了。還有一句俗話是,一根筷子易斷,一雙筷子就難折。哪怕你岳肯一身膽氣,但孤掌難嗚,我們現在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們。”

“此話怎講?”

“我劉廣順是個生意人,世人都知生意人是無商不奸,唯利是圖,所以,買賣不分好壞,不講正邪。無奈岳地風敲詐勒索,填不滿他的貪心,本人只好走暗道不走明路了。為了能使我的一筆貨能出太平口,你能否明晚去那兒,牽制住稅卡團丁,只要我的貨出去,一切都好商量。”

“劉老板,我岳肯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可你生意上的事,本人不想插手,我只有一個目的,殺掉岳地風,報我的私仇。”

“如果你出于其他方面的考慮,怕有什么危險,一切由我來布置,保證你的安全,有人接應你,像今晚一樣,你意下如何?”

“劉老板,我看還是不要讓我為難的好。”岳肯說。

“好吧,好吧,不難為你,不過,你再思忖一下,如果你想盡快干掉岳地風,本人也可為你提供方便,總比你這般莽撞好。”

“借你的刀,殺他的人?我說了,我岳肯與任何人都不相干,我自己的私仇,我自己報。”

“話可不能這么說,岳肯,你知道嗎?”劉老板靠近岳肯,“岳地風不僅想殺你,還打算去抓兆秀。”

“為什么?兆秀惹他了嗎?”

“你想想,他既然能在你養父墳前布網抓你,那他肯定會去抓兆秀姑娘來要挾你呀!”

岳肯恍然大悟道:“那……那我現在該怎么辦?”

“你應該盡快找到兆秀姑娘,讓她躲起來,千萬別讓她落在岳地風手里。”

“好,我這就去軍堤汊。”

身陷囹圄僥幸逃生

岳肯的馬蹄急促地敲打在路上,他頻頻鞭擊著馬屁股,心早已飛到軍堤汊了。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他選擇著人跡稀少、獵人們捕捉黃鼠狼和香貓的路走。

下午三四點鐘,已看到軍堤汊了,岳肯倚在熱汗涔涔的馬鞍子旁,小憩了一會兒。他要避開人們的注意,還要觀察村里的動靜。

他本想把馬拴在這兒,徒步進村,但他敏感地聽到了馬的叫聲。在這里,養匹馬的人家不會沒有,不過岳肯想了想,還是騎上馬。

太陽斜照著葦棚的屋頂或一截截土墻,小巷子里悄無人聲,但地上卻有零亂的蹄印。

我是來得太早還是來得太遲了?他不由得一陣心跳。

兆秀家門前遺著些馬糞,大門開著。他把馬拴在屋旁的土墻邊,飛跑進屋。

屋里凌亂不堪,鍋瓢碗砸得到處都是,在門旯旮里,他發現了關老五的尸體,關老五牙關緊咬,頭上到處是鮮血。岳肯摸了摸他的胸口,是熱的,還有微弱的跳動。

“老五,老五!”岳肯抱著關老五的頭,死勁地搖晃。

關老五睜開眼睛,看了看岳肯,自言自語地說:“走了,走了……”話沒說完,頭沉重地向下一栽,死了。

岳肯放下關老五,沖進房里,房里同樣亂七八糟,不見兆秀的人。他從側門來到廚房的柴堆邊,終于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兆秀。

窗外的陽光透進來,岳肯看見兆秀仰面朝天,手上攥著一把鐮刀。

他俯下身,見兆秀呼吸急促,一會兒就呻吟起來。

“兆秀,你醒一醒,我是岳肯!”他搖撼著她,恨不能立刻喚醒心上人。

兆秀終于醒了過來,臉上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她看清了是岳肯,掙扎著想翻身起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他說:“岳肯哥,你快走……快走……”

可是已經晚了,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岳肯的后腦勺。

“局長真是神機妙算啦,岳肯這家伙果然是個情種!”

“那這個女人怎么辦?”

“抓到了岳肯,這個女人就沒利用價值了,我們走吧,不用管她!”

“兆秀!”

“岳肯哥——”

淤泥湖團防總部的水牢像一個千年墓穴,孑孓、蚊蚋跳著卑瑣的舞姿,成千上萬的螞蟥浮游在腐藻叢中,吮吸著鮮美的人血,大肆繁衍。現在,它們又趁著黃昏活躍起來,尋找著可口的晚餐。

水牢設在離牙鎮東面三縣交界處的石子灘。這地方空有名字,卻沒一塊石頭,是淤泥湖最大的沼澤地帶。

三條扭曲的雜木像牲畜欄橫亙在上面,夕陽的余暉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到岳肯身上,岳肯看著冰冷的牢壁,磚縫中長滿了溜滑的青苔和半死不活的蒿草,牢壁一丈多高,除非你長了鷹鷲般的翅膀,否則你休想逃出去,這就是設計者的高妙之處:他讓你頭頂青天,日可見一絲霞色,夜可瞻滿天星斗,在孤獨的煎熬中打下你的威風,讓你身心崩潰。

陰歷的大年已過,外面的世界岳肯不知,然而湖上已抽出青草,楊柳發綠了。

岳肯在牙鎮被關押、審訊了兩個月后,就被弄到這兒來了。生性多疑的岳地風之所以到現在都沒弄死岳肯,是他隱隱覺得岳肯背后一定有什么勢力在支持他,他很想知道那個幕后指使者是誰。不然,上次明明已經快抓到他了,卻被人救走!

痛苦難耐的囚禁,現在到了最后關頭——岳肯已經被關進水牢一天一夜了,他相信自己能挺個三五日。從岳地風審訊他的口氣中,岳肯已經知道了對方的意圖,于是他故意死扛著,裝出一副“守口如瓶”,不愿意交代的樣子,他想,只有這樣,或許能暫時保住一條命。

現在他四肢麻木,嘴唇烏青,他盡量活動著身子,以免那些肥碩的螞蟥叮咬。

在水牢的另一角,一個被綁縛的外鄉人不停地呻吟,這人被打得顱骨外翻,面目全非,死,對這人而言,只是時間問題了。

“大哥,捉捉我臉上的螞蟥吧,大哥,行行好……”外鄉人翻著死魚樣的眼珠子叫岳肯,在一絲深青的暮色里,神形慘淡如鬼。

“禽你祖宗,老子最煩的就是哼哼,你是豬嗎?”岳肯咆哮著,把水打得嘩嘩響。

“疼啊,疼啊……”

“那就早點兒閉氣,到閻王爺那兒享福去吧。”

“大哥,這位大哥發我的火啦。”

“等著,等有一天老子劈了這水牢救你們!”

這個外鄉人是湖南寶慶的一個棉花販子,另外還有三個,在石子灘買棉花后,經過淤泥湖,遇上岳地風的稅卡,其中一人話有失慎,那三個丟了腦殼,踩入湖中,剩下他一個在此遭受活罪,奄奄一息。

牢頂時時有一管或兩管黑洞洞的槍口直指下面,月光像冷霜似的灑下來。

“我就這么死嗎?”蹲在夜晚吊下來的竹籠子里,寒氣砭骨,岳肯這樣想。死亡的陰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驅不走,拂不散。兩個月來的囚禁,他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逃走,結果總是以被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而告失敗。進了水牢之后,他感到真正大難臨頭了。

“沉住氣,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要逃出去,這時刻,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安慰自己,“哪怕死,也不能坐以待斃!”

在三岔路口的湖邊酒館里,矮堂倌忙得腳打麻花,不亦樂乎。即將“收河賬”了,大大小小的老板和伙計都不辭勞苦下湖,為拉攏一些船老大,爭相請客喝酒。

門前的酒幌子,獨挑在一叢竹葉中間,迎著細軟的熏風擺動。

在屋后的野埠頭,岸上拴著些馬匹,岸邊拴著些船只,一溜的桐油烏篷像趕集一樣熱鬧,但除了商人、漁民和小販外,也有背槍游弋的團丁。

“給送鮮貨來的船頭備酒——”矮堂倌端著紅漆托盤拖著滑腔,然后又大聲說,“這年頭,不吃湖鮮吃海鮮,不困老婆困妓院,怪吶!”

矮堂倌瞄瞄埠頭左右,踏上一條船,爬進船艙說:“老板,來了!”

劉老板戴一副墨絲眼鏡,身著長衫,示意矮堂倌坐下,問道:“晚粳稻,湖南方面來過人沒有?”

“來是來了,喝了一碗酒,撒了一泡尿,什么也沒談成就溜了。”

“看樣子他們不準備幫我劉廣順啦?”

“話不可這么說,老板,只是他們覺得劫一個岳肯沒好處,岳地風那兒戒備森嚴,弄不好,大家都賠進去了。”

“胡說!”劉老板敲了下船篷,“這些袍哥太狡猾了,見利忘義,釜底抽薪。岳肯是條響當當的漢子,對我們太有用了,我劉廣順就喜歡這種人,我們一定要救出他來,花大價錢也干!”

“老板,救出來,他以后也很難跟咱們一條心呀!”

“那我不管,現在是,我認為只有他才能殺了岳地風。靠你靠我?靠湖南袍哥?都不行。而且岳肯對我們以后的生意大有用處,明白嗎?”

“是,是。那依老板之見……”

“有點兒頭緒了,我查問了一下,石子灘水牢有個廚房師傅,過去給湖南袍哥做過飯,是個湖南佬,與袍哥那邊還有來往,你速去湖南,看他們要多少價。”劉老板湊近矮堂倌,又說,“時間不等人,再晚了,就算劫出來也是廢人一個。當然,萬一石子灘下不了手,也要做好另外的準備……”

入夜,牢頂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手電光不安地在天空中掃來掃去。

水牢中只剩下岳肯一人。那個湖南寶慶的棉花販子已被拖出去了,他昨天半夜死了,當時岳肯正迷迷糊糊,早晨醒來,發現此人已浮尸水中。

“人死了就像條死狗那樣,我也馬上會被他們這樣拖出去嗎?”他沮喪地想。

然而真是意想不到,他有了一線生還的希望。中午吃飯時,飯碗里埋著張紙條,他躲在角落里展開一看,見上面寫著:“1、水牢;2、法場,切切冷靜,有人救你。”

他看著這上面沒有落款的話,猜想定是劉老板遞來的。他把紙條吃進肚里,不由一陣高興。兩個月的監禁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就像是一瞬間的事。他出去后第一想到的當然是他心愛的人兆秀,躺在她的懷抱里,重溫那種令人銷魂的時刻。不過,他更想殺了岳地風之后,再與兆秀見面。他恨得咬牙切齒,他非把這個魔鬼打死不可,然后剝下他的皮來。

岳肯既興奮又擔憂,對不知名者的營救計劃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配合,他從紙條猜測,也許營救者并沒有最后落實,弄得不好會讓他空歡喜一場。

他在靜靜地等候最后的通知,但是晚上吃飯的時候,碗里居然什么也沒有。

莫非有人在捉弄我?是岳地風這個狗雜種嗎?就像狼面對著它擒住的一只小羊,捉弄夠了,再下手把它吃掉?不,我耐心等待就是了。

他讓自己被撩亂的神經鎮定下來,突然,牢頂傳來了一聲吆喝:“帶岳肯——”他大吃了一驚,仰著頭望去,除了幾根槍管和紛亂的腳步聲之外,其他什么情況也沒有。

是不是岳地風知道了這個計劃,或是搶在他們之前秘密殺我?晚上被拉出去,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他這樣想,心涼了半截,腦子里亂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架木梯子慢慢伸了下來,插進水里。

上面有個家伙用一口澧縣話喊道:“岳肯,上來,老老實實地爬。”

岳肯爬上梯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他忽然有了一種輕松感,這是度日如年的三天來第一次離開這陰森可怖的墓穴水牢,與其死在里面,像那個寶慶商人,還不如死在外頭!

梯子又高又陡,他總算爬上了牢頂,看到前后有幾桿槍對著他。

“老實點兒,別想歪心思!”一個家伙看他蹲了下去,惡狠狠地說。

岳肯回答道:“我扯腿上的螞蟥。”

他希望多磨蹭一會兒,上來之后清新的風一吹,雖然有些冷,但把他的腦子全吹清醒了,他非常冷靜地想著對策。然而,沒有什么能使他抓住分析,他現在手無寸鐵,腿也有多處潰爛,兩個月的監禁,特別是三天的水牢,他的身子確有些虛脫了。

“起來,走!”澧縣口音命令道,并用槍戳他的屁股。

“想把我帶到哪兒去?”岳肯問。

“這你管得著嗎?”

“我要見岳地風!”他說這句話是想探探虛實。

“再見呀,那就是你的腦袋去見了,我們局長正等著你的豬頭下酒呢。”澧縣口音說道。

“怎么,岳地風果真要秘殺我!”岳肯幾乎在心里喊起來。劉老板那邊遲了一步,岳地風,你他媽的太陰險了。

現在來不及多想,他唯一的只有見機行事,可惜岳地風不在,在的話,要他在老子臨死前吃兩拳頭也好。

走出了水牢,前面就是湖沼了。

初春的晚風帶著寒意,周圍傳來了幾聲蛙鳴。又呼吸到了那帶水腥味的空氣,踩在柔軟的灘泥上,使他覺得這樣死去也還有幾分隋調。

后頭是幾只火把,他不能回頭去看。火把照著他的背脊,把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在腳下。

“往前面走呀,岳肯先生,瞧,月亮多圓,給你選了個好日子。”澧縣口音說。

沒有來營救的人,空曠的湖沼一覽無余,什么也沒有。岳肯最后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他們明天來營救時,我的頭已經擺到岳地風的面前,任他用棍子戳來戳去……一想到這些,他就感到怒不可遏。

淤泥已齊了腳踝,前面是黑咕隆咚的沼澤。岳肯站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潔凈的空氣,心里想,他們要我這么死嗎?

“不許停,往前面走!”

他只能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去,泥已到了膝蓋,他的雙手伏在泥水里。他拔起腿想尋找硬地和草蔸,但沒有。

“還走,繼續走,你這小子想耍滑頭?”

岳肯沒有動。

“走!走!你這土匪,就是這樣踩人的吧?你今天也嘗嘗被踩的滋味。”

“開槍吧,少噦唆,老子不喜歡噦唆的人!”

岳肯朝后瞄了瞄,看到那幾個槍管在原地未動,火把卻燃得愈加熾烈。

四周是靜靜的,像陰曹地府。

生和死沒有什么界線,老子有什么好悲哀的呢?老子剛才錯過了一個機會,他想,但是離得太遠,我不能把泥巴扔過去,而我卻還在他們有效的射程之內。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

他的眼前只看得見在火把中搖動的蒲草的影子,不遠就有一道湖埂,只要能到那兒,老子就有希望了。

“開槍吧,雜種!”他用盡了一輩子的氣力吼了一聲。他希望震懾住他們,在他們片刻的惶惑中爬上湖埂。

與此同時,槍響了。子彈打在他的周圍,泥漿噗噗地濺起來。

他左右翻滾著,想躲開子彈,但他躲開的不過是泥漿罷了,子彈一點兒也沒傷著他。

火把熄滅了,幾個木樁般的影子站在遠遠的地方。

“你們這群混蛋!”岳肯大罵一聲,拼命地向前爬去,終于爬上湖埂。

他看著那幾個消隱的人,天空恢復了它的本色,瓦藍中滲透著初春的潔凈,一彎殘月正懸掛在一棵野柳之上。

走上一道狹長的沙渚,便是一汪湖水了,去冬的蘆葦起伏在他的眼際。他跳進湖中,洗凈了滿身的稀泥,爬上來,擰干衣服,向前尋找棲身的空草棚。

這些空草棚是打湖鴨和汆雞子的人遺棄的。他看清了一個,想進去休息片刻,而這時一道手電光照了過來,晃著他的眼睛。

“沒事吧,岳肯兄弟?”

