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時期,留日中國學生在海外紛紛成立愛國團體,以結社、出版等方式對國內愛國運動予以聲援。郭沫若等人在九州大學成立的“夏社”即是一個典型案例。該團體自建立以來,發乎愛國之心,以文字工作為重點開展了諸多活動。盡管夏社在短暫存續后很快便融入國內的革命斗爭潮流,但其在成立契機、運營條件、組織活動、發展傾向等方面所具有的突出特點,反映了五四時期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共同時代特征,從中體現出的偉大愛國主義情懷,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深思。
【關鍵詞】夏社;留日學生;愛國團體;五四時期
【中圖分類號】K2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0)02-0016-08
揆諸中國近現代歷史,五四時期無疑是一段影響深遠的歲月。它不僅標志著以知識分子和工人階級為代表的新的社會力量的成長,同時作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濫觴,“表現中國反帝反封建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①這一時期,中國留日學生曾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對于近代中國這批特殊的知識分子,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實藤惠秀曾這樣評價:“他們以從日本人學到的近代知識和從他們處得到的輕蔑對待,混合了他們自己對日本人入侵中國的政策憤恨,產生了強烈的愛國心和民族意識。”②正是基于這種復雜的情緒,中國留日學生在中國本土之外成立了諸多愛國團體,借由翻譯、出版等方式,開辟了與國內運動遙相呼應的海外“五四戰場”,為五四時期的波瀾畫卷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實際上,肇因于特殊的歷史環境,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創立和發展,始終呈現出比國內知識分子團體更加強烈的愛國主義特征。不論是在文化思想的內在理路上,抑或是在具體實踐的價值取向上,留日學生所創立的這些愛國團體,鮮明體現了與那個時代條件密切聯系的價值追求——反帝反封建的愛國主義精神。在它們當中,成立于日本九州大學的“夏社”就是一個典型案例。雖然社團成員不多,活動時間也較短,但卻對五四時期的中日交流起過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夏社所展開的一系列愛國行動,也對郭沫若等成員之后積極投身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運動產生了難以替代的影響。盡管規模不及東京等地成立的留日學生團體,夏社卻盡其所能地進行了書籍翻譯、報刊印制以及觀點投書等舉措,在強烈的愛國心指引下,積極投身當時的愛國行列之中。可以說,夏社是五四時期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一個代表和縮影。
正因如此,通過對夏社的個案研究,可以從一個側面較為清晰地勾勒出五四時期中國留日學生團體的活動軌跡。但從目前國內的研究情況來看,不管是在近代中國留學生史抑或五四運動史的研究領域中,學界關于夏社的探討還遠不充分。特別是囿于研究材料的限制,僅有的研究成果基本傾向對夏社做一般性的介紹。①而就國外學界而言,一些日本學者雖在相關研究中進行了諸多有益補充,如中島碧的《夏社資料》等,但未能充分聯系五四時期中國人飽嘗祖國蒙難之苦的獨特背景,對留日學生的思想變化以及他們成立夏社的根本動因進行更進一步的解讀。那么,在當時復雜的歷史情勢下,夏社成員究竟是如何想、如何做、如何思考中國未來的?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夏社這一留日學生愛國團體又反映了怎樣的時代特征?為厘清這些問題,本文擬對夏社的成立及其活動做一考察。冀望通過分析這段史實,揭示五四時期留日學生愛國團體最為核心的特征和價值,為今天踐行愛國主義教育提供歷史借鑒。
一、夏社創建的時代背景
