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提起耆英,可是個近代史上有名的大反派:作為欽差大臣赴南京與英使璞鼎查談判,在英艦皋華麗號上簽署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復于兩廣總督任上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或章程,他與英國公使約定的兩年后進廣州城一說,又伏下列強借口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的禍苗。而咸豐帝惶急之際的一個荒唐決策,使得耆英再次出山,主持與四國公使在天津的談判,是那段暗黑歲月的一個小插曲。
“弱國無公義,弱國無外交”,出于民國間一位外交官之口,滿含親歷者的痛切感受,也不無憤激委屈與偏執。大國之弱,最能招來覬覦者的飛撲撕咬,還要承受國內上下四方的壓力,對主談者的品格才智要求更高,一味強硬會決裂挨打,全盤接受必然帶來罵名。耆英曾被歷史浪潮推上外交舞臺,也曾長袖善舞、歌喉婉轉,而一八五八年夏在津門后則左支右絀。短短幾日間,欽差大臣耆英艱難斡旋,不斷遭拒與受辱,以七十一歲高齡鐐銬加身,在宗人府引頸自縊,雖說是其個人與家庭的悲劇,亦處處映照出清王朝的衰敗與冷酷。
《清史稿》有《宗室耆英傳》。宗室,此處指大清皇室,標志著一種顯赫出身。耆英的六世祖穆爾哈齊為清太祖同父異母之弟,創業初期與兄長并肩血戰,功勛卓著。數傳而至其父祿康,官至內閣大學士,管理吏部,兼任步軍統領,幾乎像乾隆晚年的和珅一樣受寵,卻頗有幾分糊涂,就連府里轎夫賭博都管不住,受牽連降為副都統。嘉慶帝顯然待之甚好,一年后又升為都統。作為長子的耆英未受影響,三十幾歲便成為副都統、內閣學士、護軍統領,儼然一顆政壇新星。
關于耆英的記述不多,大致可知他是一個高大英俊、放曠豪爽、精強明練的人。嘉道間滿人多耽于嬉玩,做皇帝的心中憂急,不斷發出訓喻,提倡族人尤其是皇族要講“體面”。耆英就是一個“體面人”,以故在仕途上一路飛升,歷任禮、工、戶部尚書、步軍統領。步軍統領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俗呼“九門提督”,負責京師警衛與治安,非最得信任的貴胄大員不得簡任。孰知他與父親一樣,又栽在賭博上—受命審辦一幫太監的賭案,因“瞻徇釋放”被降職。耆英被貶為兵部侍郎,不久升熱河都統,再升盛京將軍。時值朝廷嚴禁鴉片,東北旗民中也出現販食之人,耆英下令十家聯保,并在旅順口、錦州、山海關各處海口設防,保持高度戒備。鴉片戰爭爆發,林則徐、琦善先后解任,調耆英為廣州將軍,不久又頒給欽差大臣印信。此前已派出兩位宗室大將軍:先命奕山為靖逆將軍,督師廣東;數月后命奕經為揚威將軍,統兵浙江。兩位天潢貴胄離京時皆信心滿滿,抵達戰場始知外敵之兇橫,一變為畏怯。耆英赴任時主戰場已轉移到浙江沿海,受命留駐御敵。情勢危急,定海、寧波、乍浦接連陷落,而奕經仍設法瞞騙朝廷。耆英目睹實況,也聽取了與英人打過交道的伊里布的意見,在密奏中力主議和。接下來的情勢更嚴酷:一八四二年六月,號稱天塹的吳淞口東西炮臺被摧毀,江南提督陳化成英勇戰死,素來高喊忠君愛國的兩江總督牛鑒則狼狽逃跑;七月,英軍攻入鎮江城,滿洲副都統海齡闔家死難;八月初,英艦進逼南京,并派人登陸測量,擺出一副攻城架勢。耆英受命趕到南京主持議和,《清宣宗實錄》卷三七八有一段君臣的隔空對話,耆英奏稱:“此次酌辦夷務,勢出萬難,策居最下,但計事之利害,不顧理之是非?!钡拦獾塾骸坝[奏忿懣之至!朕惟自恨自愧,何致事機一至于此?于萬無可奈之中,不能不勉允所請者?!标扔⒉⒎窍氩坏絿藢驼劦姆丛?,心事沉重,而皇上則把主要責任攬下。