“是你!”

岳肯辨認出來,是劉老板的人,那個矮堂倌。

“為你備下了軟床,比這兒的稻草堆強多了,走吧!”矮堂倌甩過來一件棉襖。

岳肯披上了。他看了看周圍,還有兩個黑影。

他迅速地跟著這三個人離開了石子灘。死局既成誰能解結

一張血牒和一把匕首放在岳地風的案頭。岳地風怒氣沖天地展開來,只見上面寫著:

岳局長臺鑒:您抓走了我們兄弟岳肯,我們不能坐視不管,今劫獄,原只為救兄弟一命,并無傷害局長之意。如息怒,新賬老賬一筆勾銷;若再行不軌之舉,為非作歹,波及岳肯,后果自負。

湖南王營長部下游勇留

民國x年x月x日

“你們這群廢物!還有臉來見我?廢物!給我統統滾蛋!”岳地風暴跳如雷。

“局長!兄弟們不是沒抵抗,無奈他們人太多,十幾個,還聲稱是正規軍,罵您是淤泥湖的土蛤蟆……”澧縣口音的家伙頭纏繃帶垂著雙手匯報。

“什么雞巴正規軍,不就是些殘匪嗎?!”

“他們有機槍,他們個個都能飛檐走壁……”

“夠了,給我滾!”

岳地風一記耳光抽去,打得澧縣口音頓時嘴吐鮮血,灰溜溜地退下了堂。

岳地風現在真是悔恨交加。岳肯逃了,而且是他過去的舊部插手,突然冒出了另一幫家伙,口口聲聲還譏罵他是“土蛤蟆”,這些家伙怎么敢闖到我的淤泥湖來呢?

岳地風捏著這張血牒,實在有點兒心驚,半路里殺出程咬金,一個岳肯都難對付,這下更令他頭疼了。而岳肯這一出去,等于是放虎歸山。他想,我應該在當時就斃了他,完全沒有必要把他留著,這下好啦,幕后的人沒找出來,反而讓岳肯溜掉了。

岳地風強烈地懷疑那個幕后人是劉老板。這家伙的腳路寬,雖現在沒拖槍聚眾,在淤泥湖也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了。他不僅是為了那些利,他還想做到名利雙收,取而代之,從而讓整個淤泥湖落入他所控制的范圍。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家伙,也是個不甘服輸的家伙。在上個月,他就得到了牙鎮商會會長的寶座,他知道我想排擠他,像擠干一個臭蟲那樣,然而這家伙卻越擠越肥,越擠越膽大,從暗的陰謀到明的暴力,他現在是雙管齊下了。什么王營長的游勇,“游勇”不就像“舅兄”的諧音嗎?王營長樹倒猢猻散,還有他媽的什么能力?事實上,這些天“游勇”銷聲匿跡,根本就是個子虛烏有的東西。

好吧,媽的,看看究竟誰是淤泥湖的霸主,誰又只配在老子手下俯首聽命!凡是跟我作對的人,我都不會輕饒他。岳地風恨恨地想。

“像一個傳奇!總有一天會寫進歌里去的,總有一天,人們都將唱著你岳肯和劉廣順老板。”

在駛往沙市的小火輪上,坐在底艙客房里的矮堂倌晚粳稻興奮地說。

岳肯現在戴著一頂半新的禮帽,穿一件殷藍長袍,儼然一副商人打扮。船上一個羅鍋水手在給他們上茶。

岳肯若有所思地瞄了晚粳稻一眼,他現在與水牢中的他判若兩人。他掏出新到手的一支快慢機擦拭著,還帶有四十發子彈。

“你說是嗎,岳肯?”晚粳稻眉飛色舞地走來走去。

岳肯把槍朝舷窗外點了一下,說:“你講的比唱的更好聽。”

晚粳稻說:“岳肯,別他媽的悶悶不樂了,到沙市好好地靜養幾天,登登便河寶塔,看看荊州古城,逛逛楚巷窯子,對,還有兆秀姑娘……來來,咱們以水當酒,干了,到沙市還得好好喝點,希望咱們以后合作愉快。”

岳肯按著茶杯說:“我不會使劉老板感到滿意的。”

“話說得太早。岳肯,這次劉老板為了救你,可是下了血本呀!”晚粳稻說。

“謝謝。不過我很后悔沒干掉那個老賊。”

“別泄氣,你不是出來了嗎?”

“那是,我比誰都清楚。我心頭的痛苦和仇恨像珍珠一樣,越磨越大,越磨越硬!”

“好!岳肯,干了!”

“干吧。”岳肯端起茶來,淡淡地說。

火輪停靠后,他們拾級而上,站在荊江大堤上。沙市盡收眼底。

恒泰商號胡老板的別墅在便河東岸的一片樹林里。從這兒可望得見對岸的春秋閣,綠水環抱,景色宜人。

走進別墅的客廳,原來劉老板也在這兒。

“請坐,岳肯,”劉老板隔著桌子伸出手來握了握對方的手,“你的氣色不錯,兩個月能挺過來,是副鐵骨呀,小伙子,我佩服你的身體。”

岳肯四處看了看,劉老板又說:“我知道你是在找兆秀姑娘,是嗎?兆秀,出來吧。”

循著喊話的方向,從花園里款款走來兆秀,岳肯差點兒認不出她了,她比過去顯得更沉靜,臉色紅潤,穿著淡綠的綢緞斜襟上衣。

“岳肯哥……”

“兆秀。”

兩人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礙著這些人,哪怕他胸中騷動著愛火,也不好表露出來。

劉老板這時笑著說:“岳肯,問問她,近來可有不滿意之處?”

“謝謝劉老板的照顧。”兆秀頷首道。

“行啦,岳肯來啦,我要好好陪你喝一杯。岳肯呀,難熬啊,我也坐過岳地風的牢房,那真是豬欄狗舍。”

到了吃飯的時候,還不見主人胡老板的人影。坐上桌子,劉老板說:“胡老板去漢口辦貨了,這地方他也不常住,有一半財產是我的,岳肯,你就放心在這兒吧,不要擔心夜半有人敲門,這里不是岳地風的管區了。”

酒過三巡,談起岳肯入獄,岳肯陰沉的臉更加難看,說道:“叫我夠受了。劉老板,這次我欠了你一筆人情債。”

劉老板搖著頭說:“岳肯,你會干好的。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如果你供出我來,我跟你不也一樣,死過一回兩回了嗎?哈哈!”

“我想馬上回去。”岳肯扶著桌沿,看著他們,非常冷靜地說。

“不!,劉老板說,“岳地風倒希望你馬上又跳出來呢,那樣,不僅我們留給他的牒子被戳穿,那幾個放你出來的兄弟也會遭連累,如果其中一個經不住岳地風的威逼,交代出來,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此話言之有理!”晚粳稻斟滿酒杯說,“看準了再干,切忌輕舉妄動,我們要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想,老板,是不是等河賬放完之后,再行其事。岳肯,只要你聽我們的,他們就無法對我們下手,而主動權就在我們這兒,你說呢?”晚粳稻向他作了一個怪笑,舉起酒杯。

岳肯無可奈何地咬了咬嘴唇,說道:“但我岳肯也自有我岳肯的脾性,我不愿讓岳地風笑話我害怕了,被他們嚇跑了。”

“你是說臨陣逃脫?”晚粳稻問。

“正是。”

“大錯而特錯,誰都不是軟蛋。岳肯,你的自尊心會傷害你的。”

“這個我不希望誰來教訓我。”岳肯翻了翻眼珠。

“好了,說這些干什么?”劉老板制止道,示意大家都喝酒,然后好言相勸,“岳肯,我知道你現在肚里窩著一團火,我們救你出來,你也得為我們想一下。”

岳肯只好作出了同意的表示。

是夜,岳肯來到了兆秀的房間。兩人相視良久,無語垂淚,緊緊摟抱。

岳肯問兆秀:“你是怎么到劉老板這里來的呢?”

兆秀說:“你被他們抓走后不久,劉老板就帶著人找到了我家,救出了我。”

“原來如此,他倒是個有心人。”

兆秀撲進岳肯懷里,擁著他說:“岳肯哥,咱們走吧,別跟著姓劉的干,我看得出來,他們在把你當槍使。咱們遠走高飛吧,在澧縣我還有個舅舅,我們到他那兒去打魚、種田,過幾天省心的日子吧,咱們不是岳地風的對手,在淤泥湖,沒咱們的立足之地的。”

岳肯感到她的胸口急促地跳著,肩頭一陣陣顫抖。他抱著她,凄然一笑,說:“兆秀,在岳地風的老虎凳和水牢里,我早就是死過的人了,這條命,不跟他拼個你死我活,我會快活嗎?不能便宜了那雜種,雖然我早就厭倦了這種冒險的生活,但我又不得不去繼續冒險,這有一半是為了你。”

“我不需要!如果為了我,你就聽我一句,我們呆在一塊吧,每天不再分離。”兆秀伏在枕頭上抽泣起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是誰讓咱們落得今天這個命呀!”

“是這個世道,養著一群咬人噬血的狗,只要咱們軟弱怯陣,它就會沖出來咬你,只要你挺住,你拿起棒子來,它就害怕了,乖乖地縮回去。這世道服強不服弱,像他媽的人參,瘦的越吃越瘦,胖的越吃越胖,咱們要做強人,不要做瘦鬼!我看透了這世道。”

“可岳肯哥,我總是終日吃不香睡不好,為你提心吊膽……”

岳肯開門瞧了瞧,然后進來低聲對她說:“你只管在這兒等著,我有我的打算。就像《水滸》里面說的: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當我跨出水牢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再需要他們,他們救不了我,我也最終救不了他們。我要偷偷地潛回去,我還要……”

獨狼乍現風云再起

牙鎮的夜晚又開始熱鬧起來。春末夏初,南來北往的干魚販子、坐商行賈,趁晚上沒事,都走上街頭吹一吹涼爽宜人的荷風,來吃點兒宵夜。街頭巷尾飄散著縷縷芙蓉的幽香,不下三十家的青樓酒肆都在夜間營業,街上充斥著淫棍、賭徒與酒鬼。

今年的魚汛來得又猛又好,這將使本鎮的小商人發小財,岳地風發大財,所以岳地風稍微放寬了一些限制,使市場活躍了一些。不過這也是他“欲擒故縱”的伎倆,淤泥湖興也好,衰也好,得利的總會是他,對待那個殺人慣匪岳肯他也是如此。自從岳肯逃出水牢,在鹽船套小有騷擾之后,岳地風就在尋找著怎么對付岳肯及所謂“王營長部下游勇”的良方,他現在沒有出擊,卻加強了對所有湖南商人行蹤的監視,以便查獲以商賈為名、行通匪之實的家伙。

到“芙蓉”茶館來喝茶的人極好分辨,把茶喝光,把茶葉嚼爛吞進肚里去的,就是湖南人。茶館里他安插了一個團丁,而“云雨樓”妓院才是他重點把控的地方,明丁暗哨共有四個。這個妓院是清一色的年輕窯姐,一個個頗有姿色,并且時常新到一些益陽桃花江妹子,都是未開苞或剛開苞的時鮮貨,湖南來的嫖客愛找家鄉妹子,所以這兒也實際上成了一家“湖南會館”。這妓院的鴇母也是湖南人,老婊子,愛抽大煙,渾身無肉,但這老婊子很有手腕,總能把牙鎮來的新老嫖客勾引到她的“云雨樓”來,所以它又是本鎮最大的一家妓院。

岳地風摸著下巴,看著這兒樓上樓下掛著的紅燈籠。他過去也偶爾來這兒玩玩,不過對那些打扮得賽天仙,脫出身子來卻渾身松垮的婊子沒多大興趣,甚至有些惡心。

岳地風扭過身來朝另一條街上走去,忽聽得樓里一片嘈雜,他轉過頭,被從臺階上跳下來的一個家伙撞了個滿懷。

岳地風站穩了,一把抓住那人。那人競罵罵咧咧道:“……媽的,騙人的哈!這些娘們兒哈!”聽口音就是個河南侉子,不是個商人,只能是為商人趕腳的,講出話來滿口蒜味和酒氣,穿得邋邋遢遢。

“你干什么?”岳地風喝道。

老鴇母也趕了出來,見是岳地風,說:“岳局長呀,抓住這家伙,這家伙被我們新來的一個妹子趕出來了,他開口罵人,想不給錢呢!”

“老子沒動哈,這婊子,比老子還狠!”河南侉子吐著蒜味酒氣,搖搖晃晃地說。

“河南侉子最討厭了!”老鴇母尖酸地說。

“老子侉子,老子侉子!”這個家伙噴著鼻子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想去砸樓上的雕花玻璃窗子。

岳地風當胸便給這家伙一拳,磚頭落地,這家伙也屁股落地,坐在街上。

“你打人哈!”

“帶到團部去,讓這家伙醒醒酒。”岳地風揮手讓上來的兩個團丁架起他,將他拖走了。

“岳局長,是要教訓教訓他們。”

“怎么回事?”岳地風問。

“是這樣的呀,岳局長,我們這兒新來了個湖南妹子,才十八歲,卻偏偏自稱螞蟥,這個沒錢的河南侉子呢也偏偏要螞蟥陪著他……”老鴇母齜著金牙搔首弄姿地說。

“螞蟥?”

“是呀,螞蟥,聽著嚇人,吃著可軟乎呢,可這家伙是個‘見花謝,哈,被螞蟥轟出來了,這侉子逼著我退錢呢,這無用的侉子,也是他媽的沒見過世面的貨,還想逛什么‘云雨樓。”

“唔唔。”岳地風把頭向樓上望去。

老鴇母用肘碰碰他,說:“岳局長,螞蟥妹子就在上頭,現在哭著啦,你去勸勸她吧!”

岳地風看著老鴇母詭譎狎呢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被擁了進去。

來到樓上的一個房間,老鴇母推開門,岳地風果然看見了一個面生的年輕女子,正在掩面哭泣。

“螞蟥妹子,這是我們牙鎮的團總來啦,你要感謝團總才是,他揍了那河南侉子一頓,你有什么傷心事,盡管給我們團總說吧。”又笑嘻嘻地對岳地風說,“團總呀,局長呀,我有事下樓去了,你好好地勸勸她,這妹子心腸好呢。”說著一陣風似的帶上了門。

岳地風走近去,摸著她的頭發,問道:“在家里學名叫什么呀?”

“我就叫螞蟥,我是條螞蟥,喝人血的。”這女子抬起頭來,眼睛挑戰似的盯著岳地風。

女人穿一件薄薄的綢衫,胸脯異常豐滿,話沖人,渾身也有股沖人的韻味。岳地風有點兒怦然心動。

“你嚇跑了別人?”

“我不喜歡沒骨頭的男人,我想怎么便怎么。”

“瞧你的這張嘴,可真厲害呀。”岳地風用手指勾勾她濕潤的嘴唇,然后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壓過去。

一種隔世的饑渴和欲望把他烘熱了,他把她吻得喘不過氣來,雙雙倒在地板上……

“你滿意嗎?”

“當心我喝干你的血,團總。”

“我不怕,不過,在牙鎮這個地方,你得聽我的。”

“那就請多多關照。”

這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到岳地風膝上,又給了他兩個響吻。

岳地風掏出一只戒指來,放到她的手上,說:“除了我,你不要再跟別人,聽見沒有?”

