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斌
清末著名書畫篆刻家趙之謙(1829—1884)于咸豐八年(1858)七月刻有“北平陶燮咸印信”白文印一方(圖1),此外在同一年還為陶燮咸刻“燮咸長壽”“星父”兩方印。此三方印尤以“北平陶燮印信”為其早期篆刻之代表作,此印“整體風格飽滿渾厚、平實古樸、富有張力”〔1〕。趙之謙對篆刻一藝自視極高,非至親或交誼深厚者從不肯下刀,能在同一年為陶氏治三方印章,應(yīng)是與趙之謙交誼較深者,故引起了筆者對陶燮咸其人的興趣和關(guān)注。然考索當前有關(guān)趙之謙諸多研究成果,多以此數(shù)方印章本身的真?zhèn)巍⒄路ā⒌斗āL格等方面之研究為主〔2〕,筆者雖已撰文對陶燮咸的名號進行了考證,而對于陶氏生平以及趙之謙與陶氏的交游情狀,還值得進一步考論。本文擬以趙之謙現(xiàn)存書畫篆刻作品,趙、陶二人好友周星譽、周星詒、傅以禮等人的日記、題跋、詩文等相關(guān)文獻材料為切入點,對陶燮咸的生平、陶氏與趙之謙的交游情況進行考察,既能補二人交游之缺,又可以通過此案例,審視普通文士與藝術(shù)名家之間的交流、互動。
翻檢文獻,有關(guān)陶燮咸生平的史料較為稀少,《清史稿》及《清史列傳》均無專傳,據(jù)趙之謙為其所治“北平陶燮咸印信”印以及邊款“星甫將有遠行”云云,可知,陶氏有“星甫”名號,且為北平人。筆者曾考證陶氏另有“琴子”〔3〕名號,《益陽縣志》記載陶氏籍貫為河北宛平(今北京)人,燮咸曾以“監(jiān)生”身份入仕,于咸豐十一年(1861)至同治元年(1862)任湖南益陽縣知縣〔4〕,同治元年(1862)任湖南寧遠縣署知縣。同年六月初五,同治皇帝在九嶷山祭奠舜帝,陶氏以署知縣身份參與陪祭〔5〕。《長沙市志》記載陶氏同治六年任長沙縣署知縣,并參與續(xù)修《長沙縣志》〔6〕。同治年間所編《同治安化縣志》記載陶氏于同治七年(1858)任安化縣知縣〔7〕。著有《紅藕詞》一卷,稿本,現(xiàn)藏臺北圖書館。
咸豐年間,周星譽〔8〕兄弟三人以及好友李慈銘、王平子等創(chuàng)立“益社”(又稱言社)〔9〕,一時文人唱和頗為頻繁。周星譽《鷗堂日記》載,陶燮咸在咸豐五年(1855)間與“益社”名士過從甚密,星譽五兄周灝孫曾為陶燮咸《紅藕詞》作跋,跋文有云:“予與琴子交五年,琴子少于予八年。”可知陶氏比周灝孫小八歲,周灝孫即周星譼,原名灝孫,字涑人,又字素人,號神素,周星譽之兄。道光二十三年(1843)舉人,官安徽無為州知州,其生卒年尚無確考。
周灝孫在周氏兄弟中排行第五,且與其他四位兄弟被目為“五周先生”。周星詒〔10〕外孫之《冒鶴亭先生年譜》載:“五周先生者:周文之(名沐潤),道光進士,常州府知府,為外祖季貺之大兄。周復之(名源緒),道光進士,安慶府知府,行二。周涑人(名星譼),安徽無為州知州,行五。以及伯外祖畇叔,行七。祖季貺,行八。”〔11〕

圖1 趙之謙篆刻“北平陶燮咸印信”