甲午戰爭兵敗使中國人從“天朝上國”的迷夢中一夕醒來。反之,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的成功變革,則讓效法東洋成為中國知識分子階層的一時之談。自此,負笈東渡以求富國經驗者絡繹于途。到20世紀初葉,中國駐日使館有記錄的在冊留日學生就達2399人之眾,其余未注冊的自費生更難以勝計。②而根據美國學者任達(Douglas R. Reynolds)的說法:“從1898年至1911年間,至少有2.5萬名學生跨越東海到日本尋求現代教育。”③在當時這場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留學運動中,中國知識分子遠渡重洋,從閉塞落后的封建中國來到朝氣蓬勃的現代化日本,其內心震撼是不難想象的。懷抱沉重的救國使命,留日學生跑書店、看報紙、聽演講、求新知,在異國他鄉奮發上進。這些從東洋舶來的新思想與新元素,更加促使其滋長了愛國主義和民主思想。夏社的創辦者、留學日本九州大學的郭沫若后來回憶說:“凡在我們這樣年輩的人,在青年時代,可以說都是一些愛國主義者。我們為什么要到國外去留學,主要的目的是想學些近代的科學或技術來,使中國強盛起來。”④實際上,近代中國的數次改革運動,幾乎都是由歸國留學生推動的。而在這之中,又以留日學生帶來的影響最為深遠。
盡管如此,留日學生的這條東洋救國路卻并非坦途。他們首先要面對的,是來自日本社會的冷眼和嘲弄。自近世以來,中國對外部世界的文明輻射日弱,與此同時,日本則以明治維新為開端,借由西學東漸的浪潮,在一系列重要環節上與中國拉開了距離。無論是從制度文明、社會文化來看,或是從經濟金融、民生教育相較,日中兩國在器物和文化兩層面都已不可同級而語。特別是中日甲午戰爭的震撼結果,更一舉扭轉了兩國人民的社會心態。這不僅催動了中國留日運動浪潮的興起,同時也加劇了日本民間對于中國留日知識分子的輕蔑與不屑。在首批赴日的13名中國留學生中,就有4名在抵達日本后兩三個星期即擅自輟學歸國。據其陳述,他們除了覺得難以適應日本食物之外,最大原因就在于頻頻受到日本人“豚尾奴”“豬尾巴”⑤的嘲弄,以致精神上無以承受。如果說前者尚屬生活習慣之故,未必是真問題,后者卻意味著巨大的現實壓力。日本大正時代以降,問題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愈加嚴重起來。到五四運動前夕,類似“支那鬼”一類的稱謂,已經讓赴日求學的中國知識分子越來越難于承荷。
毋庸諱言,留日學生普遍有極強的民族觀念。特別是在當時特殊的歷史環境下,考慮到自己“弱國子民”的身份,他們對于來自異國周遭的壓力常顯敏感。正因如此,在日本成立的留學生愛國團體,往往具有同其他國家留學生無法相比的愛國心與行動力。這在很大程度上同日本社會環境所帶給他們的有別于他國的巨大心理沖擊密切相連。夏社籌建期間,郭沫若在給宗白華的信中就曾寫道:“我們在日本留學,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罪。我真背時,真倒霉!我近來很想奮飛,很想逃到西洋去……你們一個個都好,只有我……唉!不多說了!”①其憤懣之情溢于言表。實際上,聯系郭沫若創辦夏社及其一生的革命歷程來看,這段留日歲月在他心中始終留有難以撫平的創傷。作為開眼看世界的中國人,留日學生遠涉重洋來到異國他鄉,最終目的在于學習先進文化技術,以此拯救蒙難中的祖國。應該說,他們的行為和出發點是高尚且值得尊重的。但在當時錯綜復雜的歷史局勢下,身處敵國日本的留學生們,其處境之艱苦可想而知。伴隨中日之間的恩怨糾葛,留日學生這種無奈與憤恨的心理,不僅貫穿了包括五四時期在內的整個民主主義革命進程,同時也成為近代以來留日學生愛國團體成立與發展過程中最主要的一種思想狀態。
當然,留日學生積極參與救國運動、成立愛國團體,除與其自身獨特的思想特點有關外,最根本的動因還是源自他們對于時代使命的深刻認知。五四時期中國正處于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下,國內人民生活極端困苦,國家則陷于可能淪為他國殖民地的危險境遇。當此內憂外患之時,作為極具革命性與政治敏感度的一批中國知識分子,留日學生率先出來組織團體、開展愛國主義斗爭,其實是對自身使命的一種自然的本能反應。如果稍加回顧近代以來的中日交流史,可以明顯發現這樣一個事實: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發展,往往同日本政府對華侵略政策的演進保持著相當的同步關系。無論是1915年抗議“二十一條”的留日學生歸國運動,還是1918年反對日本脅迫中國出兵西伯利亞的救國團運動,或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的大規模抗議行動,留日學生始終懷抱堅定的救國信念,借由愛國團體這一外在表現形式,投入到一次又一次抗擊日本侵華的愛國運動當中。可以說,五四以來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誕生和發展,同留日學生強烈的時代使命感是密不可分的。夏社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建立起來的。