女子笑了笑。岳地風站起來,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房間,帶著多日來沒有的輕松走上大街。

街上還有一些夜市的叫賣聲和顧客,他悠閑自在地踱著步子,慶幸終于又找到了一位可口的女人。當然,有點遺憾的是這地方不太干凈,但熾烈和放蕩的做愛使他恢復了一種信心,這不管是對付誰,不管是對付女人也好,他的對手也好,都是頂頂重要的。我是個出色的射手,他邪毒且洋洋自得地想。

荷風四起,那些荷葉便像一張張綠色的翅膀撲騰起來。

劉老板一身白竹布褂褲,腳蹬皮底毛嗶嘰便鞋,以手上的黑油紙扇作涼棚,正在向湖邊的磯頭眺望。太陽白閃閃地掛在當空,蟬在一些湖樹上叫得咝咝啦啦的,令人心煩。

晚粳稻出現在土磯頂,伸出蛇腦殼東張西望。

“來了么?”劉老板邊喊邊要艄公向磯頭劃去。

晚粳稻一身臭汗地上了船,說:“來是來了,但接應困難吶!現在那五輛雞公車還在離鹽船套五里的一個樹林里呆著,腳夫們怨氣沖天,熱得干喘。”

“過了鹽船套就好辦了,我們的船到那頭候著,告訴岳肯,萬萬不可動槍,如果一交上火,牽動了鹽船套團防分部或是太平口的丘三就不好辦了。岳肯呢?”

“岳肯!”矮堂倌向樹叢里喊道。

岳肯走出來,還是戴一頂虛了邊的舊草帽,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從水中采的藕腸子。

“你們出發吧!”劉老板說,然后又拉住岳肯,“兄弟,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此行一定不要出亂子,那上面是一些長短槍和子彈,我花錢買了這些,不過是以防萬一,跟岳地風交手,必須文武之道一擔挑。”

矮堂倌在前面催喊:“岳肯,快走!”

“行了,我一個人就夠了。”岳肯說。

“能行嗎?還是我們一起去吧。”矮堂倌說。

岳肯早躍下一道溪溝,一個人穿進了蒿蓬。他喜歡一個人在這淤泥湖區,他一個人去行動的時候就精力充沛,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應變能力,他不存任何顧忌,整個湖溝港汊都氣脈貫通。他喜歡獨來獨往。而且,只要是與鹽船套有關的事,他就會生出一種冒險的渴念。這種渴念包含著無處發泄的仇恨,他是從這兒被趕出家門的,他這條錚錚的漢子難道就這樣忍氣吞聲地倒在自己家門口?鹽船套就是他岳肯屈辱的代名詞,他當然不會服輸,要在這兒顯示自己的力量。

他現在時而走上大路,時而閃進樹林。

鹽船套的大路過去是條古驛道,而鹽船套便是個驛站,釘鐵掌、修馬鞍的世家很多,而今冷落了,但依然有許多家在喂馬,岳地風把他的養馬班和馬廄設在這里就是基于此。鹽船套有最雄健的種馬,現在都被岳地風占了去,繁殖著他越來越多的馬匹,增強著他統治淤泥湖的實力。

“什么神不神,很輕松。”岳肯說。

他們的船沒有停靠到牙鎮碼頭,而是藏匿在一個半島邊。太陽像一只橘黃色的大圓球,正好落在西邊蒙蒙的湖面。

“還沒干完哪?”岳肯抽著矮堂倌遞來的煙卷問。

“得把槍藏好,總不能就把它們撂在船上吧。”

“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我以為……”他看見劉老板向船頭走了過來,欲言又止,“哦。”

“我準備把藏槍的地方告訴你,岳肯。”劉老板說,“除了晚粳稻之外,讓你知道,萬一我出了什么事,這槍就是你的了。”

“你劉老板會出事?”岳肯笑了一下。

“事情難說。也許我斗不過岳地風,會成為他的刀下鬼,也許生意翻船。去看看吧。”

“我有的是槍,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弄幾桿槍來,不過是小菜一盤。”岳肯說。

“這是淤泥湖最好的槍了。有輕重機槍各一挺。”劉老板有些得意地說。

“如果我需要,可以來取嗎?”

“除非我死之后,或者,進了石子灘水牢。”劉老板咽咽涎水,“當然,岳肯,我希望你能給我拉一支自衛隊起來,這些槍現在就可派上用場。”

“我不想干,我是條獨心獨肝的狼。”

“這次你不是跟我們干得很好嗎?”

“哼。”岳肯唇邊浮現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冷笑,但又迅速地一閃而過,“說到底,還是我一個人干的。這當然要我樂意,不過,這種時候不會多。”

“那……我們就等著你一個人天馬行空,聽你殺掉岳地風的消息吧。”劉老板失望地說。

“我想也不會太遠了。”

岳肯蹚進蘆葦深處。

矮堂倌在一個墓地旁搬開一塊破損的石碑,馬上露山一個黑漆漆的棺材洞來。

矮堂倌握著電筒鉆了進去,接著,岳肯也鉆了進去。循著手電光,岳肯看到里面很大,四壁光滑,用水泥砌成,沒有異味,卻充斥著一股潤滑油清香的氣息。

在一具骷髏旁邊,堆放著那些槍支和彈藥。

“這兒相當保險。”矮堂倌踢著一根人骨說。

“嗯,這是個好地方。”岳肯自言自語道。

晚上,岳肯突然出現在牙鎮的大街上,因為矮堂倌告訴他,岳地風在“云雨樓”泡上了一個叫“螞蟥”的妓女,他正在想著應該尋個地方為岳地風拉點屎呢,不想機會就來了。他血氣方剛,柔韌的腰背,剛健的四肢,當兆秀沒在身邊的時候,他有時想到過女人,但今天他不是為這個來的,他想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逮到另一條大魚。

“云雨樓”燈火通明,絲弦飛揚,樓上爆發出一陣陣嫖客婊子的調笑聲。

岳肯今天穿著一件黑綢對襟褂,戴著禮帽。他站在臺階上,把帽檐兒壓了壓。

“來客啦!大香小香、大蓮小蓮、大鳳小鳳,陪客呀!”

老鴇用變態的聲音吆喝著,岳肯立馬便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婊子圍住,脂香氣熏得他直想打噴嚏。

“客官,挑吧,我這里可都是齊刷刷的黃花妹子,包你吃了這個想那個,吃了那個想這個。”

岳肯一本正經地掃視著這些婊子,婊子也一個個向他拋媚眼,扭屁股蛋兒。

“都是些三月的蘿卜。”岳肯尖酸地對老鴇說。

那些婊子討了個沒趣,都紛紛躲到一邊去了。

“客官呀,我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沒這福氣就莫到‘云雨樓來。”

“我倒想做成這筆生意,”岳肯說,“不知你答不答應?”

“你想要誰?”

“螞蟥。”

“螞蟥有主了。”

“她現在不是空著嗎?”

“空著?空著只怕你玩不起。”

岳肯從兜里掏出一把大洋,放在桌上,不屑道:“你看這個價如何?”

“噢……行行,這位客官,我一看你就是個不凡的人物,跑大碼頭的。我帶你去,我帶你去。不過客官,你小心些為好,玩了就走,反正來日方長嘛。”

“我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你管得著嗎?”

老鴇只好乖乖地領著岳肯上了樓。

當岳肯走進房間時,螞蟥正從床后的更衣室出來,正穿著衣服。這婊子的確名不虛傳,標致極了,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勾人心魄。她那漆黑的頭發微微散亂,寬大的罩袍上方,扣子沒有扣上,渾身進發出健康和活力。

岳肯坐在床沿,掏出一支煙來點燃,吐著煙圈瞧著她。

“能陪我出去吃頓飯嗎?”岳肯問道。

“婊子陪睡不陪吃。”螞蟥道,“你還是干你該干的事情吧!”說著,她上了床,蒙上大紅被子,等待著岳肯。

岳肯從床沿站起來,沒動。

“又是個沒能耐的家伙,那就請出吧!我睡覺的時候不希望有人在我房里。”

岳肯兩眼發出劍一般的光,厲聲道:“你這婊子,起來!”

“你想干什么?”螞蟥被鎮住了,支起身子。

“想想岳地風那雜種跟你在這兒茍合的情景,就令我惡心!就是在這個床上吧,婊子?這是他跟你用過的枕頭,這兒,還有這兒,是被他的豬嘴拱過的,這一對骯臟的奶子被他壓在下面……瞧瞧,這真是一間漂亮的配種豬欄,整個兒臭氣熏天。一個嫖客,一個婊子,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啊!”

岳肯忘了這是在什么地方,因為他太憤怒了,這個放肆的婊子使他忍無可忍,他早就是一罐炸藥,一點就著。他把她逼到床角落里去,繼續說:“看看我是誰?跟岳地風去說吧,老子名叫岳肯!你這個賤貨!”

他砰的一聲用腳勾開門,揚長而去。

走到樓下,就聽見那婊子大聲喊叫起來,樓上頓時一片混亂。而這時岳肯早擠進夜市中,不知去向了。

初夏,鹽船套的湖灘汊地一片郁郁蔥蔥,草肥馬壯。

岳肯從水里鉆出來,踏上干硬的淺灘,斜穿過一片僻靜的涸溝,找到了一處陰涼的芝麻地躺了下來。

他用頭枕著手,想著應該怎樣弄到一匹上好的種馬。

有了馬,他就可以活動自如了,有了馬,他就可以想法把岳地風從牙鎮引誘出來,引到這空闊的湖野來。在牙鎮行動畢竟太艱難,他不愿意跟他們在胡同巷子里打,加上地形不熟悉,也許自己沒動手,就先送了性命。

在他前方的湖崗上,像星星一樣散落著岳地風的那些馬匹,周圍到處游蕩著持槍的家伙。

到了天黑時分,他喝光了隨身帶著的一瓶酒,準備摸到村子里去。

滿天星斗掛在屋頂上空,月亮從矮墻上升起來,到處是一片響亮的蛙鳴。

他裝扮成一個地道的馬夫模樣,戴著齊肩的草帽,在黑暗中注視著村子中心一家燈火通明的修理號舍。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一些人中,有湖南趕腳的馬幫,也有沙市的行商雇請的馬車,當然更多的是岳地風的那些到處亂竄的帶槍團丁以及他們的馬匹。

院子里圍著一大堆人,竹竿上一盞夜壺燈燒著滾滾的黑煙,他們原來是在看兩匹馬配種。層層疊疊的人,連畜生們干點兒好事也要去欣賞一番,真是些窮極無聊的家伙。

誰也沒有注意他,這很好,他在馬匹和馬車中仔細尋找。就在這時,院子門口突然停下一輛馬車,從馬車上跳下來一個背槍的家伙,見有稀奇事,也進了院,朝人堆里擠。

岳肯走了過去,借著燈光在馬身上看,他看到了馬屁股頭那個“T”字烙印,是岳地風的馬,他要的正是岳地風的馬,他摸摸這個“T”字,又瞧了瞧馬的胯下,是匹公馬,正好可以來個順手牽羊。

他坐上馬車,悄悄地用馬刺戳著馬的屁股,掉了個頭,馬蹄嘚嘚地馳出了巷子。

他一直沿著老驛道跑了五六里路,把車趕進一片樹林,然后剎住車,跳下轅木解開馬匹。

這是一匹非常傈悍的剛成齡公馬,唯一不太滿意的是毛色混雜,性情絕對跟他岳肯一樣,時好時壞,難以捉摸。

看來第一步還算順利。他在車上發現了廢輪胎水囊、馬鞍、鞦轡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還發現了一些吃食。他從底下抽出一具鞍來,放到這匹雜色馬的背上,又給它套上嚼籠,將鞦轡扔進旁邊的一個水塘里,然后躺在車上吞咽著香噴噴的食物。

讓那個家伙回去挨揍吧。不過他也會去找那些外地來的馬幫腳夫,反正受皮肉之苦的不會是我岳肯了,他們決不會料想到我如此膽大包天摸進村來,他們相信一輛車對我岳肯是沒有用處的,而事實上,車的確沒用,我要的是一匹馬。這僅僅是開始,一匹兩匹,甚至所有的馬我都要,放馬幫的末日來臨了,這些家伙必須滾出我岳肯的老宅。

吃了一些東西,他心頭熊熊的烈火又燃燒起來。他睡不著,半夜的時候,露氣重了,蚊蟲叮得他難受,他干脆爬起來,將馬車推進水塘中,在黑暗里濺出一片水花的聲響。

他把手槍緊緊地插在腰上,勒了勒腰帶,爬上坐騎,在如水的月光下顛簸著奔向湖灘。

“云雨樓”螞蟥的房間里,岳地風把撒嬌的女人放下地來,說:“還生我的氣嗎?”

那女人抱著雙手,說:“都是因為你,才讓那小子把我咋唬了一頓,我螞蟥從沒受過這種酸氣,倒霉啦!”

岳地風哄著她,說:“沒事了,岳肯這小子逃到鹽船套去了,牙鎮他還敢來?他不怕腦殼落地?”

“團總呀,你還沒抓住那小子,我等著喝他的血呢!”

“快了,快了,血有得你喝的,乖乖。”

“哼。”螞蟥噘噘嘴,又在岳地風大腿上擰了一把,“你也是顆沒用的軟蛋,一個獨匪也對付不了,真該打你的嘴巴。”

“我對付不了?”這女人的話激怒了他,使他覺得顏面掃地,“他,還有他幕后的人,我發誓要一網打盡,我岳地風還沒拿出我的威風來!只要我歪歪嘴,哪個的頭長得住?”

“好呀,看你的本事啦。”

出了“云雨樓”,岳地風感到很不是滋味,這種破貨也拿這種鄙屑的口氣來數落他,真使他尷尬。岳地風最害怕在女人面前失了自尊和驕傲,他要撿回這個面子。

岳地風已經從那五個幫岳肯送貨的腳夫那里得知,弄死稅卡上兩個弟兄的人是岳肯,這次盜馬,有種種跡象證明又是他干的,他現在要采取最厲害的一招,把岳肯引出來打了,只有正面交鋒,才能穩操勝券。

就在第二天上午,岳老大的墳頭,岳地風的把兄弟丘三帶著一伙人,搗毀了岳老大的墓碑,掘開了棺木。

這次行動,為防族人唾罵,岳地風沒有出面,也同有關鄉賢打了招呼,讓丘三執行。理由是:岳老大養子不教,縱兒為匪,貽害鄉鄰,天理難容,故掘墳鞭尸,除非岳肯繳械自首,替父受刑。

丘三指揮他手下的嘍噦掘著,墳已經被翻開,打碎的墓碑已經抬著丟進湖里。有幾個老人勸說著,痛哭著,也被團丁用槍托趕走了。

丘三向那些人叫囂:“你們誰交出岳肯來,就給他養父留幾根骨頭,否則,全部砸碎!”

這一切,被藏在蘆葦叢中的古叔看在眼里,他沒有找到岳肯,卻碰上了這種場面,想著岳老大跟他的情誼,想著他孤苦伶仃的屈死,終于忍耐不住,從蘆葦叢中跑出來,推開團丁,躍到岳老大的棺木上,哭喊著說:“你們這些遭天雷劈的,要掘就朝我掘吧!你們打死我,打死我!”

拿著镢柄的團丁們被這躥出來的老頭兒弄蒙了,一個個停了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如何是好。

有個團丁認出他來,對丘三說:“這老頭兒跟岳肯關系非同一般。”

“好呀,抓一個是一個。把他拖起來!”丘三吼叫著。

幾個團丁一擁而上,把古叔架了起來,古叔又踢又打,掙脫了他們的手,一頭朝丘三撞去。

“老子這條老命跟你們拼了!你們這些斷子絕孫的王八蛋!”

古叔這一下撞在丘三身上,把丘三撞了個仰八叉,他屁股墜地,“哇哇”叫著爬起來,一腳踢翻了古叔。

“這老雜種,好大的膽!不給你點兒厲害看看,也不知道槍是鐵打的!”

丘三舉起槍,“砰砰”兩下,打在古叔的腹部,古叔想站起來,晃了晃,又倒下去,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把他用馬拖,拖死!看那個盜馬賊岳肯還來偷我的馬!”