周氏兄弟能考知確切生年的有周沐潤、周星譽和周星詒,《中國文學編年史》載周沐潤生于嘉慶十九年(1814)〔12〕,《中國歷史人物生卒年表》記載周星譽生于道光六年(1826)〔13〕,據(jù)此可知周灝孫生年在嘉慶十九年(1814)至道光六年(1826)之間,周沐潤排行老大,周灝孫排行第五,周星譽排行第七,灝孫自然與其七弟星譽年齡相差較小,故二人生年相差應(yīng)在5年以內(nèi)。據(jù)此可推知周灝孫生年當在道光元年(1821)年至道光五年(1825)之間,陶燮咸生年當在道光九年(1829)至道光十三(1833)年之間。

圖2 [清]趙之謙《致艾臣書札》
再考陶燮咸的卒年問題,陶氏好友,詞人黃炳堃著有《希古堂集》二十四卷,文集中收有《一萼紅》一闕,序云:
庚申、辛酉間,余與陶琴子燮咸、蔡蘋南忠治同宦長沙,相與倚聲,互為顧誤。嗣蘋南改官吾粵,湘中寓公其以填詞競美者,余與琴子而已。迨己巳冬,琴子物化,未幾蘋南亦客死,三水朋輩落落,按拍何人,檀板玉笙,傷心蕭索,為填此解,以志凄楚。〔14〕
黃氏此篇小序,交代黃氏于咸豐十年(1860,庚申)至咸豐十一年(1861,辛酉)間,與陶燮咸、蔡忠治同宦于長沙,此可補充陶氏此兩年生平。又云己巳(1869)年冬,“琴子物化”,據(jù)此可得知陶燮咸歿于同治八年(1869)冬,時應(yīng)在興化縣任所,歿時年紀尚輕,當在36歲至40歲之間。
咸豐年間,陶燮咸與“益社”中人,交往頗密,周星譽《鷗堂日記》咸豐五年(1855)十一月初十日載:“晴。赴郡過節(jié)子家晚飯。談至二鼓,月極皎,因別子九、節(jié)之,同雪甌、莼客、平子、寄公、季貺步月。”可知趙之謙好友傅以禮〔15〕亦與“益社”中人有交往,據(jù)此線索,筆者翻檢傅氏《華延年室題跋》,其中收有《欽頒武英殿聚珍版書浙刻本跋》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陶氏的重要信息,跋文節(jié)錄于下:
曩歲辛亥秋試,在都損十金獲是書于廠肆。校刊頗審,惜未能通體清明。蓋當時分三次付鍥,洎后訖工,而先出者浸浸漫漶矣。幸刊行在前者流傳較多,購致亦易。嗣睹初印零種,輒博收以備抽換。會得陶文簡望齡手批《侯靖錄》,其族裔琴子明府燮咸見而乞去,而以是書全部見詒,由是所聚益夥。〔16〕
傅以禮在跋文中交代了獲得《欽頒武英殿聚珍版書浙刻本》一書的經(jīng)過,咸豐元年(1851),傅氏在京參加秋試,以十兩白銀獲此書,但僅為“初印零種”,后因其好友陶燮咸見傅氏家藏其先祖陶望齡手批《侯靖錄》,陶氏最終以其所藏《欽頒武英殿聚珍版書浙刻本》全部同傅以禮所藏《侯靖錄》交換,從此則跋文可知傅以禮與陶燮咸亦為好友,又可知陶氏先祖為陶望齡。《浙江人物志》載:
陶望齡(1562—1609),字周望,號石簀,晚號歇庵居士,會稽陶堰(今屬紹興)人。明南京禮部尚書陶承學之三子,少有文名。萬歷十七年(1589)會試第一,殿試一甲第三,授編修,后晉國子祭酒,因母老辭歸未任……〔17〕
據(jù)此可知陶燮咸為浙江會稽陶氏望族,陶燮咸原籍會稽(今紹興),應(yīng)同傅以禮一樣,寄籍于北平,這也就解釋了陶氏與長期生活于會稽的周星譽、趙之謙等人交好的原因。
翻檢趙之謙書畫作品,咸豐八年(1858)四月二十三日,趙氏曾為陶燮咸作《自作詩》楷書冊,款文曰:
琴子以此冊索書,幾五年馀矣。今偶檢篋得之,雜錄舊作以還。詩字俱劣,實不值一笑也。戊午四月二十三日,趙之謙記。〔18〕
此冊為趙之謙較為罕見的早期書法作品,從中可以了解他青年時期的書風和詩風。考察趙氏生平,道光二十八年(1848)趙之謙考取秀才,得以進入紹興府學進一步深造,并引起了當時正在紹興為官的繆梓〔19〕的注意,并收之謙為及門弟子。咸豐四年(1854),繆梓赴省城杭州任職,趙之謙隨同繆師客居杭州,侍奉文幕。咸豐六年(1856)春,繆梓改署按察使。上任之后,軍報迭至,據(jù)聞太平軍西線大軍將領(lǐng)石達開已經(jīng)攻陷江西撫州、建昌等郡縣,浙西疆域岌岌可危,繆梓被舉薦至衢州負責督辦軍事,趙之謙作為繆師的文幕也一同隨行。咸豐八年(1858)春,趙之謙“十三日自蘭溪開船,一路順風,晚即過桐廬,次早到富陽,晚抵義橋,即登舟,于十五午抵家”〔20〕。由此可知咸豐八年(1858)春以后,趙之謙居于紹興家中,為陶燮咸所書《自作詩》冊,即在此期。款文又云陶燮咸“以此冊索書,幾五年馀矣”,可知陶氏與趙之謙于咸豐三年(1853)二十五歲時已經(jīng)相識。趙之謙在二十五歲前后主要行跡不出家鄉(xiāng)會稽(紹興)和杭州,趙、陶氏應(yīng)相識于會稽(紹興)或杭州。

陶燮咸能與趙之謙相識,應(yīng)與周星譽兄弟有很大關(guān)系。周星譽于道光末年以翰林居家,受到浙東名士的推服,創(chuàng)立益社。“一時名士許夢西(棫)、陳珊士(壽祺)、王子平(星諴)、孫蓮士(廷璋)、李莼客(慈銘)、譚仲修暨漱人先生、季貺先生咸隸社籍。”〔21〕文獻中雖無陶燮咸加入“益社”的記載,但周星譽在《鷗堂日記》中卻多次提到“琴子”“陶琴子”,如咸豐五年(1855)二月初十日:
是日為余三十生辰,設(shè)飲款客,為竟日快敘。子九、寶薏、莼客、琴子、春臺、半?yún)冎烈狗质既ァK{叔、孟調(diào)仍留宿齋中。
此篇日記,周星譽記敘“藍叔”、陶燮咸等人同其過三十生辰的情境,“藍叔”即丁文蔚〔22〕,為趙之謙摯友。
咸豐五年(1855)四月初六《鷗堂日記》載:
予嘗與平子論古今名流,性情學術(shù)雖各有所近,然其源終不外乎“清”之一字,因就同人中評論之,頗肖其為人。雨窗夜坐,漫記于此:許夢西清遠;孫子九清和;周雪甌清豪;孫蓮士清超;李莼客清剛;陶琴子清真;王平子清雋;吾家素人清奇;季貺清爽。〔23〕
周星譽認為陶燮咸詩文“清真”,可從側(cè)面得知陶燮咸詩文之風,從星譽日記可以看出周氏兄弟與陶燮咸確非泛泛之交,而趙之謙與周氏兄弟相識亦早,星譽兄弟早年就與趙氏好友丁文蔚、傅以禮〔24〕等往來較密,趙氏對周星譽的文學修養(yǎng)也極推重,認為“周畇叔侍御論詩最嚴,讀初集竟亦嘆賞不置”〔25〕。趙在同治二年(1863)入京參加會試報罷之后,準備返鄉(xiāng),但“旅費又罄,甚可自危”,幸“賴周叔云侍御力任其后”〔26〕才得以度過此段艱難時日。據(jù)此推測,趙之謙與陶燮咸應(yīng)以周星譽兄弟為中介相識于家鄉(xiāng)會稽。
