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博洋
近年來,碑帖拓本特別是兼具文獻和藝術價值的善拓愈發被人所重視。啟功先生舊藏碑帖因收藏者的獨特身份而更加引人注目。2017年11月24日至12月8日,嘉德藝術中心舉辦“啟功舊藏金石碑帖展”。2018年1月1日至1月25日,文化部恭王府博物館舉辦“啟功舊藏影本題跋暨碑帖展”。這兩場展覽在學界和市場上引起很大反響,對于世人進一步關注和深入了解啟功先生的碑帖收藏思想起到了很大作用。但是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卷帙浩繁,雖然《書法叢刊》曾予以刊登部分內容,但囿于篇幅所限,世人尚未認識到啟功舊藏碑帖的全貌。
2019年下半年,筆者有幸得以參與《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一書的編輯工作。出于編校工作的必需,也出于篤好碑帖的必然,對這一批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碑帖加以深入賞玩和學習,逐步認識到啟功的碑帖收藏品忠實地保存了他廣泛的交游脈絡和由學術交游而帶來的對于書法理論和創作實踐上的影響。在編輯思路上,編輯組也著重對這方面的信息加以展示,下面就碑帖中反映出的交游蹤跡略加梳理。
20世紀30年代,啟功在古都北平的書畫圈中,逐漸占有一席之地。他對碑帖的認識也漸漸由“學書法的人見善即學”擴展為鑒別版本、考經證史。特別是抗日戰爭勝利后,啟功被故宮博物院委任為專門委員,新中國成立后繼續為故宮鑒定文物,由此啟功得以結識更多的學者專家,諸如馬衡、沈兼士、張珩、謝稚柳、徐邦達等。1946年,啟功的長文《〈急就章〉傳本考》寫成,奠定了啟功在《急就章》研究中的權威地位。此后他自藏的明松江本《吳皇象書急就章》也成了鑒賞圈中的熱門。先是1948年馬衡為之題跋,隨后1953年葉恭綽為之題跋,再之后張珩題簽、容庚題端,更有鄭誦先、林志鈞、黃孝紓、黃君坦、謝稚柳、于省吾等人題跋,時間跨度從20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這在啟功自藏碑帖中也是不多見的。足見中年啟功的影響范圍已經不限于書畫圈、碑帖圈,他在學術圈內已經頗有名氣,被人廣泛認可。這個廣泛的交游圈對日后啟功的碑帖收藏方向也有著深刻的影響。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文物出版社2019年出版,王靖憲主編
除了上述諸位之外,啟功也是碑帖收藏家張效彬的家中常客。張效彬,名瑋,字效彬,號敔園,河南固始人。其父張仁黼也篤好收藏書畫碑帖古籍善本,父子兩代收藏甚富。啟功和王世襄都曾常常向張效彬登門請教。張效彬曾將何義門批校的兩種《皇甫誕碑》合錄于自藏的一冊上,何義門的批校主要涉及此碑各個單字的結構安排,談及“形勢與體質”之說。1964年4月,啟功將張效彬所藏的這冊《皇甫誕碑》借到家中,把上面何義門的題跋以及張效彬的題跋全部又過錄到了自己所藏的日本翻印的文明書局影印宋拓本《皇甫誕碑》上,為了區分,啟功特地用了紅色、藍色和黑色三種墨。之所以這么大費周章,是因為啟功自己曾收藏有“三監本”《唐歐陽詢書皇甫誕碑》,行間與末尾有一個叫“介扶”的人朱筆題跋,跋中也逐字分析《皇甫誕》中書法的“形勢與體質”。啟功認為介扶的批校和跋語與何義門的跋“間有異同”。為此還通過自藏《皇甫誕碑》后介扶的題跋印鑒考證了介扶此人的大致活動年代,并用箋紙題跋于此本之后。值得一提的是,啟功對介扶的跋評價甚高:“按,見此跋始知形勢體質之說作何解。”