一根長長的繩子纏住了古叔的雙腳,繩子拴在一匹馬上。團丁騎上馬,揮動馬鞭,馬便在湖灘上跑起來。古叔被倒拖著,他的身子在草灘上劃出一道印子。

馬跑得越來越快。過了一會兒,馬又回來了,繩后的古叔已被拖得血肉模糊。

丘三命令解下古叔,將他的尸體扔進岳老大的墳坑,三鏟兩鏟,將他埋了進去。

“墊棺材底去吧,老鬼,看岳肯還來不來救你!”丘三獰笑著說。

馬場縱火惡徒就戮

陽光直刺在陳年的葦垛上,葦垛爬滿了一些野生的金瓜藤子,朵朵黃花點綴其間。

這是一片沒有人要的垛了,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偶爾有一兩頭走散的水牛在這兒嚼幾口草,留下幾攤牛屎,也是不常來,只有一些鵪鶉和八哥在這兒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地覓食。

岳肯就在這兒的一個垛洞里睡覺。洞口用葦捆堵住了,外人是絕對想不到這兒會有人安家筑巢的。

上午從鹽船套傳來的兩聲槍響他聽見了,卻沒在意,他枕著槍睡得正酣,忽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岳肯,岳肯,你快出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怎么,未必會有狐仙?昨天晚上,他發現在另一個垛子旁有個狐貍洞,一匹火紅的狐貍搖著長尾巴從他眼前閃過,嚇了他一跳。

分明是人,聲音急叨。他從洞里爬了出來,看清了那個人,是岳地風可憐巴巴、心地善良的大老婆永蓮。

“表嬸娘,您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他閃出垛來,笑著問。

“你小時候愛去哪兒,我還不知道?我想你肯定沒走遠的。我借故去廟里燒香,繞了幾個彎兒找你。”

“出了什么事嗎?”

“出大事了,岳肯。”永蓮拉他坐下來,給他手里塞了一個饅頭,喘著氣說,“丘三挖了你養父的墳,還把古叔用馬拖死了!”

“什么?什么?”

“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岳肯,你趕快走,別去鹽船套了,他們這一招,就是要把你引出去呀!”

岳肯的喉頭艱澀地滾動著,他木頭一般站起來,走了兩步,雙膝猛然跪向鹽船套的方向,號啕大哭起來。他哭得傷心透了,他從來沒有這么哭過,這一次,實在是他沒想到的。

“侄子,你別哭了,當心傷了身子,你一哭,我也有愧,丘三這樣,還不是岳地風這老狗日的準許了的!我呀……”說著,自嘆命苦的永蓮也不禁抽泣起來。

“好!”岳肯止住了哭,站起來拉著永蓮說,“表嬸娘,您回去吧,讓您跑這么遠的路來找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你現在氣頭上,侄子,要冷靜,他們想槍打出頭鳥呀!”

永蓮提著籃子走了。

動蕩不息的湖風一陣陣吹過來,岳肯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些,哭過之后,人也舒服多了。看來,一個男人也有真正慟哭的時候,一個男人也需要哭。但就一次,一次就夠了,一輩子,這一次,也讓他牢記心中了。

“一鍋端!”這就是他陡然滋生的想法。他不會后悔,他作出了決定就會行動,只是,他要把這行動想得完整一些,盡量不出差錯。

在“芙蓉”茶館的“澗憩軒”里,劉老板讓矮堂倌剛送走一個江浙商人,就見岳地風長袍馬褂地走了進來。這塊商人的聚會之地,岳地風為了不引起誤解,也像條變色龍那樣,著一身坐賈派頭,完全是為了拉攏民心。

“團總,哦,局長,查防啊!”劉老板打著招呼。

“下馬聞香,劉老板,淤泥毛尖獨此一家,哪個不想來品嘗品嘗!”

岳地風坐在劉老板對面,擱下那把黑紙扇,撩撩長袍,蹺起二郎腿。上過茶之后,他并不去揭蓋,問道:“劉老板,近段時間生意大順吧?”

“以貨換貨,談不上大順,倒三六也好,順二九也好,一路拉八也好,咱們都是一路人,還靠您指點。”劉老板不痛不癢地說。

“唔,劉老板為人一向謙遜,是做大生意的料子。”

“不不,做大生意,一靠的是路,二靠的是膽,本人還不夠那資格。”

“劉老板,你真會打埋伏。我就聽說你近來做了筆大生意。”

“有這等事?”

“只是聽說而已。還聽說你在搞水陸聯運,廣開財路,馳馬跑帆,雙管齊下,是個有頭腦的人。”

“我自己還沒聽說呢?哈哈!團總這一說,倒提醒了我。淤泥湖的商人,靠水吃水,論走旱路,那只有您團總的人敢走。”

“說實話,劉老板,你進的是批什么貨?”岳地風壓低聲音,湊過去問。

“海鮮。不瞞您說,除此之外,我還捎帶進點兒蘇杭的綢緞,如您三更太太瞧得起,我當派人送點兒去,還望笑納。”

“我看還是不要藏起來的好,劉老板,現在市場穩定,囤積居奇沒有用,想賺大錢而賠老本,那是不劃算的喲。”

“局長,您真會開玩笑。”

“劉老板,我只不過是有言在先,萬一再栽跟頭,幾千塊錢也難保了。”

岳地風拿起扇子,慢悠悠地打開來,高深莫測地背著雙手走出茶館。

“是不是咱們搞槍的事走漏了風聲?”劉老板掐著鯰魚須,對晚粳稻說。

“岳肯這家伙處處想顯示自己,所以,說不定哪!”晚粳稻說。

“我看,岳地風這老賊在詐我們。”劉老板分析道。

“當初,我們不該把藏槍的地方告訴岳肯,我擔心會出問題。”

“我也想過,但連這個也不告訴他,他會更與我們二心。”

“可是,老板,這一段時間還沒看出來嗎?岳肯是個沒用的家伙,不值得我們花心思了。”

“瞧瞧再說,有岳肯在,對岳地風也是一種震懾,只要岳肯纏住他不放,我們還可以干我們自己的事嘛,這叫渾水摸魚……”

兩個人商量之后,劉老板又派晚粳稻速去探岳肯的消息。

第二天,晚粳稻帶回了他探得的情況:岳肯現在泥牛入海了,然而鹽船套駐防的丘三挖了岳肯養父的墳墓,那個古叔顯然也沒找到岳肯,倒碰上了掘墳,氣憤不過,與丘三拼命,被丘三用馬拖死了。

“好!”劉老板聽后喜形于色,“岳地風這一手干得好,點將不如激將,我看岳肯沒什么好想的啦,信馬由韁,我們這一放手,倒會放出西洋景來——他岳肯必定大鬧鹽船套,只要那兒的團防分部垮了,淤泥湖的一半就等于岳地風拱手送給我們了。”

“此話怎講?”晚粳稻不解地問。

“你這傻貨,多好的一條旱路!還有,岳肯替我們走通的水旱兼濟的道兒,有什么不可以出境啦?”

“看來岳肯還有用。”

“我劉廣順的眼力……哈哈,咱們吃點兒小虧,要占大便宜的。”

這天晚上,岳肯確實正趕往鹽船套。

他今天要結果那只瘸狗丘三。掘我祖墳、拖死古叔,這深仇大恨,必須一刀斬掉才解我心頭之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這次去,他非常清楚是入虎穴狼窩,丘三是個神槍手,他的雙槍將是岳肯的克星,所以他得去墓地取支槍來。

他騎著馬穿過一道道泥沼和湖埂,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

晴朗的夜晚呈現出一片薄紫色,實在奇怪。空氣中氳氤著馬尾藻和青蒿的氣味,青莊鳥和紅鸛的唳叫在寂靜的湖面上拖過,像夢一樣邃遠。

他側身下馬,瞧了瞧四周,蹲下去搬開那塊撲倒的碑石,一股陰涼的潮氣迎面而來,使他打了個寒噤。

突然,一個黑影竄了出來,他倒退了一步,驚魂落處,才看清是個野物,像只狗獾。

他跳了下去,劃燃火柴,在磚壁里發現了一支洋蠟,點燃后,里面亮堂了。

他開始選擇著那一支支閃射著藍光、涂滿了槍油的新槍。

他拿起一支輕機槍掂掂,不輕不重,太棒了。他在膛里上滿了子彈盒,又把兩個衣袋裝得滿滿的,然后吹熄蠟燭,鉆了出來。

他背上那支輕機槍,血液里的烈火便慢慢升騰起來。他不禁舔著干燥的舌頭在黑暗中笑了。

他看著腳下重新蓋好的墓穴,心想,劉老板這家伙成全了我,這家伙也是條不安分守己的尥蹶子的驢子,然而他優柔寡斷,缺少的是行動,我岳肯一無所有,沒有什么,就不怕失去什么,除了行動,行動,還是行動。

他爬上坐騎,握緊韁繩,在曠寂的湖野上飛奔。

銀河飛瀑,星漢燦爛,蘆蕩像騷動的大海,瓦藍的高空懸掛著一面月亮。天地回應著一種潮汐般的韻節。幾家田舍傳來了囈語般的狗吠,馬蹄走過,蛙鳴頓歇,磷火滾動在野岡上。想想時間還早,他喝干了小酒壺的酒,把馬停在一道土坎下,頭頂有一棵楓楊樹,斑駁的陰影灑在他身上。

酒畢竟有些醉人,他想,不能坐下來,否則昏睡過去可就糟了。他用冷水澆了個頭,清爽了許多,爬上馬鞍,在馬背上輕輕搖晃著走近鹽船套。對于他今天要干的事,他一步步作過研究。此時,這個小村鎮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他繞道來到自己老院后頭的一條小路上,把馬留在竹園里,然后解下嚼籠,拍了拍馬的脊鬃,說:“你叫吧,不要緊啦。”

他把輕機槍取下來掛在馬鞍邊,提著那支快慢機,貼著低矮的短墻橫走。

他步履輕捷地鉆進過去的雜屋,這里成了草料房,一盞錫皮洋油燈跳閃著火花,掛在墻頭。

四面沒有人,到處堆放著鍘好的草料和料柜,柜角被老鼠啃出了大洞小洞;在墻上凌亂地掛著籠韁鞦轡,以及鞍屜鐵掌。

觸景生情,不由一陣心酸。而馬的細碎的咀嚼聲和噴鼻聲就在院子里傳來。

遍地月光,他閃進廄棚的陰影里,月光斜射進馬槽和橫木,粗大的影子照在一排排馬肚上。

他略略數了數,大小馬匹不下六十,這都是些有韁無鞍的放牧馬,正安詳地閉著眼睛聽墻角蟋蟀的嗚叫。刺鼻的馬糞氣味摻和著湖風吹來的水腥味,使他感到有些窒息。

馬,馬呀,你拖死了古叔,踐踏著我的屋場,你們無辜,我卻受罪。我不忍聽這擾人的鐵蹄,不忍看你們被羈絆的麻木之臉,你們是岳地風殺人的工具,跟那個瘸鬼丘三一模一樣,留下你們,就留下了我的仇,讓它磨損著我的生命;放走你們,就解了我的恨。馬呀,請你們離開這里,這是我的家!

他跳過去,打開了馬廄的木柵欄,然后掏出鋒利的刀來,一刀刀割斷韁繩。

不多時,所有的韁繩都斷了,這群馬抬起頭來,在黑暗中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人,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這時,一個打著哈欠的家伙端著一盆草料出現在木柵欄門口,還沒來得及發現敞開的柵欄,岳肯早就揮起一根樹棒子朝擁擠的馬群打去。馬受驚了,岳肯在里面連連猛抽,一時間,所有的馬都涌向柵門,撒開蹄,像洪水潰口般地奔躥起來。

頓時,一片刺耳的馬嘶響徹云霄,劃破世界的寂靜,驚醒了所有的人。

馬群過處,一派凄涼景象,端草料的那個家伙來不及躲閃,早被踏成肉漿了。

“炸韁啦!炸韁啦!”團丁們喊起來,一個個赤膊短褲沖出門,有的尋著槍,有的穿著衣服,一片混亂。

馬蹄聲悶雷般地馳向村外,馳向湖灘,不可遏止。

瘸腿丘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炸韁弄呆了,馬上提起雙槍,跨上一匹馬,命令手下速去吆馬。

岳肯跑到竹園,解開馬,背上輕機槍,從后頭趕去。

“攔住馬頭,攔住馬頭,混蛋!丟一匹馬老子都要找你們算賬!”丘三吼叫著,策馬左右,無奈在馬群中沖突,被那些驚馬弄得昏頭昏腦,不辨方向。

無韁的馬恢復了它們祖先的野性,鞭打不動,槍嚇不回,恣肆曠野,昂首嘶鳴。

岳肯從后頭出現了,夾緊馬匹,大叫一聲:“嘿——”端起機槍來,噠噠噠噠地對著馬群和馬上的人橫掃。馬像割草一般倒地,馬血騰起了一股熱浪,痛苦的嘶叫此起彼伏。岳肯更加兇猛地掃射,彈殼從上頭跳下來,撒了一地,不一會兒,槍管灼紅了。

草灘上馬尸傾軋著,堆砌著,團丁們也紛紛落下馬來,沒打死的馬,四下逃散,向月光深處越跑越遠,有的跌落泥沼,有的竄進蘆蕩,有的失腿湖中。

丘三騎在馬上,聽見后頭的機槍聲,借著月光,連連向岳肯開槍,但射程太遠,他不敢靠近那噴著火舌的機槍口,子彈都擊落在地上,徒勞無功,空費力氣。

丘三萬萬沒有想到岳肯會想出這么慘絕的主意,炸了他的韁,把他的人馬都趕到湖灘上,來一次集體絞殺。而且,他竟弄到一挺機槍,使他丘三無從抵抗。

他也有機槍,然而放在倉庫里,他馬上命令兩個團丁奪路回去,他還著槍,想牽制住岳肯。

岳肯哪會給他們一條退路,他是個優秀的狙擊手,打得那些家伙直不起身來,不一會兒便又有幾個跌落下馬,嗚呼哀哉了。

“岳肯,狗娘養的,老子饒不了你!”丘三咆哮如雷地彎腰從地上揀起一桿步槍來,換了個地方向岳肯射擊。

“丘三,還是吃我的油炸花生米吧!”岳肯繼續朝他狂射,打得草尖和地皮翻飛。

丘三有些慌亂了,想跨過幾具馬尸,然而剛橫過馬頭,就聽見灼熱的子彈穿進馬腹的聲音,丘三一個跟頭摔下來,滾進馬尸堆里。

“丘三,你這個瘸鬼,你的末日到了!”