就在為陶燮咸書《自作詩》冊的同一年,即咸豐八年(1858)七月,趙之謙又為陶氏治“北平陶燮咸印信”白文印(圖1),款文曰:“星甫將有遠行,出石索刻。為模漢鑄印法。諦視乃類《五鳳摩崖》,《石門頌》二刻。請方家鑒別。戊午七月,撝叔作。”此年九月,又為其治“星父”朱文印,款曰:“此石澀而腐,刻成大不易。戊午九月,撝叔記。”另外還為陶氏治“燮咸長壽”白文印一枚,印款無明確記年〔27〕。趙之謙摯友胡澍曾言:“撝叔素覃思經(jīng)世之學,薄彼小技,聊資讬興,隨作隨棄,常無稿本,又性不耐為人刻印,故交求者間得一二,非真知篤好,或不靳不與。”〔28〕趙之謙能在同一年為陶氏治印數(shù)方,可見二人交誼之深。
就在此年,周星譽兄弟為陶咸燮作《紅藕詞跋》兩則。第一篇跋由周灝孫所作,節(jié)錄跋文于下:
向耳琴子善畫及詩,初不知琴子長于詞,幾于予叔子埒。今得見甲、乙集,乃知其所以妙,宜乎其顏集曰觀妙,觀之時義大矣哉。予與琴子交五年,琴子少于予八年,初仕,讀《鹽鐵論》,去鄉(xiāng)不百里,暇輒歸事其尊君,怡怡繞膝,不忍西席,其孝如此。遇事毅然,為秉性剛?cè)唬鶠樵~者則纏綿悱惻,頗得姜白石、秦少游之概……戊午冬,同學兄灝孫跋于太平門吃菜屋中。〔29〕
上文透露出以下三方面信息:其一,陶燮咸不但擅詩詞還擅繪畫;其二,跋文中交代灝孫于咸豐八年(1858)戊午與陶氏交五年,而趙之謙在同一年為陶氏所作《自作詩》冊言陶氏“以此冊索書幾五年”,此應(yīng)非巧合,可見陶燮咸應(yīng)與趙之謙、周氏兄弟在同一年即咸豐三年(1853)相識訂交;其三,此又可以作為陶與趙的相識應(yīng)以周星譽兄弟為中介的旁證。另一篇跋文則由周星譽所作,節(jié)錄跋文于下:
戊午秋季,琴子將謁選北上,瀕行,出是集屬為勘定。吹斑索垢,評泊過嚴。盈寸之珠,盈尺之玿,寶之者必期無纖瑕微颣而后快。仆于琴子猶是意爾。時十月己卯,祥符世愚兄周星譽跋。〔30〕
之謙在為陶氏治“北平陶燮咸印信”的印章款文中也交代“星甫將有遠行”,應(yīng)為星譽跋文所言戊午秋季陶氏將謁選北上之事。考察之謙在咸豐八年(1858)春天后歸家時的情狀,趙氏所向往的仕途功名雖一直未見起色,然而八月之后“忽舊業(yè)中興,索書索畫之人接于戶庭”“咸豐八年、九年間趙之謙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極其活躍,往往一月之內(nèi)即有數(shù)作,反映了他生計無憂之時悠然暢達的創(chuàng)作心境”〔31〕。趙之謙為陶燮咸作書冊、治印就在此期。
為了對趙之謙與陶燮咸之間的交游情況進一步挖掘,筆者于趙之謙《致艾臣書札》中(圖2),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琴子”的重要信息,此札收錄于《日本藏趙之謙金石書畫精選》中。札文較長,重要內(nèi)容節(jié)錄于下:
艾臣姻世叔大人閣下:忽忽十年,莫達尺一。故鄉(xiāng)灰燼,家破人亡。每念安土,歆嘆再至。然恐覆巢完卵之冀,未必不系公魂夢也。