二、夏社的正式建立
就在五四運動爆發前一年,日本政府脅迫中國先后簽訂了《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中日海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試圖通過所謂結盟的方式,將中國完全置于其軍事控制之下。消息一經披露,引發日本留學生界一片嘩然。在留日學生總會以及日本各地留學生同鄉會的組織下,一場聲勢浩大的“拒約歸國”運動拉開帷幕。據1918年5月17日《大阪朝日新聞》報道,“截至16日止,坐船返回者已有 390余人之多……這一騷動,使歷來招收中國學生的學校一時無法繼續上課,大多要停課”。實際上,罷課歸國者人數遠比日本媒體報道的數字多上許多。②按照同一天中國報紙的說法,“僅至上海者已達一千四百余人”。有留日學生宣稱,數千人廢學歸國確有遺憾之處,但為國家之故,國民宜盡愛國之義務。若此問題不能妥善解決,決不再履日本求學。③留日學生的歸國舉動在中國國內亦產生強烈影響,包括山東、廣東、湖北、湖南等在內的各省學界紛紛發表通電,表示反對新約、支持留日學生的斗爭。這場風暴一直持續到五四前夕,成為留日學生愛國團體同國內革命運動之間相互聯動的重要契機。在排日風潮席卷下,①一批與五四運動相關的留學生愛國團體在日本相繼建立起來。
1919年6月,以郭沫若為代表的日本九州大學中國留學生在同學夏禹鼎的住處召開了一次秘密集會。②會上,郭沫若等人決定成立一個義務通訊社,旨在將日本留學生的斗爭情況及時傳遞到國內,并作輿論上的鼓動。作為這一組織的發起人,郭沫若在《創造十年》里講述了當時的結社過程:“在那年的六月,福岡的同學,有幾位集合了起來組織過一個小團體,名叫夏社。這夏社是我所提議的名字,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結社是在夏天,第一次的集會是在一位姓夏的同學家里。”③據目前掌握的資料,夏社應是當時九州地區最先響應五四運動建立起來的留日學生愛國團體。創社當日,夏社同仁聯合撰寫了一份創社宣言,其中寫道:“中倭兩國,勢不兩立,今為救國之計,必須犧牲小利,排斥國仇……民氣未死,中國不亡,抵制日貨之義聲,普及全國。貫徹此舉,毋須十載,彼蕞爾小邦,勢必坐待疲弊。同人等顧念天傾,祀憂實深,但念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滴水亦可穿石。”④顯見,夏社自創立之初便具有濃厚的排日傾向。這除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五四時期排日救國風潮的影響外,亦與20世紀初葉以來留日學生群體中延續的民族主義傾向有關。實際上,僅就“夏社”這一組織名稱來講,本身就包含了強烈的國族意識。自近代以降,隨著中國知識分子國家觀念日重,“華夏”二字對于留日學生有著格外特別的意義。在五四運動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留日學生創辦的團體中就多有以“華”或“夏”命名者。⑤這種明顯有別于他國的國家民族意識,隨著日本侵略中國步伐的加劇,在五四時期達于頂峰。夏社作為這一浪潮下的產物,自然不免受其影響。聯系后來夏社的發展歷程看,這種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在郭沫若等夏社成員的活動中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體現。
從規模上看,夏社屬于小型的學生社團。根據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保存的檔案記載,夏社成立后成員僅有8人。除郭沫若以及后來加入的錢潮以外,已知名字的包括徐誦明、劉先登、陳中、夏禹鼎、余霖、蘇炳靈等人。⑥這些醫學專業的學生,都在參與夏社的過程中樹立了堅定的愛國信念,對其之后投身革命救國運動產生了巨大影響。他們中有一半的人,都在后來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⑦如徐誦明自1919年秋回國以來,不僅積極協助國內的抗日活動,同時致力于從事醫學教育工作,為培養中國的病理學人才和推動中國醫學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由于成員均為在讀學生,夏社成立后沒有得到任何外部的資金支持。社團唯一的資產只有“一部油印機和些紙頭油墨”,且都來自于“幾個人的自由的捐獻”。①而在人事上,夏社也沒有一套完備而嚴密的組織架構。社團的活動據點實際上就是郭沫若的宿舍,無所謂社長、干事之分,通常只是社員聚在一起,“很簡單地便開始了工作”②。