岳肯一聲喊,端著機槍來到他面前,將剩余的子彈全都潑向他的頭頂。

丘三想去抓槍,爬了兩下,倚著一顆馬頭,雙手抓進土里。

岳肯一直把他打得稀爛為止,才停下槍管直指著青空,一縷熱煙在槍管口上淡散著,裊裊地化為滿天星辰。

岳肯佇立在馬上,藍色的月光照著尸橫遍野的湖灘,四周靜極了。

窮追猛打一意孤行

整個鹽船套和他的馬匹都完了,還有把兄弟丘三,都死于岳肯之手,這太可怕了。

岳地風親自趕到之后,不愿意看那殘酷的場面,命令手下的人迅速將發臭的尸體裝棺入殮,死馬則澆上煤油焚毀。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岳地風實在無臉見人了。他坐在遠遠的干坡上看著焚燒死馬所騰起的濃煙,焦糊的臭味令他惱羞成怒。

當濃煙漸漸熄滅之后,他才走到湖灘去,那兒,只剩下了一堆黑炭般的馬骨。

無論怎么樣,一兩桿短槍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殺掉這么多馬匹的。他低著頭在鮮血干涸的草叢中尋覓著,驚起一群群綠頭蒼蠅。

他終于找到了一種機槍彈殼,這種新式的子彈他岳地風還沒使用過呢。他拿著翻來覆去欣賞著,找到了丘三這次慘敗的根源。

“那該是一挺多么漂亮趁手的槍啊!”他自嘲地感嘆道,懊喪的目光注視著地上的灘灘血跡,苦思冥想。

“岳肯不會有這種槍,那么,是誰給他提供的如此精良的武器?是誰呢,誰能買得起這種稀罕物?這種昂貴的家伙,又是怎么運回淤泥湖來的呢?如果我先前的猜測不錯的話,那就是劉老板,而且,恰恰是從鹽船套入境的。”他異常痛苦卻又不得不承認事實地推斷道,“是的,那五個腳夫提供的一鱗半爪證實了這一點。劉老板,膿包快穿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咬牙切齒。

一個團丁來向他報告,岳肯的老宅已經封了,問還要人看守否。

岳地風揮揮手說:“燒掉,所有東西和剩余人員都搬到岳家祠堂去。”

一會兒,岳肯的老宅起了火,房梁呼呼作響,慢慢燒塌了,竹園的竹子被砍凈。

“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岳肯!”他大聲罵道,坐上滾燙的馬鞍,回到岳家祠堂。

昔日威風凜凜的岳地風,這次回來卻像個怕見天日的老鼠,半邊胡子也沒心思刮,見人便亂發脾氣。

在他大老婆永蓮的房里,他大聲質問道:“你呆在這兒,竟連岳肯的行動一點兒也不知道嗎?還是知道了不報?”

永蓮戰戰兢兢地嘀咕道:“好端端的弄成這個樣子,你發誰的火?岳地風呀,萬事不能做絕,到頭來搬起石頭砸到自己腳!”

“我做得絕?是我做得絕還是岳肯這兔崽子做得絕?你長誰的志氣,滅誰的威風,啊?”

岳地風操起一把茶壺就向永蓮砸去,砸在她眼角上,血流了出來。

“好,岳地風,算你有種,嫁給你,算我倒霉,我回娘家去,這個祠堂交給別人來管吧!你在牙鎮花天酒地,撇下我一盞青燈守空房,跟你討了個什么好啊!”

永蓮哭哭啼啼地打開衣柜,收拾起衣服,沖出門去。

“回來,你給老子回來,再走半步,老子打死你!”岳地風拍著桌子大嚷。

他手下的團丁趕忙勸他:“團總,局長,消消氣。”

岳地風頹然坐下來,仿佛蒼老了許多。

沙市便河寶塔下,七月的汛水拍擊著堤岸,江濤渾黃,層層浪渣被挾裹東去,燈火倒映在水里,迷離恍惚。

岳肯向兆秀講述著他在鹽船套殲滅丘三一伙和馬群的經過。

“兆秀,你不高興?你應該為我祝賀呀!這一口氣我總算出了,狗雜種,讓他千瘡百孔地在陰間跪到古叔的面前去。”

兆秀揀著石子向江中甩著,江風揉亂了她的頭發,她坐在石頭上,用膝蓋頂著下巴,一言不發。

“你倒是說話呀,兆秀,我老遠來看你,不是見你這副冷相的,你說呀,你啞啦?”

岳肯抱著她的肩頭,推搡她。

“岳肯哥,我說什么好呢?”

“我不該殺他嗎?我不該宰掉那些拖死古叔的馬?”

“你想過沒有,到頭來該怎么收場?你現在血債累累,岳地風容不下你,這世道也容不下你的。”

“我要一鼓作氣殺掉岳地風,以后的事我管不了!這世道容不下我,我同樣也容不下這世道。”

“既然這樣,岳肯哥,我走了,由你去吧!”兆秀站起來,轉過頭向堤上走去。

岳肯急了,在后面喊著:“兆秀、兆秀!這是怎么啦,我還沒說完哪!”

岳肯趕上去,站在兆秀前面,說:“兆秀,你怨我了?”

“我不怨你,我只是說,你一點兒也不愿為我著想。”她貼到他的胸前,哽咽起來。

岳肯吻著她的頭發,動情地說:“兆秀,我為你著想,在這世上,你是我唯的一親人,我會聽你的,一切都聽你的,好嗎?”

“好,你聽我的,我就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我,你還有一個親人……”

“誰?你說!”

兆秀讓岳肯粗壯有力的大手按著自己的腹部。

岳肯明白了,大喜道:“兆秀,你有了?我們有孩子了?”

兆秀點了點頭。

岳肯一把將兆秀摟住,有些不相信地說:“我岳肯也有孩子了!這是真的嗎?老天爺!”

“岳肯哥,這是真的!你要有個孩子了,你不能讓孩子跟著你受罪啊!孩子能安安全全生下來,我就盡了我的責任。岳肯哥,你要走,要趕快離開淤泥湖!你一定要聽我的。我有時做噩夢,夢見你被岳地風打死了……真的。醒來我總感到心慌,想你已經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能離開我,不能撇下我,我不能沒有你,孩子生下來后,不能沒有爸爸!岳肯呀,我們走,走到洞庭湖去,生兒育女,我們與清風明月為伴。這世上的壞人太多,你是殺不完的,岳肯呀,你聽我這一次吧!”

岳肯閉上眼睛,木然地抱著兆秀。這個激動的女人,她為他擔心擔夠了,他憐憫她,惦記著她,無時無刻不想她。有時,他擦著自己的槍,在野外露宿,也滋生過金盆洗手的念頭,可是仇人不殺,走到哪兒他都不會舒坦。仇恨,你折磨得我岳肯好苦啊!

他說:“兆秀,我理解你的心情,為了我們的后代,總有一天我會放下武器的。這樣,你再給我一個月時間好嗎?頂多一個月,然后,我來接你,從此不再回頭,遠走高飛。”

“你說話算話?”

“當然算話!”

“你要完完整整來見我,甚至不能留一點兒疤痕。”

“我會完完整整地把我岳肯還給你。”

“你答應不跟劉老板在一起?”

“我早就不愿同他們干了。”

“行,岳肯哥,好歹只有一個月,我就熬吧。”

牙鎮的人們都在紛紛傳說著鹽船套的故事,私下里已經把那個死里逃生的岳肯神化了,他們說岳肯的養父撿到他時,看到了一顆喪星向湖中隕落,這是從天庭叛逃的一個賊臣逆子;有的說這是湘西某匪首的一顆匪種,他像點黃豆一樣點遍了湘鄂邊所有的地方,不過這些匪種長大成人之后專與土豪劣紳作對,并不傷害貧苦人家,并且他們不“封刀”、不綁票、不扭葉子,專殺前世的仇人;有的說岳肯有一顆祖傳的“分水珠”,在水下如履平地,并編出歌謠說什么“走到淤泥湖,走得灰直撲”,此“分水珠”放光七彩,岳肯含在嘴里口流龍涎,甭說岳地風,連龍王都奈他不何。不過究竟為什么岳肯要與岳地風作對,大家都諱莫如深,生怕隔墻有耳。

岳肯在牙鎮周圍徘徊。

當夜色來臨的時候,他就要行動了。但對于同不同劉老板照面他又有些動搖。他實在不愿同這個充滿了銅臭氣味、居心叵測的商人打交道,他們是要放一分本,收兩分利回去的,那對老鼠眼和鯰魚須都讓人不能信任,只要同他們交往,他就覺得自己呆若木雞,真正的本色無法顯示。他岳肯天生就是不愿讓別人牽著鼻子轉的人。

但是,他又想,怎樣才能知道岳地風的行蹤呢?只有劉老板,好吧,碰碰運氣吧。

入夜,他把馬隱蔽好,插好槍,跳進湖中,靠著他的蘆管,爬上了牙鎮東面的水埠。

他在樹林里吹干了衣服,潛入鎮里,越過高墻,來到劉老板的院中。

收河賬的季節,晚上還有些來交鮮魚的人,院里既有挑燈掌秤記賬的,還請了幾個剖魚、漂洗和腌魚的短工。

岳肯戴著軟塌塌的草帽,混進賣魚的人中,看到了談價的劉老板。

“什么魚?說個碼子。”劉老板頭也沒抬,對面前的岳肯說。

“全是清一色的鱖花魚,子杠秒(一千八百五十),怎么樣?”

“開海口了,最多不過子乍(一千三)。”劉老板翻著他的賬本說。

“人家子葉(一千九)我還不賣呢,是看你劉老板的面子。”岳肯說。

“漁家,這里不是開玩笑的地方。”劉老板瞄瞄這個戴草帽的人,不耐煩地說。

“真是好魚呀,劉老板。”

“那把魚抬上來,價錢嘛,好商量。”

“魚么?現在是魚不動,水不跳,網已張開,卻不見水花翻起。”

“你是……”

“岳肯來了。”

“呵呵,”劉老板看看門前,低聲說,“岳肯,凱旋啦,我要不要放鞭?”

“這倒不必,只是向你證明,我岳肯從不夸什么海口。”

“有話到后面去說,晚粳稻在那兒,抽煙喝茶自己取,我馬上就來。”

岳肯用手指戳戳帽檐,去了后面的干魚倉庫。

“岳肯,你印堂發亮,有喜事兒!”晚粳稻從臭熏熏的干魚堆里爬出來,笑嘻嘻地說。

“晚粳稻,你倒會裝佯。”

“鹽船套干得不錯,咱們今晚給你洗塵接風。”晚粳稻說。

過了一會兒,劉老板也來了,三人坐定,劉老板拍著岳肯的肩頭說:“兄弟,跟我們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獨自闖天下去啦!”

“我怕你們會嚇壞。”岳肯說。

“擅自取了我的槍給你壯聲威,還不知道是哪個膽小呢。”劉老板反諷說。

“槍呢,岳肯?”晚粳稻問。

“原物歸還原地,卻不料你們狡兔三窟,把其他家伙搬走了,防著我哪!”

“哪兒的話,岳肯,”劉老板說,“差點兒讓岳地風全擄了,不是晚粳稻多長個心眼的話。”

“他怎么會知道你們有槍?”岳肯問。

“你在鹽船套一陣亂殺,岳地風就真是個傻蛋,他也是玩槍的啊,他不會想到你的機槍是誰提供的?嗤!”劉老板說。

“真危險呀,岳肯,那支槍差點兒賣了我們的水,你太冒失了。”晚粳稻說。

“行啦,總算度過來啦,岳肯,今天的事也辦完了,咱們該喝點酒好好談談。”

“我現在需要的是岳地風的情報。”岳肯直截了當地說。

“也該有個結果了。”劉老板顯得有些不太耐煩。

“我還想要一支槍,”岳肯提出來,“一支短槍。”

劉老板沒有馬上點頭,說:“如果你殺不了岳地風,或者再發生像上次那樣的不幸,讓我為你作無謂的犧牲呢?”

“你到底想不想給?”岳肯逼著說。

“我當然愿意,不過在你拿走槍之后,再見你,但愿那個岳地風便在世界上消失了。”

“你沒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嗎?”岳肯說,“如果你再看到岳地風的時候,也許消失的是我。”

劉老板馬上接著說:“那他就會拿著我這支槍,到‘劉記牙行來要我的命。”

“劉老板,你太精明了,你的小算盤扒得太細,我勸你有時還是糊涂一點的好,這對你的生意有益。糊涂往往能輕而易舉地干成大事業。”

“這個說法倒新鮮。”劉老板靠著干魚袋說,“槍可以給你,但我有條件。”

“你說吧,我聽著。”

“第一,以槍換槍,那挺輕機槍,請完好無損地送交與我;第二,事成之后,你愿意繼續同我合伙,這求之不得,如你想另立山頭,萬不可占我太平口、鹽船套水旱兩路;第三,一旦岳地風殞命,即由我為你提供淤泥湖以外的地方躲避三月,不得擅自行動,不得拋頭露面,以防政府清剿,引起額外麻煩。”

“你在談咱們以后坐地分贓的事?”岳肯取笑道。

“丑話說在前面,好話留在后頭,先小人,后君子嘛。”

“告訴你,劉老板,只要我岳肯砸爛了岳地風的狗頭,我就會把槍扔在那雜種的棺材旁,頭也不回地永遠離開這傷心的淤泥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大丈夫從不食言。”

“到時只怕你留也難,去也難。”

“劉老板,你無法理解我岳肯,而我卻很了解你。”

“行,立刻行動!”劉老板把腳踏在凳子上,附在岳肯耳邊說,“后天上午九點鐘,岳地風要用船送二姨太三更去漢口……”

一支锃亮的短槍由晚粳稻放到了岳肯的掌心里。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牙鎮團防局、厘金局院子岳地風的家里,二姨太三更正在收拾著東西。她一件件把衣服從大柜里拿出來,塞進桌上的皮箱中,床上、地下,到處是翻著的衣服,散亂得像遭了竊賊一樣。

岳地風看著這個女人,吸了一口煙,說:“恨不得把家搬走,你想永遠不回來了嗎?”

“我,哼!我去快活一段時間,去跳舞,去找男人睡覺,而且找的決不會比你岳地風差……”

岳地風苦笑著說:“你去吧,隨你的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好說。”

三更停下手來,怒氣沖沖地說:“你當然愿意我走噦,我走了,不在你眼皮底下晃了,你就把‘云雨樓的婊子抱回來睡啦!尋你的快活,發你的狗騷!”

“住嘴,你他媽的像個潑婦。跟你說,在漢口你敢瞎搞,當心老子的拳頭!”

“我怕你?!你打,你打!你現在就打!”三更把頭伸過去,頂得岳地風招架不住,坐在床上。

三更把衣裳一陣亂丟,傷心地哭了起來。

“他媽的眼水不值錢!老子對得起你,老子把你娶過來,把永蓮丟在老家,你還想怎么樣?”

“我不怎么樣,你明天送我去漢口就得了。”

岳地風看著地上哀哀怨怨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動了側隱之心,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說:“三更,你好好想想,還是不去的好。”

“你早就同意了,又想反悔?”

“我不反悔,但我要這么說。不管怎樣,咱們夫妻一場,雖然我平時脾氣不太好,有些惡語,但分開這么久,我還是不習慣的。”

“嗬,你現在倒像在說人話了,我這是嫁給你之后聽到你說的第一句人話。”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我岳地風口惡心善。”他的口氣軟得像泥。

“你是個大善人,我知道,我三更還不知道你的德性嗎?你跟我睡的時候想著另外的女人,巴不得想把我趕走。”

“不是我趕你,是你自己要去的。”

“就算是我自己要去,好了吧。我堅決要離開你一段時間,如果你還講點感情,三個月之后,你親自去接我,如果你不想去,三個月之后,說不定我就去干自己的老行當,跑江湖唱戲去了。”

“本性難改,還想著你的叫花子戲班?”岳地風悻悻地譏笑說。

“我就是這個本性,我是個野人,我不能讓你岳地風把我這點自由的野性磨完了。”

“聽你的。”岳地風不無氣餒地最后說。

“好啦,時間到了。”在三岔路口的湖邊酒館后頭,晚粳稻拍了拍岳肯的馬,催促他說。

岳肯整理著馬鞍,馬和他厚實的身影在朝陽中拉得很長,他勒了勒自己的腰帶,把馬解了下來。

他看見晚粳稻一副不安的樣子,心想,你他媽的著什么急呢,你站在老遠,連槍聲都聽不見,而真正的槍手卻是我。他故意磨蹭著時間,也不過是向這些企圖打發他去拼命,說不定是去送死的人看看。他心里當然也免不了緊張,這次一定要成功,他有一千個成功的理由。但是出征前他要顯示出他的那一種氣度來,就像是去赴一場約會而不是去決戰。

矮堂倌去哪兒了,他暫且不去管他。他爬上馬鞍,動作瀟灑而矯健,然后,一溜煙地飛馬而去。

必須在一個適當的地方下手:既不能靠近牙鎮,也不能靠近太平口。他催馬奔馳了一會兒,尋到了一個藏身地點,下了馬,撥開橫七豎八的蘆葦,搜索著湖面的船只。

好不容易,他終于看見了從牙鎮方向駛來的一條船,舵籠、椿尾,高挑的桅桿上豎有木質的楞斗葫蘆,就是它!