謙自庚申北上阻賊,辛酉二月賴節(jié)子十一叔命赴溫州……擬試畢即作歸計,苦無稱貸處,否則當入資為縣令,楚、粵、豫章聽所之矣。生平所有,一付逆焰,此時糊口無術(shù)。不能再從事筆研,論分則可恥,內(nèi)省則亦可惜也。節(jié)子叔為孫氏案牽累陷省中,近竟無消息,老友胡荄甫奔出曾詢之,云亦不曾見。不知歸與、抑殉難與?欲祭疑其在矣。
琴子兄聞尚得法,不及另函,望即示以此信。其實胸中尚有千萬言,此數(shù)紙亦不算一口氣也。如得暇,望隨示一二行,由叔云太史轉(zhuǎn)遞亦可。浙中自左撫軍抵衢,始聞復一二縣。近且克嚴、金。仰觀天意,當有轉(zhuǎn)機。惟不知薄言旋歸在何耳。草此,祗請升安。姻世愚侄期趙之謙頓首。二月五日。
同治元年(1862)十二月二十六日,趙之謙與好友胡澍一起從溫州乘船出發(fā),于同治二年(1863)正月抵京,準備參加會試,此次考試即三月初九、初十的恩科會試〔32〕。根據(jù)趙之謙此手札之“顏行”書風與手札中自述“擬試畢”云云,推斷此札作于同治二年(1863)參加會試前的二月五日,此札受信人“艾臣”,即傅以禮次兄,傅以綏〔33〕。
函中云“琴子兄尚得法”,此為何意?筆者推測,趙之謙、傅以禮等人皆以謀得一官半職,實現(xiàn)他們“治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從陶氏“監(jiān)生”身份推測,陶氏家境應(yīng)較為富裕,故年輕時即捐納監(jiān)生,清代“承襲明制,士子可以納栗入監(jiān),取得后出身,初稱準貢,一般稱作例監(jiān)、例貢。國子監(jiān)生肄業(yè)期滿,便可由吏部考授官職”〔34〕,上文所述“琴子”于咸豐八年(1858)謁選北上之事,應(yīng)為陶氏北上入國子監(jiān)事,國子監(jiān)學習期滿后,燮咸于咸豐十一年(1861)授益陽縣知縣,而趙之謙卻正在為實現(xiàn)此目標而參加科舉考試,此應(yīng)為趙氏所云陶氏“尚得法”之意。函中又交代之謙本想為陶燮咸另寫一通書信,但實在無暇,由傅以綏“即示以此信”,并期望傅氏亦能“隨示”書信“一二行”,并由周星譽轉(zhuǎn)遞給自己。此札可以看出傅以綏與陶燮咸、趙之謙交誼均較深,傅氏于此際任湖南安仁縣知縣〔35〕,而陶燮咸此際在湖南寧遠任職,二人皆宦游湖南,故托傅以綏轉(zhuǎn)示此信完全合情合理。
為了對陶燮咸生平進行深入挖掘,筆者細閱周星譽兄弟日記,其中星詒《窳櫎日記·吳游日記》“甲申閏月十三日”所記極為重要:
予自丁巳秋九,由里中赴閩入貲,叔兄時以編修客滬,函命來滬航海,同寓盧氏寓樓匝月。……次年戊午仲春,偕傅艾臣再來,珊士、陶琴子繼至,同寓張氏寓樓,予旋移寓盧氏。……自后由都返里,徑詣閩中,不飲吳淞江水者二十五年矣。盧氏、張氏主人久已殤故,寓樓故址不復可尋,舊同游者珊士、艾臣、琴子、九亭墓木成拱……〔36〕
上文透露以下三條重要信息:其一,咸豐八年(1858)戊午仲春,周星詒曾與傅以綏、陳珊士、陶燮咸一起同游上海,而就在此年初夏四月,趙之謙在家鄉(xiāng)紹興為陶氏做楷書詩冊,并在七月為陶氏治印多枚;其二,從日記可看出周星詒對亡友陶琴子等人的深厚思念之情;其三,從周星詒于光緒十年(1884)日記中所述“艾臣、琴子、九亭墓術(shù)成拱”可知,陶燮咸、傅以綏均已于此年早已作古,根據(jù)上文考證,陶氏歿于同治八年(1869)秋,距光緒十年(1884)已經(jīng)十五個春秋,陶氏墓木確已拱矣。

