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夜跑（外一篇）

胡文淑

“大回答叫囂著要擠進(jìn)我的生活。它們厚顏無恥，高喊著要被接受，被相信?！?/p>

有一段時間覺得很狼狽，自己最終沒有成為周圍人期許的那樣子，畢業(yè)以后留在某個大城市，擁有更廣闊的平臺，更開闊的眼界，以及收入更可觀的工作。于是很多個沉悶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沿著濱河的街道慢跑，跑過晚間散步的人群，跑過星星夜空和懸鈴木，跑過小城的一整個春夏秋冬，去尋找一個釋然的答案。

小城的夜極美，晚風(fēng)溫柔，車輛也緩，街道兩旁是三三兩兩夜跑的行人。只有這樣遠(yuǎn)離了燈紅酒綠的靜謐，才能讓一個人慢下來，就著王小波筆下像蒲公英一樣浮在街道的河流上的路燈，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除卻小城，我?guī)缀鯊奈丛谀膫€喧鬧大城市的街頭見到過這般閑適散漫的夜跑。

“我的回答小而貼切;大問題削弱我的意志，但我仍然用小回答抵抗恐懼”

比較起來，城市對季節(jié)流轉(zhuǎn)的感知總是比山野遲鈍一些的?？墒菍τ谝古艿娜?，他們就像徜徉在春夜?jié)i漪里的禽鳥，因?yàn)樽钣H密的接觸，而最先捕捉到春天到來的訊息。每逢小城三月，入夜春風(fēng)駘蕩，家家戶戶是點(diǎn)燈人。常常是在祥和的晚餐過后，夜跑或者散步的人們就攜親遛狗溫暖了街道。三月間乍暖還寒，夜跑的人不多，但總能遇見攜手散步的老夫妻?；蛘呤侵心辏蛘呤悄觊L，他們挽著手，踩在踏實(shí)的街道上，并肩而行的影子溫存而閑適。時代太快，目睹了太多的說散就散。比起少年輕狂的海誓山盟，柴米油鹽里執(zhí)子之手的相守相伴實(shí)在是最令人安心不過了。遠(yuǎn)方的山川湖海固然令人心馳神往，眼前的晝夜廚房不也是一種平靜依戀？夜跑歸家的時候弦月彎彎，路邊的紫葉李細(xì)細(xì)碎碎開花，疏落涼薄如同零星殘雪。獨(dú)自跑過一樹樹花開，只覺暗香浮動風(fēng)姿楚楚，衣袖揮舞間分明又比殘雪多添幾分斑駁留戀。

接過紫葉李的花信，濱河的玉蘭也在溫潤月光下娉娉婷婷地開了。起初是芳心微吐欲說還休的樣子，到后來就耐不住春天的熱烈了，一朵壓一朵，爆米花一樣綻滿了枝頭。這樣安靜又熱烈的春夜，一個人的孤獨(dú)失意也變得溫柔悵惋起來。恰逢身邊跑過去低聲哼著戲文的陌生人，夜風(fēng)把曲調(diào)拉得隱約纏綿。不由得就想起來一切過往的春天都不復(fù)存在，就連那最熱烈的愛情也終將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現(xiàn)實(shí)。常常傷懷還來不及沉溺，晚間的騎行愛好者就一個接一個飛速駛過，攪動一地玉蘭沉香。我踩著這生機(jī)活力的玉蘭沉香，回到家中在筆記里艷羨寫到——我想做個男孩子，夜色里呼嘯騎行。想回到十八歲，幻想能征服所有，和愛的人永不分離。也想成為關(guān)帝廟前的一枚葉子，不悲不喜，風(fēng)來就扭一扭。