簽約之后,耆英留任兩江總督,先是說好說歹,讓英艦盡快退出長江,并勸回聞風而來的法國艦只;接下來辦理善后和整頓軍隊,重訂水師章程,提出水兵以“熟習大炮烏槍為要務”,一掃舊日考試弓馬的陋習。他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對炮臺、炮架、水師艦船進行改革,并加大鑄造火炮和抬槍、鳥槍的力度。這些舉措仍有許多不切實用之處,但姿態是積極的,其“訓練士卒,講明紀律”的思路也是對的。
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耆英奉旨作為欽差大臣前往廣州,于五月二十六日輕裝簡從,乘坐英方火輪船至香港,與港督璞鼎查商酌“通商章程及輸稅事例”。協商順利,兩人也成為好友,璞氏送給耆英不少洋玩意,其中有一批精致槍支,耆英轉呈皇上,認為可以仿制。道光帝親加檢驗,稱贊“絕頂奇妙之品”“靈捷之至”,復感慨:“卿云‘仿造二字,朕知其必成望洋之嘆也!”時魏源《海國圖志》尚未出版,“師夷長技以制夷”之說傳播未遠,耆英已有了同樣的思考并試著付諸實踐。

回任南京,耆英愈加關注水師的訓練,卻在三個月后改調兩廣總督。兩江總督雖是要缺,可廣州事關各省通商善后事宜,實在是太需要他了,皇上掂量一下還是將之調去,頒給欽差大臣旗牌印信,不久又加了個內閣協辦大學士頭銜。外國人對他也有很高評價。作為譯員參與南京談判的巴夏禮寫道:“我有點喜愛耆英的風度,因為他有著一種雄偉的正派的外貌和愉快親切的神色?!毙碌降拿绹诡櫴⒔邮芰岁扔⒌膭窀妫辉賵猿致逝炾牨鄙希€贊譽他“高貴、聰明而真摯”。而耆英抵廣后也是狠抓戰備,選拔和保舉將領,加固炮臺與強化演練,鑄炮造槍,甚至要求滿營馬隊練習射擊。
此時港督正辦交接,奉調回國的璞鼎查向他介紹了繼任者德庇時,一個出色的漢學家。德庇時為耆英駕臨香港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英國記者發現他完全不像一般清朝官員那樣麻木愚鈍,表現得“和藹可親,富有幽默感,高超的外交技巧與良好的教養……在宴會上談笑風生,但又極有分寸”。耆英還“主動唱了一首充滿激情的滿文歌曲”,令在座者深受感染。德庇時曾作為譯員隨阿美士德使團進京,深知大清高官是多么傲慢粗俗,而眼前的老耆乃正一品宗室大員,真的太不一樣了。耆英在次日設宴答謝,再次引吭高歌,在他的力邀下,德庇時與駐港英軍司令、大法官等人“也都表演了歌唱”,氣氛極為歡洽。正是在這次訪問期間,英國人(盡管不太情愿)歸還了一直強占的舟山。
就這樣,耆英成了一個中外知名的人物。還有一個與他相關的故事:因締約獲益的英國商人為表達對耆英的感戴之情,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搞到一艘中國平底帆船(一說是大清水師的艦只),命名為“耆英號”,雇用一批中國水手駛往美歐,在紐約和倫敦都引發巨大轟動,就連英國女王也登船參觀。
友好坦率的溝通對外交是有益的,但想以私人感情改變殖民者的侵略行徑,則屬于一廂情愿。香港會晤后不久,英人引據各條約與章程,提出進入廣州城的要求,靠著老耆一通勸說,得以暫緩。過了一年,英艦突入內河,直接開至城外的十三行停泊。雖說是很快撤回,也讓耆英心驚。自此英艦來來往往,清軍試圖阻攔,根本攔不住。更丟臉的事情發生了:三艘英軍火輪船駛入虎門海口,逼近上下橫檔炮臺和鎮遠炮臺,各臺守軍連忙關閉大門,英軍乘劃艇登岸,豎起竹梯爬上炮臺,將炮眼一一釘塞,然后揚長而去。老耆不敢向英方抗議,在奏報中自請處分,并說已將充塞物拔出,不影響火炮點放。后來他又密奏,英軍見各炮臺加強演練,故意損壞炮口,意圖讓那些熟練官兵受罰離開,換上一批生手,建議朝廷不要中敵人的詭計。這樣的解釋真是匪夷所思,皇上也覺難以置信,警告幾句也就了事。