夏社的成立情況在當時具有相當的典型性。與其同時期出現的其他留日學生愛國團體,普遍都是在民族主義觀念和愛國心催動下,為響應留學生歸國浪潮和五四運動而在艱難條件下建立起來的。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小野信爾就指出:“1918年5月,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們為抗議《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而訴諸了一齊歸國的非常手段,并聯合祖國學生與各界團體共同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反對運動……為了確保救國力量與革命主體的延續,一些小型組織相繼誕生。”③推動夏社等留日學生愛國團體成立的最大動力,歸根究底還是出于留日學生的愛國情懷。郭沫若曾直言:“五四運動終竟起來了,在日本報上自然作為天變地異的事情敘述著。當時我們住在福岡的幾位同學,雖然都是學醫的人,但迫于愛國的要求,我們也生了反應。”④郭沫若在這里所說的“反應”,也就是創立夏社。盡管在社團規模、經濟實力、組織結構等方面,夏社無法同東京等地的留日學生團體相比,但從這樣一個小團體身上,我們卻能看到當時留學日本的中國人最為普遍的時代抉擇。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中國知識分子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救亡圖存的歷史使命,懷抱強烈的愛國心,堅定地投入革命的浪潮之中。
三、夏社的主要活動
夏社成立后,郭沫若等人共同擬定了一份題為《本社社務綱要》的創社宣言,其中明確闡述了夏社活動的主要計劃,包括:“(一)發布謄寫印刷品。在學課余暇,從事譯述,每月印行一二次,送發各省主要報館、工商各界。因同人人數不多,艱辛可料。今廣為散布,如所譯之件,有可采用者,希望得報界諸文豪之力,轉載報端,并請商學各界互相傳閱;(二)國內各機關團體對有關研究倭國之問題有所咨詢,當努力學習,深入考察,予以回答(通信處:日本福岡市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郭開貞);(三) 招待視察者。九州乃實業殷盛之地,福岡市為醫、工、農各類大學、工廠、醫院之所在地。凡國人欲來九州視察者,如事先通知,同人等極表歡迎,并為之謀求種種便利。”⑤不難看出,夏社的活動內容大部分是圍繞文字工作展開的。究其原因,這除了受到社團自身經濟條件的限制外,在主觀動機上則是想借由新知識新觀念的傳播,掃除舊制度舊思想在國民身上的塵埃,喚起國民救亡圖存的變革意識。與夏社同時期成立起來的東京留日學生愛國團體赤心社亦是如此。⑥實際上,以文字出版活動為中心開展救亡運動,是近代以來中國留日知識分子在面臨國家危亡時一個普遍的路徑選擇。
按照《本社社務綱要》的規劃,夏社初期將活動重心放在了翻譯和出版上,即收集并翻譯日本媒體的對華報道,同時撰述一些反擊日本國策的文章,刻印后寄到中國各學校和報館,以愛國排日宣傳聲援五四時期的革命活動。然而,由于成員各自知識背景和實際狀況迥異,這一工作很快面臨一系列問題。郭沫若在回憶當時的苦狀時曾說:“參加的同學,因為都是真正的科學家,不善于做文章,因此翻譯和撰述的事就落在陳中和我的頭上。陳中兄因為有肺吸血住蟲的毛病,精神不濟,不久到了暑假,他又回到國內去了,于是便由我一個唱獨角戲。自己執筆,自己寫鋼板,自己油印,自己付郵。”①因為缺少固定的運轉經費以及足夠的人員支持,夏社的文字出版活動隨時間推移日趨艱難。在這種情況下,郭沫若積極尋求國內學界與出版界的支持。為此,他與《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編輯部建立起了密切聯系。據郭沫若講:“因為要和上海的報界發生聯系,夏社便專門訂了一份 《時事新報》……當時的《時事新報》 因為受了五四的影響,已經有《學燈》副刊了,主編者是郭紹虞。是這副刊吸引著我的注意,而且給予了我很大的鼓舞。”②郭沫若在參加夏社期間同《學燈》之間的來往,對他后來的革命文藝生涯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