“我拒絕光，巨大的抽象;我處理、撫摸并熱愛著小事物。我讓星星們照看整個夜晚?！?/p>

到五月，五月溫度驟暖，夜跑者的足跡就逐漸漫過街道，沿著護(hù)城河，細(xì)細(xì)密密敲響了夜的華章。彼時也是滿城風(fēng)絮的時節(jié)，沿堤岸出橋洞，燈影下的漫天飛絮就撲面而來?？纯吹厣?，果然沒有影子。宛城五月的夜，跟楊花一起飄蕩的還有姑娘的長裙。散步的人影幢幢，并不影響波光里面目模糊的垂釣者。這時節(jié)媽媽也很愿意在晚飯后走出家門，陪我去河邊跑跑。她很膽小，冬夜人少的時候是不敢去河邊的，且讓我也不要去。有時她跑得快了，我隔十幾步瞧著她在路燈下圓鼓鼓一跳一跳的，竟然覺得可愛。彼時恍然就覺出時間的殘忍與寬厚，于是就快跑幾步，在歸家過馬路的時候拉著她慢點(diǎn)。

夏夜是薔薇味兒的，濃郁熱烈，夜跑也最熱鬧。街道上常有領(lǐng)隊的人腰間別著音響，一邊放歌，一邊喊口號，身后小跑跟著一長隊男男女女。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晚間出來跑步鍛煉，怎見不是生活的一點(diǎn)小堅持呢？有時遇著小廣場在演雜技，鋼筋鎖咽喉和蟒蛇表演。老奶奶搬著小板凳，還有蹦來蹦去一群小豆丁，舉著錢跑進(jìn)場買會發(fā)光的小海螺，小臉仰著都是愿望和新奇。這種懵懂的幸福，跟我幼時被奶奶牽著，過橋涉水，去隔壁村隔壁溝的隔壁寨子，趕一場看不懂的戲文，大概是一樣一樣的。那時候我的愿望也小極了，我只想要戲臺下小推車上一枚小小的“花戲桃兒”。

一片一片，又一片。懸鈴木開始落葉子的時候，夜跑就逐漸靜謐下來了。涼風(fēng)秋月，屬于夏天的音響都沉默了。街邊廣場的大屏幕下，夜跑小憩的人三三兩兩坐在竹椅上看電影。旁邊擺著夜市的舊書攤兒，孩子們坐成一堆。賣書的老頭太老了，價錢都講不清楚?？墒钦婧?，去買書的人都很有耐心！哪天運(yùn)氣好，夜跑時候淘到幾本喜歡的舊書，回家用酒精擦干凈封面，修補(bǔ)好破損，一整個晚上的夢都是安然的。至于書頁里那片做成書簽的葉子，不過是歸途隨手撿來。想到這時節(jié)落下萬千葉子，我只撿到這一片，何嘗不是大世界里的一點(diǎn)深情專一。

長街千堆雪的時候是不出去夜跑的，一家人在一起，有暖氣的屋子像盾牌一樣抵擋了世間的一切鋒利。偶爾出門回來晚了，遇著樓上的妹妹下晚課，總是聲音小小的，一邊停自行車一邊懇切地喊我姐姐。雖然院子里昏暗的光線看不見表情，卻總覺得她聲音熨帖暖心。甚至再聽到樓上奶奶絮叨起升學(xué)工作大城市，也覺得生動有趣。

“即便所有的小回答被確立，以保護(hù)我的靈魂，我仍然聽見大回答妄想顛覆。而偉大的結(jié)局正在降臨。”

春日看花宛城

三月大于一切事物的周長，萬物復(fù)蘇，每一只蟲子的洞穴外都拖著新生的蜿蜒軌跡。這樣的日子適合曬太陽，適合看花，適合走出門去跟春天撞個滿懷。

踏青的計劃是從人民路一直向北入城郊，穿過綠柳婆娑的田間公路，先去大寨草莓基地摘草莓，然后直奔麒麟湖燒烤，下午返程路過桃花塢還能踏花而歸。想來工業(yè)高速發(fā)展的城市常常囿于鋼筋水泥的堅硬，而讓那一點(diǎn)天然造化之趣無處安放，倒是宛城偏居豫西南一隅，城郊麥野四望，與土地勾連的鄉(xiāng)情綿延熨帖。

臨行約三五好友，前一晚就把烤爐和食材準(zhǔn)備好，啤酒這樣的燒烤伴侶自然也不能少，最好在家的時候就把肉和蔬菜清洗干凈，縱然麒麟湖的湖水洗菜也別有野趣，貿(mào)然攪動一池碧波春水卻是罪過。