圖3 [清]傅以禮《華延年室吉金小品》中陶燮咸的兩則短跋
在清代中葉乾嘉學派潮流的歷史慣性下,晚清金石學者的研究條件已大大改善,金石學家刻意搜求,金石拓本層出不窮,為學者提供了充足的研究資料。學者之間的交流渠道,除了傳統(tǒng)的刊書流布,信札往還或拓本題跋也成為重要的形式。趙之謙老友傅以禮所輯《華延年室吉金小品》便是這些學者交流、互動的產(chǎn)物。趙之謙與陶燮咸作為傅氏好友也參與其中,《華延年室吉金小品》系傅氏輯錄友人所藏的金石小品拓本,全書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古器物銘、泉幣、化布,下卷為造像題記。書中不但收有趙之謙本人所藏之吉金小品拓片,趙氏還為此書題寫書名并跋曰:“節(jié)子所藏,撝叔書眉。”此文字雖末署書寫年月,但依據(jù)書風,應(yīng)為趙之謙同治五年(1866)之后的成熟期書作。《華延年室吉金小品》亦收陶燮咸的兩則短跋,上卷卷尾跋曰:“同治戊辰四月十八日,北平陶燮咸觀,時同客長沙。”跋文下方鈐有虎形肖形印一枚。下卷卷尾跋曰:“星甫陶燮咸曾觀,時戊辰四月十八夕,倚裝識。”跋文左側(cè)鈐有“琴子”朱文印一枚(圖3)。此為筆者目前所見陶氏唯一現(xiàn)存手跡,亦可得以窺見陶氏書法風格,大體受晚清碑學書風的影響,結(jié)字橫扁,筆法蒼勁,陶氏書法亦不俗。
陶燮咸與趙之謙及他們共同好友的鈐印和文字,均為他們之間學術(shù)交流、詩詞唱酬的印證,陶氏跋文書于同治七年(1868)四月十八日,時任長沙縣署知縣,與題跋所言與傅以禮“同客長沙”相合。同治六年(1867),傅以禮繞道長沙探望仲兄傅以綏,在長沙期間,傅以綏因傅以禮“留意家世舊聞”,于是委托他編纂傅氏家譜,傅氏積五月之力,粗成《傅氏家乘前后編》若干卷〔37〕。陶氏為《華延年室吉金小品》題寫跋文即在此間。而就在陶燮咸在長沙作跋文之時,趙之謙卻遠客于京師,參加此年三月的禮部會試,第三次應(yīng)試仍不第,他對于科舉一途已心灰意冷,但趙之謙的書畫篆刻已馳名于京城,其藝術(shù)成就已達巔峰狀態(tài)。
陶燮咸與趙之謙得以相識、相交,除共同生活在會稽地區(qū)以外,應(yīng)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二人對金石書畫的酷愛。陶氏雖擅詩文、書畫,并曾得到名士周星譽等人的稱揚,但因英年早逝,故其詩文、書畫均未取得較大成就,死后也很快被歷史所遺忘,僅留下詞集一卷,仍留待研究。陶、趙二人的交往,可以作為一位普通文士與書畫大家交游、互動的生動案例,由于時光的流逝,即使像趙之謙這樣的書畫大家,其書畫作品、詩文著作也不可能全部留存,筆者推測,有關(guān)趙之謙和陶燮咸之間書畫金石、詩詞文章往來,絕不限于文中所述之寥寥,或湮滅不存,或闕而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