但愿今天的運氣好吧,除掉那個卑鄙的惡棍,成敗勝負,在此一舉!他調整好身子,掏出槍,對準湖面。

船頭只有一個測水嘹望的,船尾一個家伙在扯帆。帆白得像尸布,船幫像貼著玻璃一樣滑行,風平浪靜,湖鷗啾啾,然而在這里卻醞釀著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但是,船并不打算取岳肯這兒的一個突出部分走,它寧愿彎了個彎兒,離岸遠遠的。岳肯老是等待著,希望扯帆掌舵的那個家伙會往這邊駛來,但那個家伙非常狡猾,寧愿在中心水道慢慢爬著,也不肯走這個捷徑。

眼看著船已與他的槍口平齊了,馬上就要溜到前面去,但他的短槍夠不著,夠著了也無法給他們致命的一擊,他們同樣會溜掉。

岳地風這家伙越來越精明啦,他想。對,還有楊樹拐那個灣,那個地方是最理想不過的狙擊地,任何船在那個狹窄而灘淺的地方,只要遇到不測就動彈不得,只是離太平口稍近了些,驚動了那個卡子的人,會帶來一些麻煩,影響他計劃的成功。

但是此刻他來不及多想了,牽出馬,嗖地飛身上去,沿著湖灘去追趕那條船。他要搶在船的前面,占好有利的地形。

楊樹拐的高坎上,站著岳肯。這是一面被風浪崩坍的沙坎,長著一些生機勃勃的藤蔓棘科植物,靠下面生著些柔軟的菟絲子草,蜥蜴和螃蟹爬行其間。

他看著那條搖搖擺擺而來的船,心想,你再狡猾,總不得不通過這里吧?而時機的選擇就太重要了,不能讓他們前行,更不準他們后退,也不能讓其搶上岸。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他打開了保險。

船靠近了,又近了。“砰”的一聲槍響,船的帆繩即刻被打斷,帆繩在空中劃了個弧,帆葉像一攤稀泥垮了下來,落在船篷上。

船打了個激凌,在水中橫一下、直一下亂撞,像只無頭怪物。

船頭的那個家伙丟掉尖篙,從肩上取下槍,朝坎上打,沙粉紛紛落到他自己的身上和眼中,岳肯站出來,居高臨下,順手給船頭家伙一槍,那家伙像跳舞一般地抓著雙手,一失腳,栽進水中。

這時候,船尾的一片小帆升起來了,掌舵的躲在舵籠中,岳肯朝籠席放了數槍,還不見那家伙攥繩的手松開,他再瞄準細細的帆繩,終于又將繩射斷,帆,垂落下來。

船頭已經抵到岸坎,船艙卻沒有打開。

岳肯看準時機,舉著槍從高坎上跳下去,周圍的沙棘被舵籠里飛來的子彈打得嘩嘩斷落。

就在他飛身跳下去的時候,他射出了一顆子彈,人落在船頭,舵籠里的家伙右手被擊中,槍掉在船篷上,從舷邊掉落湖里。

他站穩之后,一腳踢開艙門,叭叭叭連發數槍,幽暗的艙里頓時碎裂聲四起。

他閃在一邊,艙內的子彈飛了出來,一顆顆射中船頭的纜樁。

岳地風,今天是見功夫的時候了,他異常清楚,他的那個仇人,那個罪惡滔天的表叔論水上功夫,敵不了他十股之一。他躲著艙內的子彈,左手操起一把尖篙,擲進艙內。

你躲,你躲得再緊也無濟于事,他心里說。這時,舵籠里負傷的那個家伙爬著向船頭靠近,岳肯注視著艙內,沒防備,一下被他扯住了一只腿。岳肯好不容易抓住了船篷的棕繩,另一只腳朝后一踢,那家伙抱著傷手,滾了兩下,撲通跌入湖中。

岳肯回過頭,那家伙浮出水面,爬到岸坎,正死死抓住一把荊藤。岳肯瞄都不用瞄,舉槍便射,子彈穿進他的背部,衣裳開了兩朵小花,血像噴泉流出來,一時,那人便歪在水邊,腦殼貼著沙子,口里含著一大把菟絲草,這家伙再托生一定是頭牛。

幾乎在同時,一桿長槍伸出了船艙,直抵岳肯的屁股,岳肯反手抓住槍頭,一把將那個家伙連人帶槍拽出艙外。那家伙撲在船板上,岳肯奪過他的槍,又飛起一腳,將那家伙踢下船去,浪花反彈過來,濺了他一身水,但不久,那家伙沒抓住船舷,也沉入水底喂魚鱉去了。

“岳地風,有種的出來,別縮在里頭像個王八!”

岳肯背靠船篷大喊道,他必須盡快解決,因為太平口方向肯定聽見了槍聲,不會不來救他們的主人。他清楚岳地風正是想跟他拖延時間,等援兵一到,岳肯便招架不住了。

他正想著怎樣了結的主意,卻不見艙內一點兒動靜。

好呀,我要讓你挺得住!他又抽出那支快慢機,雙槍對著艙里像潑水般地亂射,他憑著感覺將艙內的每個角落都射遍了,卻依然不見岳地風還手。

是不是已被我擊斃了?他想,但不敢貿然進去。

他貼著船舷挪向船尾,又一腳踢開后艙門,依然雙槍掃射,艙內已經打得稀巴爛了,他飛身沖進去,定睛看去,艙里什么都沒有。

他把桌椅踢得到處亂滾,然后撬開艙板。

撬開一塊,艙底是空的,只有一些發臭的滲漏水,又撬開一塊,還是空的。

這時候他聽見有哼哼的聲音,是在另一個艙中。

他前后找了找,拿起他擲進的尖篙,遠遠地撬著那塊艙板。

艙板翻過來了,看見了一個人弓起的背。

“出來,乖乖地出來!”

那人的背漸漸高了,是岳地風的二姨太三更。

“背對著我,往船頭走!”

三更舉著手,站起來一步步地走向船頭,她衣衫不整,頭發散亂,漂亮的女人現在活脫脫成了一個難民。

“岳地風,還想頑抗嗎?出來,你也出來!”

但是岳地風沒有出來,那個艙底靜得像個獾洞。

岳肯躥上去朝艙底打了兩槍,一看,沒有岳地風。

他將其他艙板發瘋般地揭開,沒有,沒有他今天要殺的仇人。

他“嘿嘿”著舉腳相加,將船篷都砸得千瘡百孔,然后手提尖篙,沿著船舷四處亂戳。

“告訴我,二表嬸,岳地風藏在哪兒了?”

岳肯用槍挑著這個女人好看的下巴。這女人早已喪魂失魄,答不出話來。

“他究竟在哪兒,說!”

“岳地風沒、沒在船上,他……他不送我,岳肯,可憐可憐我吧,放我走。”

這女人一膝跪下來,頭埋在腿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

在遠處的蘆葦蕩子里,響起了槍聲。

“走,上岸去,跟著我走!”

他把三更押上岸,向高坎頂爬去。

“岳肯,你放了我吧,你們的事我從不過問,我也是個苦命的人啊!”

三更一個勁地向他哀求。

“二表嬸,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傷害你,不過,我現在不能放你走。”

岳肯強行把她扶上馬,自己也跨了上去,然后,用手攬著這個女人,踢打著馬奔向荻花抽穗的野湖深處。

偷雞蝕米反誤卿命

“岳肯的槍響了,我們也要上路了。”劉老板對支著耳朵諦聽的晚粳稻說。

“一場惡戰,鹿死誰手尚難預料。”晚粳稻跳上馬車,挨著劉老板坐下來。

“還怕打到鹽船套不成?”劉老板點燃一支煙,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

“駕!”

三輛馬車出發了,隆隆地在路上行駛,好不威武。貨分裝在三輛馬車上,而三個馬車棚卻用白布裹著,中間的那輛馬車,里面真的放著一具棺材,四周撒著些臭魚爛蝦,引得蒼蠅在里面營營飛舞,乍一看,的確像送靈柩的喪車。

這是一大筆買賣,劉老板不失時機地準備將它出手。太平口方向的槍戰會使他化險為夷,誰也顧不得這條路了。劉老板希望岳肯的槍戰多堅持一會兒,甚至一整天,這對他的貨物出境更有利。

砰砰作響的槍聲還能聽得見,馬車卻在路上走得很平安,幾乎暢通無阻。

劉老板靠在馬車棚壁上,閉著眼睛,隨著車的搖晃而搖晃。

晚粳稻說:“老板,睡覺吧,沒事,他們此刻打得不可開交了。”

“唔。”劉老板揉揉太陽穴,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說:“這一來,再用不著咱們四處瞎撞啦,回家的時候我要朝他們臉上啐涎水。”

“他們?”

“兩個姓岳的混蛋。他媽的,這真是兩個活寶,淤泥湖的兩個魔王。”

“老板,你算算,究竟是誰死屎呢?”

“我當然希望他們雙雙下地獄,明白嗎?”

“明白,明白。哈哈哈!”

“現在我估算,岳地風的心窩在透氣了,這家伙究竟不是岳肯的對手。”

“可能,”晚粳稻說,“我想,過鹽船套時別跟他們玩耍了,必要時,你試試你的槍法,開開葷,怎么樣?那些家伙是群龍無首啦。”

晚粳稻掏出槍來,劉老板也掏出槍來。劉老板晃著腦袋,慢悠悠地說:“從此以后,淤泥湖就會冷冷清清啦。”

“不熱鬧了,不過,”晚粳稻討好地打著比方說,“就像干了的湖汊,剩下的就是魚啦,想怎么逮便怎么逮。劉老板,你就是這一帶的地頭蛇了。”

“哈哈,”劉老板笑道,“我當然要掌握這個開門關門的權力,那時候你我都將是一個體面的紳士,誰也不敢在我這兒起哄鬧事了。”

說話間,鹽船套不知不覺地來到眼前。趕車的伙計歪著屁股在轅木上磕著馬車棚,說:“老板,有什么吩咐?”

“停下來,看看情況。”

劉老板跳下馬車,接著晚粳稻也跳下來,兩人望著村子里。

有狗吠,也有狗在蹈罡達,就是靜了些,似乎隱藏著殺機。

太陽火辣辣地直照在頭上。中間的馬車上蒼蠅飛舞,其聲如遠雷。

他們前前后后查看了一下車上的貨,覺得萬無一失,又上了車。

晚粳稻叫劉老板千萬別露面,由他去盤那卡子里的渾小子。他正了正禮帽,等卡子里的人喊停車時,他已經從車尾跳了下來。

“老總,唉,老總,抽煙抽煙。”

他看見卡子里還是上次那個家伙,沒有另外的人,心里更有把握了。

“什么貨?”團丁不接煙,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神了,連煙都不染呢,今天有么鬼?晚粳稻疑惑地想,口里卻在回答:“貨?老總,裝的死人呢,喏,一口靈棺,放幾天啦,天氣太熱。”

團丁朝晚粳稻面孔上看了老半天,閉起一只眼,說:“伙計,好像面熟呀!”

“這有可能,這有可能,老總,您換過防吧?”

“換過又怎么著?”

“肯定是在別處見過,我看著您也面熟吶,老總,來來,吃煙,我給您點煙。”

“少來這一套,伙計,你有姐姐妹妹嗎?”團丁問道。

“有,有,姐姐妹妹可多哩,都往湖南嫁了,我家一共有九女二男,我是老九,我有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七姐八姐大妹幺妹,”晚粳稻讓一口氣憋著了,喘了喘氣,又接著說,“老六是我哥哥,我哥哥在沙市海關做事,我爹我娘有九女,九女九個婿,九個婿逢年過節都提酒,提酒我爹我哥不喝酒,酒就全歸了我老九,我老九喝酒不吹牛,一餐九兩九錢九。”

“你他媽打蓮花鬧哩,這么多屄屄屌屌,沒讓老子攤一個,我說你小舅子,別攔著我,我想看看棺材里睡的是哪個。”

“老總,都發臭了,有個么看頭,那是我幺爹,痰火病死的,毒氣大呢。”

團丁用槍頭挑開車棚,頓時一群蒼蠅飛了出來,團丁躲閃著捂起鼻子。

“瞧瞧,瞧瞧,真不好意思。”

晚粳稻取下禮帽替團丁揮趕著蒼蠅。團丁已經爬上車了,晚粳稻也無奈地爬了上去。

晚粳稻站在團丁旁邊,團丁卻沒動手,還是盯著他。

“伙計,我認出來啦!上次你裝得倒還像個臭娘們!回了娘家又運棺材,婚喪喜事占全啦,說,棺材里究竟裝的是什么?”

“老總,您一定記錯了,那是我姐姐,我沒見過老總。”晚粳稻攤著手委屈地說。

“上次讓你跑了,這次還跑得了嗎?打開蓋子!”團丁命令道。

晚粳稻只好哭喪起臉搬開棺蓋,把它擱在一邊。

白布裹著的臭物著實讓團丁發愣,馬車上沒有光線進來,團丁彎下腰,去掀白布。這時晚粳稻手疾眼決,一手按著那家伙的頭,一手操起他的腿,把他按進棺材中,那家伙掙扎兩下,晚粳稻早拖過棺蓋,重重地蓋上了。那家伙在里面撲騰,大喊大叫,聲音卻傳不出來。

晚粳稻拍打著雙手,跳下馬車,面帶微笑地左右看看,馬上命令三個趕車的說:“走!”

他自己跳上劉老板的馬車,車輪已經開始滾動。

“他媽的,省了顆子彈。”晚粳稻對身旁的劉老板說,朝車后的路上吐了口粘濃的痰。

馬還沒有盡情地揚起蹄來,突然從路兩邊躥出一幫子人馬,穩穩地攔在路中央。

“想從這兒過去,哈哈!”騎在最高一匹馬上的正是岳地風。

馬車停了下來,岳地風勒著馬韁繞到最后一輛車后,看著在車棚中的劉老板,說:“你失算了,劉老板。”

“你這是什么意思?”劉老板有氣無力地問。

“什么意思?岳肯那小子正在跟我手下的人干仗呢,我沒去送我的太太,就這么回事,我在這兒好好地恭候著你哪!你肚里的壞水瞞得過我的眼睛嗎?這趁渾水摸魚的可憐蟲!”

岳地風用槍敲擊著車棚的門,示意叫他們下來繳械投降:“下來,下來,好好站著,你們這兩個可憐蟲。”

劉老板并沒有馬上下車,只是坐在車尾,絞著手說:“你想怎么樣便怎么樣吧,不過我可沒干什么。”

“你說得真漂亮,劉老板。你車上是什么,說一說,上次被稽查隊查出的是什么,說一說,你從水牢里劫出岳肯,打著什么你妹夫部下的游勇招牌,企圖迷惑我,你給岳肯提供殺人的武器,就是在這兒,在這兒我的兄弟丘三死于你的槍下。劉老板,還有什么話可說嗎?走!”

