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美學家們比較看重美學的理論形態,他們常常把美學史寫成美學理論發展史。有人還專門從古籍里尋找“美”這個字眼,把“美”字的相關表述加以編排,借以串起古代美學思想的發展線索。其實,有“美”字出現的地方,未必講的是美學,而理論形態也只是審美意識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美學思想并不完全表現在美學理論的表述中,美的創造涉及多方面的因素。魯迅說,“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并慨嘆道:“但中國現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苦悶的象征·引言》)他認為這是當時中國沒有大藝術的原因。可見時代氛圍和作家的精神境界對于藝術創作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
中國古代曾經有過思想非常活躍的諸子爭鳴時代。據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其中比較可觀者,有九家。這“九家之術,蠭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而在這些學派中,關涉文藝較多,或者說,有系統文藝觀和美學思想的,則是儒、道兩家。后來漢武獨尊儒術,儒家經典成為官方哲學,在思想界占據統治地位。但是說來奇怪,在文藝上起大作用的,卻是道家思想。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就把《莊子》看作是“中國藝術精神主體之呈現”,并說:“在現時看來,老、莊之所謂‘道,深一層去了解,正適應于近代的所謂藝術精神。”這里說出了歷史的真實,雖然他本人是有名的新儒家代表人物。
為什么道家在政治思想上不占統治地位,而在藝術思想上卻能起到主體作用呢?我想,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道家的精神宏大,思想開闊,能推動藝術家創造力的發揮。

儒家的哲學偏重于政治倫理,在美學上也追求思想功效,重于實用。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又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這樣就將藝術家的想象力束縛在名教和實用精神之中。而道家則海闊天空,自由馳騁,無所拘束。老子講“無為無不為”,講“無之以為用”(《老子》),這雖然不是直接談文藝,但卻說出了藝術創作的規律。莊子則說得更形象生動:“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游》)氣魄之大,想象力之豐富,無與倫比。
儒家原來也并非全無審美情趣,《論語·先進篇》記孔子與四位學生的對話,孔子叫他們“各言爾志”,其中三位說的都是治國安邦的大志,只有曾點說的是個人的小志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料孔子卻很贊賞曾點的志趣,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這很有點浪漫情懷,富有審美情調。但可惜這樣的記載并不多,孔子給人的印象,總是挺直腰板坐在車子上,一路顛簸,到處謀官求職,想實現他的政治理想,卻又到處碰壁,所以別人說他“惶惶然如喪家之狗”。到得漢代大儒董仲舒,則更是一心只讀圣賢書,三年不窺園,簡直是毫無生活情趣,還有什么審美可言?
道家則根本沒有把官位看在眼里,自有其生活的理想與情趣。老子西出函谷,就是要避開官場學界之爭,自走流沙之路;而莊子則更是卑視官位,追求自由生活。《秋水篇》記莊子有一天在濮水邊垂釣,楚王派了兩個大夫去請他出來做官,莊子手拿釣竿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說:“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氣魄之大,很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意思。
當然,我并不是要求文人都去歸隱。而且,隱士也未必都清高。有些人掛著隱士的招牌,目的是將名氣做大,引起朝廷的注意,可以應征出山。這種做法有時比正常的仕途還要快捷,所以稱作“終南捷徑”—終南山是唐代的隱居勝地。于是,孟浩然在王維家中見到皇帝時,才會唱出這樣自我表白的詩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而后來又有諷刺明人陳眉公的詩云:“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這類人的精神,其實是萎瑣的,并不清高。
而莊子所看重的則是藝術家特立獨行的性格和自由自在的狀態。他在《田子方》篇中說,宋元君要人為他作畫,招來許多畫師。畫師們在接受命令后,都拜揖而立,舐筆和墨,準備作畫。這類畫家非常之多,屋里擠不下,還有一半等在外面。這時有一個畫師很悠閑地走來,拜揖之后,并不站立在那里,馬上就回到宿舍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只見他解衣般礴,放開雙腿箕坐在那里。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這種特立獨行、氣態自適的精神,可以看作莊子對于藝術家的品格要求。《莊子》一書對于后世文藝的影響,即與這種精神有關。
這種精神狀態的養成,不但取決于作家個人的思想襟懷,而且與時代氛圍有關。為什么歐洲在文藝復興時期會出現那么多藝術大師,而中世紀則不能?就因為那時的開放思潮,激發了人們的創造性。恩格斯贊賞道:“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給現代資產階級統治打下基礎的人物,決不受資產階級的局限。相反地,成為時代特征的冒險精神,或多或少地推動了這些人物。那時,差不多沒有一個著名人物不曾作過長途的旅行,不會說四五種語言,不在幾個專業上放射出光芒。”(《自然辯證法·導言》)他還舉了列奧納多·達·芬奇、阿爾布雷希特·丟勒和馬基雅弗利、路德等人為例,他們都是在多個領域內取得偉大成就的人物。
對于魏晉六朝的學術文藝,后人頗多非議。唐宋的古文運動,就是針對六朝文章而來的。蘇軾說:“自東漢以來,道喪文敝,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潮州韓文公廟碑》)這是把魏晉文章都看作“衰文”了—其實,蘇軾本人也不是正統的儒家,他寫了許多充滿道家氣味的詩文,如“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之類。但他畢竟屬唐宋八大家之列,與古文運動有涉,所以推崇韓愈是難免的。而此文流傳很廣,影響了許多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幾乎成為對韓愈發起的古文運動的定評。

