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1918年,美國堪薩斯州賴利堡的軍營醫(yī)院,病房內住滿感染西班牙流感的軍人
1918年7月,保羅·劉易斯以海軍少校的身份,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作為一名長期以實驗室為“戰(zhàn)場”的醫(yī)學科學家,比起其他的“少校”們,劉易斯顯得緊張、局促,似乎與鏗鏘的軍旅生活格格不入。
彼時,一艘英國船上的部分船員,因為患了未知的疾病,被救護車從一個已被封鎖的碼頭,送往費城的一家醫(yī)院隔離起來。
在隔離中,很多船員死去了。劉易斯在對這些尸體的解剖和研究中發(fā)現,他們的肺部看上去,與那些死于毒氣或肺鼠疫的人類似,但死因具體是什么,不得而知。在處理過這部分死者之后,這個未知的疾病看起來也沒有再次傳播,一切似乎歸于平靜。
但兩個月后,屬于劉易斯的“戰(zhàn)場”,真正到來了。
1918年9月中旬,劉易斯被隨軍的臨床醫(yī)生們找來,請他解釋出現在一些水兵身上的可怕病癥。
在醫(yī)院的院子里,劉易斯看到,很多水兵渾身是血,但這些血并不是戰(zhàn)場帶來的外傷導致的,而是大量的鼻血、咳血,一些士兵的耳朵甚至也在出血。
咳嗽聲此起彼伏。一些因為此病去世的士兵,其尸體解剖表明,生前不停歇的咳嗽直接導致了腹肌和肋軟骨的撕裂,劇烈程度可見一斑。
更多茍延殘喘的患者,則表示渾身劇痛,仿佛骨頭都被痛斷了。而整個身體的“司令部”—頭部,又“好像有人在眼睛后方拼命將一根楔子敲進腦袋似的”。
不斷被病痛“敲擊”的腦袋,不堪重負。重疾者開始發(fā)燒、說起胡話、行為古怪,再意識模糊地在嘔吐、疼痛中循環(huán)往復,直到油盡燈枯。
一些患病水兵的皮膚顏色也出現了異常:有些人的唇邊或指尖發(fā)青,有些人甚至渾身發(fā)黑,仿佛渾身血液都被剝離了血管涌入皮膚,以至于當他們在折磨中逝去時,旁人根本無法分辨出他到底是白人還是黑人—他們看上去都是恐怖的黑色。
站在滿是患者的院子中,劉易斯第一次感到冷汗直流—無論這未知的疾病“炸彈”來自哪里,已知的是,它已不僅僅是“落下”,而是“爆炸”般地蔓延開來了。
他試圖回想引爆“炸彈”的那條火線。9月7日,來自波士頓的300名水手抵達費城海軍碼頭。4天后,就有19名費城水兵被送往醫(yī)院。盡管他們及與他們有過密切接觸的人被立即隔離起來了,但第二天,又有87名水兵被送到醫(yī)院。又兩天,600名相同癥狀的病人也到了醫(yī)院。醫(yī)院沒有空床位了,醫(yī)務人員也開始病倒。

1918年9月28日,費城舉行了這座城市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游行
這次流感中,近一半的死者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劉易斯向切爾西海軍醫(yī)院的海軍少校—同為公共衛(wèi)生領域的醫(yī)學科學家羅西瑙及費城的海軍基地發(fā)出傳染病警告,并通過費城當地的醫(yī)生,提醒政府關注平民間暴發(fā)流感的可能性。
但還是太遲了。
劉易斯和其他醫(yī)生們的建議被旁置了。費城公共衛(wèi)生和慈善部門負責人克魯森局長固執(zhí)自負,面對提醒,公然否認流感會對城市造成任何威脅,不屑于安排應急措施、儲備供給,也沒有列編醫(yī)務人員,更沒有告知平民傳染病危機—在他的理解中,城市眼下安然無恙,可怕的流感只會存在于看似遙遠的海軍基地。
但事實上,因為感染人數的激增,海軍基地的醫(yī)療資源飽和,海軍方面將數百名重癥的水兵送往費城的市民醫(yī)院。患病的水兵和市民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開始在海軍基地和市區(qū)之間往來穿梭,病毒也隨著人的流動開始“自由穿行”。同時,隨著費城當地的醫(yī)療資源逐漸飽和,更多的重癥患者又攜帶著傳染性極強的病毒,被送往全國各地的臨近醫(yī)院……
更致命的是,就在1918年9月28日,美國費城舉行了這座城市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游行。這次游行,是為了促進政府公債的銷售。
事關個人利益,道路兩旁,幾十萬人密密麻麻地擠在游行線路上,推來搡去,都想站到第一排。樂隊、童子軍、婦女后備隊、水兵、水手和士兵等幾千人組成的真正游行隊伍,也足足排滿了3公里。
而在游行前一天的9月27日,費城的醫(yī)院接收了200多名流感患者。這其中,123名是未曾到過海軍基地的平民。
致命的流感潛伏期為24~72小時,密集的大型集會過后,傲慢的負責人克魯森不得不發(fā)布了一份嚴峻的聲明:“現在,平民中出現了流感,表現出的類型同在海軍基地發(fā)現的一樣。”
流感“炸彈”從“遙遠的”海軍基地走進了市區(qū),病毒炸裂,死神舉起了屠刀。

西班牙大流感暴發(fā)期間,人們往脖子上戴樟腦香囊,以預防病毒感染
這次后來被稱作“西班牙大流感”的瘟疫,到此時,已經是集中暴發(fā)的第二波,也是它“致命三波”中最為強勁、致死率最高的一波。
到了1918年10月,在美國整個流感大流行中最致命的這一個月里,僅是在費城,一周內就有4597人死亡。
據估算,當時175萬人口的費城,大約50萬人患病,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病人。人們盡可能回避和他人的接觸及談話,道路上也沒有一輛車。1800名電話局員工因為橫掃城市的流感疫情不能上班,日常的電話線路被切斷,人們只能撥打日漸擁堵的緊急電話。學校、酒吧等公共場所全部關閉了,城市死寂一片。