道光二十七年(1847)歲末,耆英奉旨返京,賞雙眼花翎,半年后擢升文淵閣大學士,與掌領樞閣的穆彰阿關系密切,混得風生水起。那是老耆的人生頂峰,皇上夸他在總督任內一切都料理得當,欽賜“有膽有識”“有守有為”二匾,榮寵為一時之冠。孰料道光帝突然病逝,一朝天子一朝臣,耆英情知咸豐帝奕詝對自己印象不佳,多次請辭。可看到新帝下詔求言,這位叔輩宗室大臣可能是覺得帝師杜受田太過迂腐,生怕他帶歪了年輕的奕詝,忍不住發表一通宏論:“實心任事者,雖小人當保全;不肯任怨者,雖君子當委置?!彼^君子小人的區分甚難,但這種言論顯然不妥。御批“持論過偏,顯違古訓,流弊曷可勝言”,予以申斥。

奕詝為皇子時,對主和的內閣首輔穆彰阿與議和的耆英等人很憎恨,一登基,即起用林則徐,并對把持樞閣的穆、耆二人頻頻敲打。當年十月,下旨將二人逐出權力中樞,穆彰阿革職,耆英降為五品頂戴,可謂“斷崖式”降級,而且沒有實職。差不多過了三年,耆英算是補了份差事,“在巡防處效力”。而其長子馬蘭鎮總兵慶錫因事革職,流放黑龍江,違規自備馬隊,耆英也因知情不舉,被革職圈禁半年,即拘禁于宗人府高墻內,不予枷號,算是一種優待。
這樣的人生落差,使老耆難免有怨憤情緒。據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耆平日實有自取之咎,因宣宗朝曾獎耆‘有守有為之語,于是耆相大書一聯懸之客廳,云:先皇獎勵有為有守;今上申斥無才無能。此罷官時考語,故意令人見之?!鼻宕笆分谐?梢姶祟惿鷦佑浭?,事件的邏輯與因果關系似乎合理,但可信度不高。譏訕君上屬于大罪,耆英豈敢!核查當日原諭,咸豐帝斥責耆英“無恥喪良”“畏葸無能”,與穆彰阿“同惡相濟”,措辭更重一些,卻沒有“無才無能”四字。
耆英離任回京之前,廣州的局勢已然嚴峻:英人因入城屢次被拒,以各種招數顯示肌肉,不斷挑釁滋事;而面對英人的騷擾欺凌,城鄉的士紳百姓益發難以忍耐,一呼百應,群起抗爭,不光堅決不許英人進入廣州城,甚至見到落單或少數洋人就想動手。《南京條約》第一條的確寫著允許英人在通商口岸設立領館、貨棧,并攜帶家眷居住,總督大人很為難,但也揀到了一張“民意牌”—不是本督不愿意,是老百姓起來反對,眾怒難犯,就請稍微等等吧。
就在這時,廣州郊區發生了“黃竹歧事件”,據耆英奏折,大致情節為:六名英人駕船至城西集鎮黃竹歧游逛,與村民發生沖突,掏槍打死打傷村民各一名,被憤怒的當地人包圍痛毆,將六人全都打死,拋尸河中。他們是在十三行做生意的商人,家屬得知后立刻要去報復,外國商人看到找回的幾具尸體,也紛紛湊集軍費,以求一逞。德庇時率軍艦駛至廣州城外,要求抓捕殺人兇犯,審明后押至黃竹歧,在英人監視下正法,并聲稱“將黃竹歧及毗連之滘表、坑滘二村洗平”。言詞之兇橫殘暴,已見不出那個翻譯中國詩詞的漢學家的影子。為了息事寧人,耆英命屬下抓捕了十五人,將帶頭的四人處以死刑,其余的發配遠地。德庇時堅稱必須將十五人全部處死,并將三村夷平,“否則自行前往辦理”。耆英見光說好聽的不行,遂強硬駁斥,“力折其驕盈之氣”。這是他在密奏時寫的,具體情形如何,無從驗證。此舉為耆英招致誅殺同胞以媚敵的罵名,使他的威望一落千丈。