但是也有反對這種非議的,如章太炎。他特別稱頌魏晉哲理,欣賞六朝文章,說:“魏晉之文,大體皆埤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而對韓愈輩,則痛加批評:“夫李翱、韓愈,局促儒者之間,未能自遂。權德輿、呂溫及宋司馬光輩,略能推論成敗而已。歐陽修、曾鞏,好為大言,汗漫無以應敵,斯持論最短者也。若乃蘇軾父子,則佞人之戔戔者。” (《國故論衡·論式》)魯迅也是六朝文章的贊賞者。他將那種不拘禮儀、特立獨行的作風稱為“魏晉風度”,而特別欣賞嵇康的文章,曾參照諸本反復校勘《嵇康集》,使成善本,并肯定曹丕反對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稱那個時代為“文學的自覺時代”(《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何謂“文學的自覺”?就是審美意識的覺醒。即人們超越實用功利的文學觀和藝術觀,而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待文學藝術。人類原始藝術的出現,本來就有從實用到審美的發展過程,而在漢武獨尊儒術之后,我國的文學藝術,又被覆蓋在社會功利之中。到得魏晉時代,儒學衰微,老莊抬頭,個性張揚,這才又有了審美意識的覺醒。可見審美意識的覺醒,與個性的張揚有關,而在西學東漸之前的古代,個性張揚又往往與道家思想相聯。
魏晉士人崇尚清談,而清談的主要內容則是《易經》《老子》和《莊子》。《老子》《莊子》是道家的經典,《易經》雖屬儒家五經之列,但它其實是一本卜筮之書,講的是玄理,與一般儒經不同。后來,又有名僧加入清談,則又增加了佛理。所以,當時的清談,主要是一種匯集了中外思想的哲理探討。它打破了儒家的教條,對開闊思路、提高思想境界大有好處。后人常有“清談誤國”的指責,這其實是要把思想回歸于儒學教條的說辭;而當日某些執政失政者也有此種反思之語,則是推卸責任的說法。其實,清談與務實本來并不矛盾,正如理論探討不會妨礙實際工作,反而能提高工作質量一樣。有些人只顧清談,而不理實務,則是他自己失職,與理論探討何干?
當時的清談內容和士人風度,《世說新語》中多有記述。《世說新語》屬于何類著作,論者頗有分歧,有說是史籍,有說是小說。說它是史籍的根據,是因《晉書》《南史》等正史都采用了其中的材料。但以史籍視之,該書對人物的記述卻并不完整,如寫王衍,只記他口不言錢、蔑視俗務的清高一面,而回避其治理無能、失政誤國的罪愆一面,頗有誤導讀者之嫌。但如果將本書作為一部文學作品來看,其取舍方法也就無可厚非了。因為它本不在完整地記錄一段歷史事件,或全面評價一個歷史人物,而只是為了突出某種精神,渲染某種氣氛而已。
《世說新語》要突出什么精神呢?那就是清高脫俗、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自由精神。全書正是圍繞著這個主旨而取材的。
這樣,它就不寫司馬氏迫害嵇康的政治背景,不寫鐘會的探子身份,只寫嵇康的簡傲態度:“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繼而再寫嵇康視死如歸的氣概:“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請學此散,事靳固未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尋亦悔焉。”
類似這種大氣度的描寫,還很多。如寫謝安在大風浪中的鎮定:“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甚至在事關生死存亡的戰爭中,謝安也十分鎮定:“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并不像時下的影星球星,有一點小勝利、小成就,就大呼小叫起來,得意的感覺簡直無法表達!
《世說新語》中表現個性自由的地方很多。從劉伶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吾裈中?”到王子猷雪夜乘小船訪戴,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答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都充分表現其適性而行、不拘常俗的態度。連豪門擇婿,也要找一個不拘謹于俗禮的人,這就是眾所周知的郗太傅不要“咸自矜持”的許多王門子弟,而獨選中坦腹東床的王逸少(羲之)的故事。而在許多脫俗怪行的背后,所表達的其實是真誠。如說:“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阮籍對于母親的死,并不是不悲傷,只是不講究治喪的禮儀而已。他表現出的是真誠。
還有,對于人體美和自然美的欣賞,也是個性覺醒的一種表現。
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繪畫雕塑,有許多是表現人體美的,而我們的儒學則重視倫理觀念,對人體美往往采取遮蔽態度,連《關雎》這首愛情詩,也一定要說成是“后妃之德”,更不要說是赤裸裸地表現人體美的藝術了。漢代也有人物品鑒,但講的是賢良方正,是道德規范;到得魏晉時代才有所突破,《世說新語》就有許多談論人體美的篇幅,還專門列出《容止》一章加以表現。如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云:‘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如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如若玉山之將崩!”“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謝公云:‘見林公雙眼,黯黯明黑。孫興公:‘見林公棱露其爽。”等等。
自然山水,本乃天成,它的存在,先于人類。但要認識它、欣賞它,卻要等到人類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它的必要條件,是人對自我的認識。只有自我認識發展到一定程度,才能欣賞外在世界。這時的山水,才是自我的欣賞對象,其實也就是自我感情的外化。《世說新語》中說:“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宗白華贊曰:“好一個‘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好在什么地方呢?這就因為此處將自然景色與人的感情融為一體了。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更是寫得情景交融,通過寫景,抒發了個人感情,表達了人生哲理。他寫“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目的是寫“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他寫“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是為了表達“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接著,就進一步大篇幅地表達他的人生感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這個時期,山水詩、風景畫的出現,就與這種對自然美的感悟有關。任何山水詩、風景畫,都不是對自然景色純客觀的描寫,而總是所寫者景,所抒者情也。否則,就只剩下了軀殼,而失卻了靈魂。
這也就可見,人的自我認識和精神境界,與藝術發展之間的密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