作為夏社活動的重要成果,目前所能查到的以夏社名義刊發的文章僅有兩篇。一篇是署名“郭開貞”的《同文同種辨》,發表在1919年10月10日上海出版的《黑潮》雜志第一卷第二期上。文中,夏社成員針對日本政府當時極力宣揚的“日中親善”說法,提出了所謂中華民族“西來”的假設,批評日本政府“每以中日兩國同文同種為前提”,假“親善”之名而行吞并之實。文章認為:“夫以仁道正義為國是,雖異文異種,無在而不可親善。以霸道私利為國是,雖以黃帝子孫之袁洪憲,吾國人猶鳴鼓而攻之矣。”③顯然,這已初步擺脫了狹隘的民族主義觀點,顯示出新認識的萌芽。另一篇是署名為“夏社”的《抵制日貨之究竟》,與《同文同種辨》同期刊登。該文針對當時中國國內正掀起的抵制日貨運動,提出抵制之舉不過是一種“示威運動”而已,“難于持久”。文章認為,中國要想真正抵御日貨的入侵,必須從獎用國貨、振興實業教育、開辦工廠這三方面著手,“凡舉辦事業,應有自主自立精神,資本、人才一切不應仰諸外人”。④雖然此時夏社成員的思想仍然具有十分樸素的排外民族主義傾向,但字里行間的愛國熱忱是真摯感人的。尤其是文中“少年憂患深滄海,血浪排胸淚欲流”之句,無疑是當時中國留日知識分子擔憂祖國命運的共同寫照。
夏社活動后期,為了方便中日學界之間的聯絡,夏社成員還在北京設立印刷部門。據日本外務省的諜報資料記載,“今探知,為長久抵制日貨,北京設立了通信機關,與日本及支那各地廣泛聯系,與青島商務總會亦有通信往來。經各方秘密偵探,證實北京成立了‘夏社印刷部,已于民國八年七月十七日起與各方面進行通信聯系”。⑤不過,夏社印刷部在被日本特務發現后,很快便銷聲匿跡。盡管現在已經很難找到夏社曾在北京活動過的確切證據,但按照當時日本偵查機構的行事作風,想必他們肯定是發現了有以“夏社”署名的油印宣傳品在北京新聞機構以及學界中流傳。夏社印刷部的曝光,很快給郭沫若等留日學生帶來巨大的壓力。日本設在中國旅順的諜報機關就此事專程向外務省密報,稱在九州帝國大學,以郭沫若、徐誦明、夏禹鼎等人為首的中國留學生秘密從事反日活動,建議日本政府將其驅逐。⑥在多方彈壓下,徐誦明等夏社成員于1919年相繼歸國,夏社的活動也逐漸停頓下來。
四、從夏社看五四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時代特征
夏社解散的具體時間目前已無從考證,但無論是自然消亡還是正式關社,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夏社期間的活動經驗和愛國精神,為郭沫若等人在1921年成立創造社以及回國后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從事抗日救國工作提供了重要的前提基礎。就現有資料來看,夏社存在時間應不超過一年,甚至可能更短。這或許一方面受限于夏社自身的經濟狀況以及外部壓力,另一方面也和國內革命形勢的進一步發展有著密切關聯。隨著無產階級在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中開始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特別是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愛國運動不斷蓬勃發展,形成了一股留學知識分子紛紛回國參加革命組織的浪潮。在這種洶涌的革命形勢下,留日學生逐漸擺脫了過去那種曖昧不明的政治態度,個人政治思想開始不斷明朗化。正因如此,五四以后與夏社一同建立起來的一批留日學生愛國團體,如赤心社、紅社、綠社、無名社等,①大都由于成員各自回國改投其他政治團體而自然解體。盡管它們的規模都不大,且存在時間并不長,但都曾為當時的愛國救亡運動做出了寶貴貢獻。回顧其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看到夏社等五四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幾個共同的時代特征。
其一,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成立基本脫離了傳統的鄉黨觀念。五四以前,日本的留學生組織主要是按照地域之別逐一建立的,包括各地同鄉會在內,中國留日學生的結社情況都比較單一。盡管此時已經有了全國性的留日學生總會,但實際上,在日本各地的留日學生組織中,如湖南編譯社、閩學會等,省別觀念仍然占據主導地位。這一狀況在五四時期發生了明顯轉變。面臨國家危亡的共同利害,留日學生產生了強烈的“中國人”意識。原本帶有明顯地域色彩的組織漸漸不以畛域自囿,學生團體開始朝著抗日救國團體轉化。類似夏社這樣的愛國團體的出現,不僅改變了過去留日學生相對離散的結社情況,同時從不同層面擴大和強化了留日學生的群體意識,使其初步凝聚了以國家民族利益為核心的基本共識,從而形成國難當頭戮力同心的救亡趨勢。