劉老板跳下車來,正在這時,晚粳稻已趁岳地風不注意爬到車棚前頭,抓住馬韁,松了車剎,打馬跑了。

馬車繞過了前面的兩輛車,騎在馬上的團丁們被突如其來的車撞得紛紛躲開。岳地風清醒過來,在馬背上側身向馬車連發數槍,接著踢打馬腹,指揮手下的人馬追趕。

馬車下到一個斜坡,車輪蹦起老高,又彈落地上,飛速地向前沖去。晚粳稻緊握車剎的鐵把,同時對后頭開槍射擊,有一匹馬被打翻了,馬上的人一個倒栽蔥跌進路旁的草溝里。其他的馬又跟了上去,槍聲刺耳。

車棚擋住了晚粳稻的身子,只有那顆頭時隱時現,雖然子彈一起向馬車飛過去,卻沒見馬車減緩下來。

陡然,馬車的輪胎被擊中,胎癟了下去,馬車歪了一下,在路上激烈地顛簸起來。

前面追趕的馬匹已差不多靠近了馬車,一個團丁傍著發瘋的馬車跑,斜著方向舉槍朝晚粳稻的頭部射擊,一槍正中他的后腦勺,但晚粳稻還是沒撒手,又有兩顆子彈打在他背上和肩頭,晚粳稻卻突然站起來,落下馬車,在路面打了個旋,四肢朝天,口吐血沫,再也動彈不得。

無人駕駛的馬車仍在槍聲的驚嚇中瘋狂亂跑,一直跑到路邊的干溝,車被硌翻了,往前借慣性顛覆的馬車直撞馬的屁股,馬也委下前蹄,被壓在馬車下,兩個輪子仍在滴溜溜地轉動,直到最后停止。

岳地風跳下馬來,踢了一腳晚粳稻的尸體,罵了一聲“矮種”,回過頭看稅卡那兒的劉老板,也在慌忙地解著中間馬車上的那匹馬。岳地風跳上坐騎,趕了過來,一槍擊中劉老板的小腿,劉老板“哎喲”一聲,癱坐倒地。

“還多活上兩天,劉老板,快爬上車去,再動一動,我馬上斃了你!”

劉老板突然鉆進馬胯之下,從兜里掏出槍來,還沒等他試試槍法,岳地風便摳動了扳機,正打在劉老板的脖子上,劉老板渾身一硬,倒進血泊中,慢慢縮成了一只蝦米。

以牙還牙休道倫常

“二表嬸,怎么樣,走這樣的泥巴路舒服嗎?”岳肯用槍頂著她,在后面牽著馬匹。

二姨太三更渾身是泥,一屁股跌坐在泥巴里,求他說:“岳肯,我走不動啦,讓我歇歇吧。”

“二表嬸,你一定要嘗嘗這個滋味,你丈夫,我的那位表叔就是專讓我走這樣的泥沼,他讓我在這里爬著,摔打著,讓我走沒有路的路,走人間的絕路;他讓我污了自己,雙手沾滿泥巴也沾滿鮮血,他讓我每天每天地走,讓我一個人獨自咬著牙走,他卻在干坡上笑著說:瞧,岳肯,這多么有趣呀!二表嬸,你替代你的丈夫走一走,這對你有好處,你知道一個人被逼上絕境時,他將要忍受何種痛苦、艱難和孤單,還有那無頭無盡的疲憊、那種折磨、那種使人發瘋的寂寞……”

“夠了,岳肯,你別說了,我不是你表叔那樣的人,我走就是了。”二姨太三更爬起來,撩了撩頭發,又吃力地爬動著。

太陽快當頂了,泥沼中熱氣蒸騰,氣泡破裂,熏得人頭昏腦脹,蚊蚋在手上、臉上和脖子里叮咬,趕了又來,來了又去,一雙手不停地揮動。

“還要往哪兒走?”

“你走就是了,讓你的丈夫來救你吧,我會帶你去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我藏身其間,卻從來沒有被發現過,那兒沒有野獸,更沒有暴力和廝殺,那兒鳥語花香,景色迷人,比你到過的所有地方都美麗。”

“你殺了我吧,岳肯,人生到頭了,活到如今也沒有意思。”

“二表嬸,別害怕,你會好好活著的,不過你丈夫是活不了幾天了,今天讓他僥幸躲過,算他命大,陽壽未到。我要的是他,只有你,才能把他換過來,你是一塊肥肉,怎么能讓你喂了湖灘的鷂鷹呢?”

“你綁了我的票?”

“正是這樣,而且是花票。”

“行啦,走吧,岳肯,我跟著你走,這是沒辦法的事。”三更嘆了一口氣,甩著胳膊,做出一個輕松無奈的姿勢。

爬上干地,沒膝的野草和植物起伏在野風和陽光下,馬嘶鳴了一聲,愈加感覺到天荒水遠。

“還有多遠?”

“走,不許問。”

日頭正當頂的時候,穿過一片片蘆蕩,終于看到了那個漁棚。

他們跨過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溝,溪溝上有一只腐朽的老船,船板穿了,空剩下一副龍骨,從縫中生長著一兩朵淡藍色的小花。

在漁棚旁邊,湖水的淺灘里長著茂密的蒲草和蒿葉,浮萍鋪滿湖面,青蛙在四葉草上蹲坐,一些曬太陽的黑魚靜靜地浮在藻蔓中間。漁棚的場子上長著一些小蘑菇,蘆葦在周圍像浪一樣微微蕩動。

岳肯把馬拴在一棵樹上,對二姨太三更說:“二表嬸,我就住在這兒,看看我先前說的,沒一句撒謊吧?”

三更搓著身上曬干的泥巴,岳肯把她帶進棚里去,那里面,一口鍋,一床絮,一堆干草和一些破爛的漁網。

“就只好委屈你啦,二表嬸。”

三更坐下來,用呆滯的眼睛看著他,沒有說話。

“好啦,我要洗洗澡,漂漂衣服,刷刷馬,你在棚里好好呆著,你想躺一會兒就躺。別想著跑,滿湖都是野狼,再說,我的馬總比你跑得快一點,明白嗎?”

岳肯帶上棚門,牽著馬,下湖洗澡去了。

湖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等三更走出去,岳肯已經洗完,上衣攤曬在草地上。岳肯正在朝馬的身上澆水,他穿一條短褲,光裸著上身,結實的臂肌和黝黑的背脊在陽光下顫動。

三更坐在土坎上,看著他用雙手捧水,覺得自己身上被泥巴糊著又枯又癢,她慢慢走到湖邊,掬起清亮的湖水來洗臉。

“你也想沖沖涼嗎,二表嬸?”

“我當然想。”

“好,你應該洗得干干凈凈去見我表叔。”

“你回到棚子里去。”三更嚴厲地說。

“向我命令?”岳肯一笑,直起身來說,“好吧,不過你別往深水里去,也別朝深蘆葦中走,你會遇到危險的,懂嗎?”

岳肯牽著馬上岸來,朝她打了個榧子,吹著口哨進了棚子。

三更踩著硬泥,一步一步涉進水里,走到齊胸的地方,蹲下水去,只露出一個頭來,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搓洗凈泥巴,見岳肯的確沒有出來,便抱著雙臂護住胸前,在棚后的一叢蒲草邊擰干衣服,晾曬在草篷上,然后快速地鉆進水里,浸泡著全身,等待衣服被曬干。

在清涼的水里感到舒坦極了,她索性洗了頭發。

等內衣大半干的時候,她爬上岸來,套上衣服,仰面倒在草叢中,散開頭發讓風吹干。

她在明晃晃的陽光中閉著眼睛,風拂著洗凈的面頰和身子,她忽然覺得困極了,這時,聽到身后響起了腳步聲。她支起身來,見是岳肯。

這家伙揉著惺忪的眼睛,一定是剛才睡了一覺。

“二表嬸,你沒有跑?”

“我干嗎要跑?”

“牙鎮可沒有這么好玩的地方啊,是嗎?”

“我是到漢口去的,不是為了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我看這兒比漢口差不了多少。漢口有這樣的幽靜嗎?漢口有這樣清甜的湖水嗎?沒有,當年我岳肯背著槍走遍了世界,還是覺得淤泥湖好,淤泥湖是天下第一美的地方。”岳肯坐在她面前說。

“我是被人用槍押來的,并非出于我的自愿。”三更用手理著頭發,看也沒看他一眼。

“但是,二表嬸,我看出來了,你非常愿意呆在這里。”

“我肚子餓了,這兒的景色當不得飯吃。”

“唔,我也正想吃點東西呢。”

岳肯站起來,走到湖邊,一個猛子扎下去,不一會兒,就從荷葉下浮出水面,舉起一支藕,扔到岸上,說:“先解解渴,二表嬸,這是清甜的白亮藕。”

三更搶過去,在手上擦了擦,便狼吞虎咽地嚼起來。

岳肯進棚里去,提著槍出來,又鉆進了蘆葦蕩里。

三更正吃著藕,聽到兩聲沉悶的槍響,岳肯踏出蘆蕩,朝她走來,手上提著兩只肥肥的野鴨。他把野鴨丟到她腳前,又去棚后的小溪溝里去,一會兒轉來,又丟了兩條撲撲騰騰的大鳊魚在地上。

魚燉好后,岳肯說:“吃吃清燉魚,吃烤野鴨,二表嬸,碰上我,你的日子過得跟往常一樣好。”他遞給她一雙用樹枝做的筷子,“將就些用吧。”

三更跟著他,坐在草地上,接過他遞的一只烤好了的油津津的野鴨。他進棚里去,拿出他的行囊,在里面摳著。

“這是鹽,這是胡椒粉,你自己撒吧。”

三更接過來,細細地在鴨子上抹著,然后撕下一塊,吃了起來。火光閃耀在暮色里,三更辣咝咝地吃完了鴨子,又用樹枝筷挑著鍋里的魚吃,最后,干脆端起鍋來,呼呼地喝起鮮美的魚湯。

岳肯看著這個可憐的饕餮鬼,已經完全失去了一位太太的舉止。饕餮鬼喝干了湯,喘了一口氣,躺倒在地上。

“吃得相當滿意?”岳肯說。

“滿意,要死也當個飽死鬼。”三更說。她站起來,在暮色中走向棚后。

“站住,你現在肚子飽了,想逃不是?”

“哈哈,我逃?這黑咕隆咚的湖里,我一個人七魂不嚇掉九魂,在這兒,你守著我,替我趕鬼多好,我是去撒尿的。”

岳肯坐在那里,自認晦氣。

入夜,夏蟲啾啾,蛙聲如雷,他把三更趕進棚里。

“你就睡在絮上吧。”

“那你睡哪兒?”

“我在門口守著你。”

岳肯點燃煙,在黑暗中一口口吸著,掏出槍來用上衣擦。

他聽見三更在棉絮上翻來覆去。

“岳肯,這絮上有虱子,你睡絮,我睡干草好了。”三更在靠邊的干草中躺下來。

風拍擊著湖水,一聲高,一聲低,岳肯躺在墊絮上,正迷迷糊糊,就見三更跳了過來,說:“岳肯,我怕,我怕鬼,我躺在你身邊好嗎?”這個女人倒在他身旁,一雙手抱住他,渾身篩糠似的抖。

“哪來的鬼,除非你我是鬼。”

“你帶我到這個鬼地方來,我不死也要嚇掉一層皮,岳肯,我真怕……”

這個女人直往他懷里鉆,抖得更加厲害,柔軟的胸脯卻火燙火燙。

“你告訴我,為什么今天岳地風沒跟船走,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不說,我拿你去喂狼。”

“岳地風,他不送我去,他不會送我去的,我早料到了,我去漢口,就是為了離開他,我不愿跟他一起走,早晨就不見了,我實在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看樣子他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他。”

“岳肯,我是他強行霸占的,這個老不死的,他誤了我的青春,讓我離開了我們戲班子里的姐妹,我是有苦沒處說啊,所以,我就想去漢口,不再見到他。”

岳肯木然地抱著這個女人,這個仇人的太太,憤怒之火又燃了起來。就是她的丈夫,玷污了我未婚妻的貞潔,讓我一輩子有洗刷不凈的屈辱,然而他的女人卻在我的懷抱之中,這是多大的嘲諷和巧合啊!老天爺,你在玩什么把戲,你叫我岳肯究竟要做什么?

這個女人把他貼得更緊了,臉靠著他的臉,她吸出的熱氣噴在他的下巴上。

“岳肯,我喜歡你,我跟著岳地風那頭色狼沒一點兒幸福,他是個在外尋花問柳的家伙,岳肯,抱著我,我好怕呀。”

她的嘴唇湊了過來,岳肯終于在那滾燙的嘴唇下投降了,不,他認為他是應該的,這也是一種復仇,讓欲火變作仇恨燒死他們,燒死這萬惡的世界吧。他突然像一頭豹子,帶著雄性的力量和一腔深仇,歹毒地騎在她的身上。然而這個女人全然不知,她從來沒有承受過這種男人的沖擊,在另一種境界中忘乎所以,她快活地呻吟著。

整整一夜,這頭仇恨的豹子沒有停歇過。當一線熹微的曙光照進棚子里,破絮上是一場罕見的暴風雨過后的凌亂和寧靜,女人臉色蒼白,光裸的身子像被鬼魂抽去了筋骨,男人像一具死尸,撲在破絮上,也已經軟弱無力。

太陽出來了,棚里一片通明,男人緩緩站起,穿好衣服,惡劣地看著這個女人,撇撇嘴,走出棚外,到湖邊洗臉去了。

等他轉回來的時候,女人也穿好了衣服,整理著散亂的頭發。

“你該回去了。”岳肯看著棚外,對身后的三更說。

“我這樣回去岳地風會揍死我的,岳肯!”

“你該回去了。”岳肯又說。他緩緩地轉過頭來,與三更的眼光對視了一下,又趕緊把眼睛移開。

三更爬到他旁邊,靠在他肩膀上說:“岳肯,我不回去,我是你綁來的票呢。”

“你走吧。”他又說,推開了她的頭。

“岳肯,你帶上我,我不愿回到岳地風身旁,我討厭他,只有你才能給我幸福。”

“我總有一天會死的,不遠了,不遠了。”他喃喃地說。

“你嚇唬我,我不聽,你哄我走。”

“對,我要你走你就走!”岳肯掏出槍來,對準她。

“我告訴你路線走,你一步也不許回頭,聽我的,對,聽我的。”

三更畏縮地被他的槍口逼著,一步步跨向蘆葦叢中。

血色殘陽同歸于盡

“你這個臭婆娘,他就把你這么放了!”岳地風因氣憤眼珠通紅。

“我是自己逃出來的。”三更用雙手捧著臉。

“得啦,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啦,你把什么都給了他,是吧,你這個不要臉的。”

三更一點兒也不示弱,冷冷地對著他說:“岳地風,別人綁了你的老婆,你不去找別人,倒發老婆的火,天底下有你這號男人嗎?”

“老子自會去收拾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是你這口氣,像岳肯那小雜種給你吃了定心丸似的。”

岳地風抓住她的領口,把她往地上一掀,又說:“告訴我他在什么地方,老子非親手宰了他不可!”

“你敢去嗎,岳地風?你敢去?”三更提高嗓門反問道,“別看岳肯單槍匹馬,小心他把你打成篩子眼。”

“你欽佩那個土匪英雄,是吧?”岳地風頗有深味地獰笑道。

“岳地風,我三更從小跑慣了江湖,對江湖人,我都懷念,都向往。”

“那好,讓我拖來岳肯的尸首,讓你跟他合墳去,臭婆娘!”

“我等著,岳地風,讓‘云雨樓的婊子在你靈前號喪吧!”