次日八點(diǎn)半出發(fā)，行程并不太遠(yuǎn)，可以在周末的早上緩緩醒來再吃個早餐。披著晨光從人民北路過涵洞橋，沿路的建筑大廈很快就變成了民居小樓，門口偶有一樹樹粉紫玉蘭花，在水泥青磚的樸素里開出些絢爛來。路邊的新柳是極好的，鋪排向遠(yuǎn)，將春光都染成了鮮嫩的鵝黃色。鄉(xiāng)間公路徜徉其中，正如徜徉在海子的詩里：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如同多年沒有走路的瞎子，忘卻了走路的聲音/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曬紅的花朵和蟲豸。

車行二十分鐘左右，路邊就都是支起大棚的草莓基地了，有許多攤位售賣新鮮紅艷的草莓，價格在15元至40元不等，進(jìn)園子摘要比路邊買貴一些。穿行在一家家草莓園之間，不由對這般集種植、參觀與銷售一體的模式倍感贊嘆，不僅老板賺了錢，來采摘的游人也豐富了娛樂生活和參觀體驗(yàn)。更有一些園子的主人別有情致，在草莓大棚外開辟出一片片果林，這季節(jié)桃花熙攘梨白若雪，金燦燦的油菜花叢蜂鳴蝶舞，招攬更多顧客入園消費(fèi)的同時，奏響了北郊踏青賞花路線的觀花序曲。

摘完草莓出來繼續(xù)向北，遇到了第一片大規(guī)模的油菜花叢，藍(lán)天被田間高聳的高壓電線幾何分割，許多自駕游的人停車拍照。大概拍照的人太多，地頭的花叢已經(jīng)被踩出一條通幽曲徑，旁邊立著簡易的硬紙板，毛筆旁逸斜出地寫著“進(jìn)地罰款100元”，春風(fēng)瑟瑟里顯出些無奈又可憐的樣子。

離開大片的麥田和油菜花叢，向北繼續(xù)走，過龍王溝風(fēng)景區(qū)，就到了麒麟湖入口。跟著前邊的車右右左左的繞，就沿著坡地下到湖邊了。

跨過流水沖蝕的沙丘，湖邊一大片楊樹林剛剛冒出葉尖尖兒，岸邊沙地松軟潮濕，已經(jīng)有家庭在楊樹林下支起了烤爐，小孩子天真活潑地在岸邊戲水。從旁邊的坡地爬上去，視野立馬開闊起來，整個麒麟湖鏡子一般平靜澄澈盡收眼底。腳下的坡地荒草未盡，新綠也已經(jīng)細(xì)細(xì)密密點(diǎn)染了荒丘，零星一點(diǎn)蒲公英的黃色花朵，小星星一樣仰著燦爛的臉。我們找來干樹枝，在鄰水的高地上支起烤架，生火，打水，切肉，串串兒，各自分工。中午的太陽暖洋洋的，說說笑笑里有人把肉切厚了，有人把串兒烤煳了，風(fēng)從水面來，吹拂著我們嫌棄調(diào)侃說說笑笑，食物的香味和竹筒酒的甘甜絲絲縷縷漫上來，還有矮崖邊的一棵枯柳敦厚極了，它不說話，默默陪著我們。

酒足飯飽就隨意了，可以去橫過湖面的柳堤上散散步，可以就此躺在野餐布上曬曬太陽瞇一個靜謐的午后，還可以和友人們圍在一起，邊打牌邊把上午摘的草莓一顆一顆吃掉。臨近下午四點(diǎn)的時候收拾餐具去桃花塢，記得不要忘了把垃圾也帶走。

從湖邊上來五分鐘就到桃花塢了，十元一張門票，入口有許多賣小吃的商販，口渴的話可以抱個新鮮椰子進(jìn)園。進(jìn)去就望不到盡頭了，不知道十里桃花是有多寬廣，但是這里的桃花可以說鋪天蓋地開炸了。想來關(guān)于桃花我最喜歡的句子都是安靜又哀愁的，比如“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比如“每簇桃花都安分守己，漫山遍野的云都為你起身站立”，而桃花盛開極妍的時候，怎知它不是歡喜熱烈的呢。

返程已是黃昏，夕陽的光照著我們，車?yán)锓胖丛犨^的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