更困難、可怖的是,如何處理那些死去的人。
“尸體堆在殯儀館,占據了每一寸空地,并向住宅蔓延。一輛敞篷卡車穿越小區(qū),沿路收集那些尸體。車上已經無處可放,一點空間都不剩了。有時他們還用四輪馬車來收集尸體……”死亡人數太多,來不及為每個亡靈打造一口棺材,死者被直接掩埋在地下,稱為“種植”。
許多公共建筑也開始不得不作為臨時停尸房來存放死者,以便進行“妥當”的告別儀式。在賓夕法尼亞州,人們把尸體陳列在西匹茲頓高中的窗戶上,這樣親人們就可以在“安全的距離”表達他們的悼念。
比恐怖的死亡數字更令人心驚的,是流感死者的年齡構成。這次流感中,近一半的死者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按常理來看,年輕人應該比老人、兒童體格更健壯,免疫系統更強大。但這一次,他們死得又快又慘烈。大流感橫行的時間長達兩年多,但2/3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在不到6個月內,就紛紛去世了。
西班牙既不是流感疫情最嚴重的國家,更不是大流感的發(fā)源地。
這次大流感為何橫掃了健康基礎良好的年輕人?大多數研究者將這次致命的“青年危機”歸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
“西班牙大流感”暴發(fā)之時,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鏖戰(zhàn)之時。若是在平民生活中,病情嚴重的患者會因病痛呆在家中,家庭中感染較輕微的成員繼續(xù)外出活動、補給生活物資。這樣,優(yōu)先傳播的便往往是較為輕度的病毒。
但在戰(zhàn)區(qū)這一特殊的人員密集場域,傳播的方式完全變了:病情較輕的士兵留在戰(zhàn)壕中休息,尋求自愈;感染嚴重的重癥士兵,則要乘坐擁擠的、充滿病毒的火車,被送往更加擁擠的后方醫(yī)院—在那里,各式因世界大戰(zhàn)的化學武器傷害、因戰(zhàn)爭外傷正在休養(yǎng)的傷員,又成了傳播流感病毒的“絕佳場所”。并且,軍隊中,又幾乎集中了這個國家最為健康的一群年輕人,由于免疫系統的過激反應,加之流感病毒的“濃度”日益增加,感染流感的年輕人越來越多。
杰出的神經外科手術技術革新家—一位同樣年輕、聰穎,且體格強壯的外科醫(yī)生庫辛(Harvey Cushing),也被這次的流感病毒擊倒,重病不起數月,并終生未能從流感引起的并發(fā)癥中恢復過來。他稱,這些流感的受害者、甚至整個被流感侵襲著的社會,是在經歷著“雙重死亡”—因為這數字龐大的死亡人群如此年輕,本該擁有無數個充滿希望的明天。
事實上,將這一慘痛的流感稱為“西班牙大流感”是不負責任的。命名為“西班牙大流感”也是一場哭笑不得的誤會。
病毒橫行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英國、法國、美國等國家投身戰(zhàn)爭,即便明知大流感的橫行程度,為了政客和官員眼中的“勝利”,擔心在戰(zhàn)爭期間充分披露疫情會擾亂軍心、民心,挫己方銳氣,故以戰(zhàn)時新聞審查的機制,阻礙了流感發(fā)病率和死亡率的早期報告,也錯過了將流感危害與防治廣而告之、充分進行早期防控的最佳時期,導致了疫情的肆意泛濫。
而彼時的西班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中立國,并未參加戰(zhàn)爭,亦無須擔憂“士氣”,沒有實施任何戰(zhàn)時新聞審查制度。比起戰(zhàn)爭的勝負,西班牙媒體及大眾對本國的流感疫情給予了最多的關注,加之西班牙皇室也不幸中招,輿論被流感疫情占滿—這令外界產生了一種錯覺,即西班牙是遭受大流感打擊最大的地區(qū),甚至“大流感起源于西班牙”。
但事實上,西班牙既不是流感疫情最嚴重的國家,更不是大流感的發(fā)源地。
如今,當我們慣性地稱之為“西班牙大流感”時,更希望能通過西班牙的“獨特”,吸取一些歷史的教訓。面對瘟疫,人類總是脆弱而無備的,但能做到的,或許就是開放的信息與及時的交流。
信息足夠公開,防控及早開展,就有希望將死神的屠刀控制在一定范圍內:西班牙的廣泛討論,至少引起了公眾的知情與警惕;而在澳大利亞,借助早期對進港船只嚴格的隔離制度,其死亡率遠低于任何一個西方國家。
1919年年初,戰(zhàn)勝國首腦在巴黎商議如何分享“果實”,病毒也來了。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女兒首先染上流感,之后是第一夫人、威爾遜本人。
在4月的一天突然暈倒之后,威爾遜只能臥床,表現古怪。約翰·M. 巴里在書中寫道:“流感確切襲擊了威爾遜,確實削弱了他的體力,準確地講是在談判緊要關頭,流感至少耗盡了他的精力和專注力。”
被刻意忽視的、以中立國“西班牙”命名的大流感擊中了美國的總統,令他對法國和意大利妥協。巴黎和會最終對德國的嚴苛決議加速了德國的國內矛盾—這間接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發(fā)生。
疫情肆虐過后,令人唏噓的,或許遠不止病毒與死亡本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