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地捂著臉進房去了。

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湖上的蘆葦沐浴在一片紅色的陽光之下,岳肯在焦急地等待著,如果那個女人不把岳地風引來,他就要盡快離開這里,再重新去打探消息。

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沒有一點兒征候,這使他徹底失望了。莫非這個女人害怕我吃暗虧,回去什么也沒說,或者有更大的陰謀?不,這個臭娘們被我迷住了,她不會背叛我的,極有可能是,她遇到了麻煩,這是個火辣辣的女人,是個戲子,什么都敢的,說不定會把我與她的事很興奮地傾倒給岳地風,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就倒霉了。

在想這些的時候,他發現他已經牽上了馬,馬在垂首等待他的蹬鞍。他看了看天色,翻上馬背,向牙鎮走去。這是最酷熱的天氣,西方滯留著一抹不肯褪去的殘霞,而黃昏卻開始在城門內外彌漫開來,路上是匆匆歸家落腳的人群,夜市開始了。

岳肯扮作馱糞人的樣子,混進鎮里,向鎮中心走去。

那條牙行大街沒幾個人影,在門口供乘涼的竹床也不多,他要先去劉老板那兒,看他們在干些什么,問明情況。這些家伙給他提供如此蹩腳的情報,讓他撲了個空,而他們卻躲了起來。

岳肯緩緩地策馬走到街口,覺得這樣目標太大,不如一個人走,他下了馬,將馬拴在街口一個臭水坑邊的死楊樹上,趁著黑暗向“劉記牙行”而去。

牙行里沒有燈光,大門緊閉,他走上臺階,正準備去叩門,微茫中看到了門上有兩張封條。壞事了!他的腦子轉得飛快,轉身就往回跑。

子彈像箭一樣從后面飛來,他緊貼店鋪的門檐跑,跨過一張竹床,向后踢翻一只豬食桶,他邊跑邊掏槍,瞅準空子向后還擊。

正在一個小巷子口,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岳肯,往這邊來!”

他收住腳步,側身進去,知道是二姨太三更。

他們閃進一座破爛的小院門,將門牢牢關上,又爬過一個豁口,再沿著一條石砌的屋檐坡跑。

這個女人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說:“劉老板死了,是被岳地風在鹽船套打死的。你不知道,我估計你會上當。”

岳肯心里感激這個女人,攥著她的手,帶著她跑。

岳地風,你現在他媽的眾叛親離,來捉吧,來捉我!他在心里罵道。

此時,到處響起了腳步聲。

三更問:“你鎮里還有熟人嗎,到熟人家躲一躲!”

岳肯艱難地搖搖頭,說:“沒有,一個也沒有。”

“怎么辦?”

“跑出去!”

“那就快一點!”

三更引路,她穿著高跟鞋,無法在高低不平的黑路上跑,忽然,腳又崴了,差一點兒摔了個跟頭,岳肯扶住她,她蹲在地上抽著冷氣。

“岳肯,站住,你別費神跑啦!”岳地風聲嘶力竭地喊。

槍打在斑駁的墻上和地上,震得泥灰像煙霧一樣四起。

岳肯挽起三更的手臂,幾乎是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一邊向身后還擊,一邊拽著她跑。

月色凄迷,無法辨清方向,三更幾乎快昏過去,瘸著腳。

在一線燈光中他們看到了一堵墻,岳肯先爬了上去,連著墻的是一個曬干魚的平臺。

他伏下身,用手去拉三更。

手抓著了,三更的雙腳卻無法使力,身子也沉沉的,軟軟的。他把槍放下,用雙手提,三更還是爬不上來,兩只腿無處放,蹬得泥巴嘩嘩掉落。

子彈飛了過來,咝咝地鉆進墻中。

“用力呀,咬著牙,一蹬,就上來了!”岳肯著急地喊她。

“不行,不行,岳肯,你快走,別管我了。”三更絕望地說。

不能,我不能撇下這個女人,不管怎么說,這個女人是不幸的,我跟她談不上一夜夫妻百日恩,但她救了我的命。岳肯想。

三更卻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落在地上,仰頭望著他。他騰出一只手來抓槍朝那邊打,子彈打得那些人踟躕了一會兒。

他努力地跪下腿來,顧不了暴露自己身子的危險,然后把牙咬著,運了一口氣,一把將三更提起來。就在這時,一顆子彈擊中了三更的背部,好像陽氣從彈孔中泄了出去,她的雙手軟塌了,頭也歪向一邊。岳肯再也堅持不住,三更離開他的手,緩緩地貼著墻倒下去了。

岳肯嘆了口氣,站起來,居高臨下,朝著追兵連發數槍,然后跑下平臺,躍了下去。

清晨是寧靜的,風像羊毛一樣吹動,荷葉上滾動著露水。岳肯跑出牙鎮之后,就在蘆蕩里尋路穿行,一直走到天亮,才艱難地回到了漁棚。一夜的疲倦、奔波,使他看上去那么嚇人,頭發深長,胡子拉碴,滿身泥水。

他在湖邊洗了臉,坐在坡地上,說不出來的悵惘。他丟失了馬匹,三更死于亂槍之下,差點兒沒逃出岳地風的重圍。

證明我一敗涂地的時候可能還沒有到來,岳地風這狗娘養的還會對我窮追不舍嗎?他的眼皮打著架,卻不敢睡去。

我是不是山窮水盡了,是否完全不是那狗娘養的對手?

一再遭到伏擊,那么狡猾的劉老板一伙也沒能逃過他的魔掌,到頭來讓他給算計了。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岳肯不能強作鎮定,剩下的只有心亂如麻,像一只驚弓之鳥。說到底,怪只怪岳地風太毒辣,強龍斗不過地頭蛇,這家伙肚里的墨水一旦變成壞水,真是防不勝防。太陽升起來了,收干了地上的露水,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感到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著天上的流云,蘆葦斜搖,雁雀高飛,萬物都充滿了一種怡然自得的情調,使他也覺得進入了一種飄然的無憂無慮的境界。

我是不是該洗手不干了呢?他岳地風賠了夫人又折兵,也被我整治得夠慘的了,我現在該結束這一切了,悄悄地離開淤泥湖,帶上兆秀,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可是,就這么離開,離開自己的熱土?這不就是承認自己失敗了嗎?而那個害人蟲卻逍遙法外,為所欲為,稱王稱霸,我岳肯會視而不見,安貧樂道,裝作瞎子和啞巴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岳肯的血性從來沒教會我逃遁,而是硬著頭皮上,直到碰得頭破血流也不后悔,男人不吃后悔藥。

“我不會放下這支槍的,直到誰能把它繳了去,誰能把它打落地上,我還要赤手空拳作最后的肉搏。”他想。

他放下心來,好好地睡了一覺,雖被噩夢驚擾著,他還是睡得很香甜。

一陣嘎嘎的野鴨叫從蘆蕩上空響起,這不安的聲音驚動了他。

他警覺地爬起來,看看日頭已偏西,太陽斜照進來,落在他的身上。

他別好槍,槍里已裝滿子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提醒著他,氣氛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變得緊張起來。

他彎腰出棚門,繞到棚后,向蘆蕩看著。

野鴨已經飛遠了,六月的南風在蘆葦上躍動著,并沒有什么情況。

我應該換一個地方,這兒無法隱蔽,會束手就擒的。他想。

這時候,又有幾只野鴨從蘆蕩里躥起,凄厲地叫著,他相信的確有人在向他靠近。

他貓著腰悄悄地鉆進蘆蕩子,尋到了一個小土堆,怔怔地聽著細微的響動。

在一塊低洼的地方,有兩棵蘆梗突然從他的眼中消失了,接著聽見折斷的聲響。

他不自覺地把槍口對準那個方向,雖然還離得很遠。

又聽見了噗噗的蹚水聲,雖然非常小,非常小,岳肯卻聽得真真切切。

“過來,岳肯,都別打埋伏啦!咱們心里都有數。”

是岳地風!他的心感到一陣發麻,倒不是害怕,是覺得奇怪。這老雜種像只獵狗,果然跟上來了。他定了眼盯著那個方向,在一道不太寬的湖埂上,伸出了一支槍管,是支長槍,在陽光里閃耀著金屬的光澤。

他不會是一個人!他想到,回過頭朝身后瞄瞄,生怕后面有伏擊者。

后面是靜靜的,前面也是靜靜的,只有岳地風的那管槍直對著他。

不能說話,他命令自己,“這家伙在探我的虛實”。他等待著岳地風的行動。那邊終于開槍了,子彈叭叭地切削著蘆葦,向這邊壓過來,打得濕泥巴濺起老高,落在岳肯肩頭。

在同一剎那,岳肯也摳動了扳機,他趴伏在坡地上,地形對他有利,他及早地搶占是正確的,這完全是老天有眼,助了他一把。不過那長槍的射程很遠,彈頭也來得迅猛,壓得他不敢挪動一下身子。

岳地風在瘋狂的亂射中卻換了個地點,他的前面是一片比較開闊的地帶,而岳肯卻被那些絆絆筋筋的蘆葦擋住了一部分視線。

“這個地方不錯,岳肯,你真會享福,死在這兒你該滿意吧!”岳地風邊打邊用惡狠狠的聲音幸災樂禍地吼叫著。

“岳地風,你站起來,讓我瞧瞧!你站起來才算真正有本事!”

岳肯揚起手,舉槍射擊。他抬頭的時候看清了那個死死匍匐的身影又翹起屁股向一個小豁口爬著,肩膀露出了障礙物,他一槍打過去,子彈敲斷了幾根青碧的葦梗,岳地風卻像條蜥蝎,伏得沒影了。

岳地風的那管長槍調整好方向,更猛地開起火來,藍色的火藥在火光中飛滾著,嗆得岳肯直噴鼻涕,他動彈不得。

只有躲開他的射程,這樣僵持無疑是該我送死,他向后滾下這個土堆,兩步就躍過溪溝。借著那只腐朽的老船作掩體。

“過來,你這狗娘養的!”岳肯破口大罵道,只等岳地風一露頭,他就要他的狗命。

他現在已經十分清楚,他的對手只有岳地風一人,別看是一對一,但這使對手在出擊和躲避上都顯得自由,沒有牽掛。

這是一場靜靜的槍戰,幾乎不動聲色,然而岳肯知道,既然是這家伙一個人來,那就是為了拼命,要么是活,要么是死,對于雙方來講,今天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太陽正在慢悠悠地滑落,這時候,岳地風突然掉轉槍頭,向他的后路退去。

岳肯知道他是想尋找新的屏障,馬上躍起身子抖開槍,神速地向他射擊,手槍在腕子上劃出一個優美的半弧,在這個地方已算是居高臨下了,他向前追趕著,對著那劇烈搖晃的深蘆葦連發數槍。而岳地風從暗處也回過頭來射擊,然后又沒命地奔跑。

岳肯左右躲閃,跳過去又跳過來,撥開掃臉的葦葉,葦葉的鋸齒劃拉著手臂、脖子和臉。

一串子彈跟著他左右飛舞,他立即頓住腳,蹲了下去。

“追呀,好小子,怎么不跑啦!”岳地風那惡毒的聲音發著顫。

岳肯端著發熱的槍大聲吼道:“狗娘養的老雜種,聽著,這地方不是讓你那么好來的。”

“我想是這樣,兔崽子,不過淤泥湖的每一塊泥巴都捏在我手里,你這個野種還是趁早滾蛋的好!”

“該滾蛋的是你,哈哈,你跑什么呢,你這孬種,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他站起來,前面的岳地風又跑出老遠,繞過一汪小沼澤,向正南方的一個老葦垛躥去。

成群的老冠八哥撲著黑翅膀從垛上驚飛了,這下,岳地風憑借著葦垛端起槍,密集地向來路射擊,火舌舔著槍口,異常顯眼。岳肯滾到一邊,口干舌焦地點射著與他較量。

然而這家伙又丟下葦垛繼續向南跑,岳肯爬起來,子彈已夠不著他,只好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去追擊。

等他追到一個小橫汊地,岳地風早過了一座簡陋的木橋中心,那支沉重的長槍在他的右手上搖晃,他的人也在搖晃,木橋又窄又高低不平,是用兩根彎曲的楊木搭就的。

這太妙了,岳肯明白那家伙沒有還手的余地,只要一過橋便麻煩了,他意識到這是一次絕好而短暫的機會,一眨眼間便會溜掉。他一步跨上了木橋,運用他從小走“過山跳”的技術,追上橋去便開了槍。只聽“轟”的一下,他感到身子墜落下去,子彈飛到了天上——

“橋斷了!”這個念頭一閃,他已重重地跌落湖水中。他依然舉著槍,想浮出水面來。等他吐出一口水看清水面上的一切,腿上便感到一股深深的戳疼,他用手去摸,另一只腿也被什么東西絆上了,接著也感到同樣的疼痛。

“滾鉤!我碰上滾鉤了!”

恐怖和絕望伴著鉆心的疼痛一起向他襲來,他好不容易鉆出水面,卻發現他的仇人正在橋上向他獰笑著。

“侄子,怎么啦?你這個笨蛋,怎么撞上你表叔的滾鉤啦?”

他反倒過槍,在槍口上吹了一口氣,一甩手,將槍扔進湖里,濺起了幾片水花。

“瞧,我把槍都丟啦,我就這樣,侄兒,我看著你慢慢地纏,慢慢地纏上我這每一個滾鉤。水多清啊,我坐下來陪你,看你怎樣像一條愚蠢的魚那么死去。”

“你這狗娘養的,沒想到,我上了你的圈套!”岳肯用雙手劃著水,槍已不知什么時候溜掉了,他的雙腿和身子都不敢動彈,越動,那鉤會越多地剜進他的肉里。他想抓住那傾斜的橋墩——兩根支架,他試了幾次,也沒有辦法。鉤一個個掛著他,那種疼痛足以使人肝碎膽裂,他沉下去,一股求生的本能又使他浮上來,吐著水破口大罵。

“這是你古叔的滾鉤,侄兒,好好受用吧,你古叔,你養父,還有那個兆秀都在水下喚你了,侄兒,你的水性真好呀,還沒有沉下去,我實在佩服。”

“老雜種,來世再見吧,來世,我一樣要殺了你,岳地風——你這個魔鬼——”痛苦的號叫聲從湖上響起。他實在不行了,胸前、背上也已經掛滿了滾鉤,而長長的滾鉤還在水下朝他靠攏,吞沒著他,糾纏著他,嚙咬著他。

“哎——”

就在這時,一聲撕裂長空的吼聲響起,似自天上飄跌下來,岳地風疑心是岳肯的最后掙扎,卻循著聲音回過頭來。一個女人像一頭兇惡的餓獸從橋頭沖來撲向他,他措手不及,沒反應過來,一個搖晃,便被女人推下水去。

岳地風嗆了兩口水,浮出頭來。

“兆秀,天!這個鬼,我碰到鬼了!”

他殺豬般喊著,滾鉤在水下四周刺穿他的皮肉,他亂踢亂打,四肢便像爛麻似的被纏住了,那些鉤上的倒掛須深深地扎進去,扎進去,撕著他的肉。

幾乎在昏迷中的岳肯被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驚醒,他浮出水面,睜開眼睛。終于看清了,這是他的女人,真正愛著的女人,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兆……秀……”

“岳肯哥——”

“我不……行……了……”

他看見那團跟他一樣的血紅影子在靠近他,他認出了是岳地風,鉤在慢慢地滾著,慢慢地緊著,把他們圍在一堆,他聽見他的仇人在低聲地哼哼。不一會兒,鉤滾完了,岳肯看著貼在他胸前的那個人,幾乎是用聽不見的聲音向自己也向那個奄奄一息的人說道:“這很好……表叔……咱……們……一樣……的……命了……”

他說完,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無神地看了看橋上的人,閉上了眼睛。

兩個人終于慢慢地沉落下去,一會兒,水面上浮起一片血水。

橋上的女人站著,像一尊雕像。她抬起頭來,一輪火紅的夕陽懸掛在西天,晚霞悲壯的幕布在一片鳥噪中垂落。茫茫的淤泥湖上,只有那動蕩不息的蘆葦,在深沉的紅光里呈現出它們永恒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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