耆英回京后,德庇時很快也去職回國,接替的是文翰,曾被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譏為天生膽小,做不了什么大事。文翰幾次重提入城之事,也采取了一些行動,都被繼任兩廣總督的徐廣縉巧妙化解。徐總督和新任巡撫葉名琛都是堅定的反入城派,甚至接奉諭旨允許英人入城一游(沒準是老耆的主意),仍強烈反對,指出一堆危害性,就中不乏虛構和渲染。這是兩個廉正且勇于任事的官員,但眛于國際大勢和對強敵的了解,缺乏平等外交的意識,“方向不明決心大”,一步步將事態挽成死結。二人的招數還是民意,聲稱廣東民風彪悍,各村社都已準備好與來敵死磕,也命士紳聯名向港督發出《廣東紳士勸導文翰公啟》,總之是誓死不許洋人入城。文翰斟酌再三,為避免貿易受損,在十三行等處貼出告示,表示暫不入城。徐廣縉飛奏朝廷,認為問題已經解決,請求皇上獎勵屬下各官,道光帝大喜過望,即予表彰并賜與二人爵位。

廣東水師搜查懸掛英國國旗的“亞羅號”走私船
其實文翰并未放棄入城之念,英國政府也不斷給他施壓,遂于一八五○年六月乘艦親至上海,聲稱轉遞外交大臣的函件和自己致耆英的信,又派艦只直趨天津??谶f信,要求必須履行入城之約。耆英雖明顯不受新帝待見,仍建議“應請體察時勢,非計出萬全,似未可輕動”。據徐廣縉奏報,送信的火輪船曾在大沽口外攔江沙擱淺,“壞去右輪,船主威巴索銀修補”,還說文翰等人得知“天津口內藏兵二萬,乃中國最厲害之兵”,為之氣餒。呵呵,都是皇上愛聽的消息。不過經此一番折騰,文翰不再提進城之事,直到灰頭土臉地離任。
第四任港督是原廣州領事包令。他的政治野心與語言天賦都非同凡響,號稱能懂百余種語言,也是一個漢學家,會說廣東話。包令對林則徐極為敬佩,稱之為“中國愛國志士的驕傲”“萬圣之圣”,卻也絲毫不影響其殖民主義立場。他在履職后立刻約見兩廣總督葉名琛,葉督表示愿意在城外任何地點會晤,就是不得入城。包令即聯絡美國公使麥蓮驅艦北上,法國公使也派出秘書哥士耆隨往,停泊在白河口外,聲言要進京談判。清朝派鹽政崇綸等在大沽口炮臺下設帳會晤,包令提出十八條訴求,包括使臣駐扎京津、修約、準許鴉片進口,其中第十五條就是“準英人進入粵東省垣”,等了幾日,自然是大部分被駁,三國來使無奈返航,已心生動武之念。
咸豐六年(1858)九月,英軍借口“亞羅號”事件,悍然派艦隊突入內河,占據炮臺,不斷轟擊廣州城。城墻被轟出一個缺口,一百多敵兵蜂擁而入,不見清軍阻擊,頓覺膽壯,也有三五人闖進空蕩蕩的督署轉了一圈,隨即撤出。英軍此次入侵仍帶有震懾性質,并未占領廣州城,在城郊炮臺盤踞數月,也就撤離內河。其間葉督懸賞殺敵,清軍也策動過幾次并不成功的反擊,卻成為向皇上奏報擊退英軍的依據,又是一次虛假宣傳的勝利。
豈知英國正在調兵遣將,還拉上法國和美國,大批炮艦兵船陸續開到,一年后再次轟擊和攻入廣州城。葉名琛依然鎮定無畏,炮火中端坐署衙,老父與眷屬都不撤離。而這次英人不再是“到此一游”,肥肥的葉督在跳墻時被抱住抬到英艦上,廣州將軍、廣東巡撫、都統等大員一一被活捉,這恥辱悲慘的一幕并非本文描寫的重點,我想說的是,這些高官不僅不作抵抗,束手就擒,就連檔案和庫銀也不知提前妥善轉移。在人去院空的督撫等衙署,英軍抄獲了大量機密文件,其中就包括“辦理夷務黃箱”。
清朝體制,凡與外國貿易通商事宜,一律在廣東辦理,以兩廣總督兼管通商事務,也是外使巴巴地趕到津門,總被告知返回廣東協商的原因。歷任兩廣總督將有關文件和密奏副本分類保存,形成一整套辦理夷務專檔,至于是否因有皇上諭旨而用黃色木箱,是一個箱子還是多個,皆不得其詳。當情勢危急之時,南海知縣華廷杰奔往督署,“轅門內不見一人,冒煙入,見一家丁李姓名善者,詢以葉相何在?引至花廳,見葉相袍矜上挽,獨在此尋檢緊要文件”,無法確定哪些屬于葉名琛要找的緊要文件,不知是否包括“辦理夷務黃箱”,也不知他在匆忙轉移時帶沒帶走黃箱,可知的是英軍很輕易地就拿到手了。兩年后英法聯軍攻入圓明園,數十年后俄軍攻占齊齊哈爾,也是沒有妥善轉移或銷毀檔案,多數為侵略者掠去。