并評價張效彬過錄的何義門跋文“并有形勢體質之語而無其解,知亦未為足本也”。這種對資料“竭澤而漁”的占有欲,離不開張效彬等前輩對啟功的悉心支持。就在同年,啟功又請張效彬為自己書寫硯銘。1965年,張效彬84歲(虛歲)為自己所藏的《玄秘塔碑》題簽,不知何故,此冊從張氏手中轉出,同年啟功自琉璃廠慶云堂購得此冊,并重新為之定名《柳公權書僧端甫塔銘》,分別于1965年、1974年、1995年先后題跋三次。眾所周知,啟功“晚愛懸誠竟體芳”,平生于柳書得力極多,他中年以后所臨的《玄秘塔碑》即是此張效彬舊藏之本。
這種“友朋舊藏”在啟功的金石碑帖收藏中是屢見不鮮的。或者是在朋友生前互贈,或是前輩下世后偶然購得追念往昔,都充滿著濃濃的人情味。這些人中有大學教授,也有碑帖鋪的伙計,有前輩碩儒也有晚輩后生。章鈺,近代藏書家、校勘學家,晚號霜根老人。1937年年初,啟功去看望章鈺,章鈺借給他一部舊題為高士奇的《書畫總考》稿本,章氏“朱墨校之,蠅頭細楷,彌甚珍愛”。啟功借走后悉心研究,發現其為偽托之作,正要寫信告知章鈺,卻因章氏病危未能收到。在此書跋文中啟功敘述此事,嘆息之聲,似可躍然紙上。日后,啟功陸續購得有章鈺題簽的《唐顏真卿書朱巨川告身帖》和《宋賢同年酬唱刻石》。
傅增湘,也是啟功人生道路上的一位貴人,正是傅增湘的介紹,啟功才得以結識恩師陳垣先生并進入輔仁任教。啟功一生與傅家都保持著十分親密的關系。啟功舊藏碑帖中有傅增湘題簽的《唐薛曜書夏日游石淙詩》和《唐薛曜書秋日游石淙詩》。啟功入藏這兩本拓本后,親自為其制作了碑式圖,將原本粘存無序的拓本理清了順序,下了極大的功夫,這在他一生所藏的碑帖中是極為少見的。
即便是在特殊的動蕩時期,啟功與學術界的朋友之間碑帖交游也從未中斷。1972年,容庚贈與啟功《宋黃文節公法書》四卷,并題字于卷首。1973年,傅大卣贈與啟功硯影并題字。1974年,謝國楨贈與啟功自己親手裝訂的《唐敬客書王居士磚塔銘》“說罄本”一冊,并題字于冊首。直到晚年,啟功還對故人老友念念不忘。他在嘉德拍賣會上購得《周曶鼎》銘文,那上面不僅有嚴惕安、潘祖蔭、劉世珩等人的題跋,更重要的是有啟功的老友何楚侯的鈐印,暮年買到老友舊藏,或為追念友人,或另有一番寓意吧。如此種種,都在本書中有詳細的著錄與介紹,不勝枚舉。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主編由年過九旬的王靖憲先生擔任,編委們都是與啟功先生生前有著密切交往的學生或家屬。可以說到目前為止,這部書是啟功金石碑帖收藏最為完全的一次展示,是反映啟功收藏思想的重要體現。在本書的編輯過程中,編委會和編輯組力求重點體現啟功的學術旨趣以及善本碑帖中的題跋、展示學者之間的交往等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對每一件拓本都做出了審慎的斷代。對于其中價值極高的名品,比如明松江本《吳皇象書急就章》將題簽、題跋全部影印,又如明拓本《魏張猛龍碑》,特別加以整冊影印,不僅呈現出拓本全貌還保留了啟功的全部題跋。啟功關于碑帖的見解,皆在圖版說明中注明,猶如一部詳盡的中國書法史,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因而筆者相信,此書的編輯出版皆為一時之選,是種種因緣際會下的產物。啟功先生這樣的國學巨匠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碑帖收藏也難以再得,這種碑帖收藏的圖錄恐怕終將不復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