其二,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運營條件普遍比較艱苦。由于留日學生大多沒有可靠的經濟來源,因此像夏社這樣的愛國組織,其活動經費基本來自成員自籌。當然,也有個別團體通過社會演講、利息盈利等渠道獲得了一些額外的補助,但相較團體活動的需求而言仍是杯水車薪,無法長期穩定地支持其從事愛國活動。特別是到五四后期,在中日兩國政府的聯合打壓下,留日學生組織在活動經費上進一步受到限制,許多愛國活動根本無力開展。比如夏社在成立初期,曾經擬定了一份相對完善的活動綱要,但受限于資金方面的不足,類似“招待視察者”“為之謀求種種便利”等設想,最終都沒有能夠付諸實踐。實際上,與夏社同時期成立的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當中,就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財力上的窘境最終不得不以解散收場。
其三,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活動缺少同工農運動的結合。留日學生所結成的愛國組織,就階級成分而言屬于單一的知識分子群體。正因如此,留學生們在開展愛國活動時往往側重于同國內學界以及社會上層人士發生聯系,忽視了爭取工農群眾的重要性。以夏社為例,雖然郭沫若等人在翻譯和撰寫反日文學方面著力頗多,并且也在國內刊物上成功發表,但他們鼓舞和宣傳的對象仍然屬于社會少數階級,對于那些不能讀書看報的貧苦大眾,并不能很好使其了解并參加到五四時期的愛國運動中來。應該說,這實際上有悖于五四運動本身所宣揚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郭沫若在后來參加創造社期間就汲取了此一教訓,尤其注意強調學生愛國組織不應受限于單一的成分構成,要“多多接近些社會思想和工農群眾的生活”。①
其四,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發展始終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對于五四時期的留日學生而言,愛國與救亡是他們衡量一切活動的價值標準。鑒于此,夏社等留日學生愛國團體的誕生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想感召下的產物。無論是在外在形式上對于愛國情懷的彰顯,還是在具體理念上對于團結奮斗精神的堅持,留日學生組織都從不同維度提升了近代民族主義的精神實質。這些從異邦傳來的愛國吶喊,使中華民族共同的價值觀念、行為模式與思維方式獲得了不同的時代內涵。這不僅成為中國人民反抗外族侵略、追求新的發展前途的強大精神動力,同時也反過來推動了近代中國民族主義進一步走向深化。
毛澤東曾指出:“在中國的民主革命運動中,知識分子是首先覺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都明顯地表現了這一點,而五四運動時期的知識分子則比辛亥革命時期更廣大和更覺悟。”②作為五四進步知識分子的重要組成部分,留日學生正是在愛國旗幟的感召下,通過成立各種不同的愛國團體,戮力同心地投身到祖國的救亡運動中來。這一過程所貫穿的愛國主義精神,不僅帶動和鼓舞了海內外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激勵起更多人投入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斗爭之中,同時也使留日學生在參與愛國組織的革命實踐里積累起廣泛的革命經驗,一方面促進了他們同國內各界之間的深入聯系,另一方面亦使其革命能力得到鍛煉和成長,對之后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以及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恰如習近平所說:“愛國主義自古以來就流淌在中華民族血脈之中,去不掉,打不破,滅不了,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維護民族獨立和民族尊嚴的強大精神動力。”③如今,五四時期的喧囂之聲早已沉寂,中國發展也已進入新的歷史方位。撫今追昔,日益壯大的留學生群體同樣不能忘記百年前的奮斗之聲,更應把自身的前途同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肩負使命、銳意進取,為中華民族的復興貢獻智慧和力量。
(馬先睿,法學博士,西南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