在天津談判中,這個“辦理夷務黃箱”,可要了耆英的老命(雖不能說一定是起到關鍵作用)。
一八五八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時,英法聯軍八艘戰艦駛入大沽口,與已在口內的炮艦會合,分別沖向兩岸炮臺。清軍立即射出排炮,由于炮架固定,難以隨機調整炮口,況且每發射一次,都需要有好幾分鐘的間歇才能發射,給敵人留下可乘之機,但將士們打得很英勇,在敵艦的密集炮火中堅持回擊。德巴贊古《遠征中國和交趾支那》寫道:“炮架被打壞了,許多大炮也就倒在地上,或炮口都給炸碎,這樣就全都不能使用了。然而中國人卻還沒有放棄自己的陣地,繼續奔向那些還沒有被打壞的大炮,他們的炮手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我們靈活的射手所擊中,然而卻立即就有人替補。”北岸炮臺先被攻占,由火器營防守的南岸炮臺堅持稍久些,也落入敵手。后路蒙古騎兵正欲沖鋒,遭到敵軍的密集射擊,只得退回。帶頭逃命的是總兵和副將,而前線敗潰,后路各軍跟著敗潰,欽差大臣們無一向前,都是管自奔逃。直隸總督譚廷襄出身翰林,號稱能吏,面對狂奔而來的敗兵,力斬數人亦未能制止,自己也被裹挾著一退再退。

第一次大沽口之戰中被摧毀的清軍炮臺
五月二十六日,英法聯軍已推進至天津近郊,占據望海樓一帶,京津一片驚恐。戰,苦心經營的炮臺群只支撐了兩個多小時,八千精銳一擊而潰,再戰更無底氣;防,強敵距北京僅兩百余里,途中無險可守;優先的選項是講和,可數月以來一直把和談放在前頭,無奈英使額爾金要價太高,動不動就叫囂要去京師。既然打不過,再難談也得談。二十八日,內閣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受命前往天津,二人決定分別會見四國使節,但把英國排在第一個,于是就有了海光寺的一幕:額爾金乘八抬大轎,軍樂前導,三百衛隊持槍跟隨,來到后旁若無人,拿出女王簽發的燙金國書,見桂良等人所持諭旨僅“白折一開,楷字數行”,即行變臉,嚷嚷一通拂袖而去。接下來法美俄三使來見,“猖獗情形,大略相同”。桂良乃奕訢的老丈人,歷任多地督撫至閣老,卻不得進入軍機處,乃決策圈外之人,被派議和也是個受苦的差事,只得忍氣周旋。
咸豐帝也對桂、花二位缺少信心。擔任巡防大臣的惠親王綿愉提議起用耆英,利用他的影響力和經驗主持和議,一眾軍機大臣都積極附議。譚廷襄在密折奏報:英使聽說朝廷要派桂、花前來,明確表示必須像前大學士耆英那樣,有“全權便宜行事”銜名,可以做出決定,否則還是要進京,而且是走陸路,“若無人強阻,不敢多事;倘有人強阻,亦必抵御”。
類似的話,額爾金在抵達之初就說過,要求查驗主談大臣所奉諭旨,看看是否與耆英在廣東時“奉旨從權便宜行事”相同,譚廷襄也已奏報皇上。那時君臣都不識外敵之悍惡,嗤之以鼻。而額爾金發來正式照會,其中有“檢查前于壬寅年成皇帝特派耆、伊兩大臣,與我欽差全權大臣璞面決彼此未妥各款,專辦善定”,堅稱清方大員的授權必須“同前大臣耆、伊相匹”。法使葛羅也在照會中說“查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四年間,前欽差大臣耆、伊辦理外國事務,業已奉到便宜行事之權”,要求譚廷襄奏明朝廷,在六日內補辦手續,“與前欽差大臣無異”。這些言之鑿鑿的材料,顯然來自“辦理夷務黃箱”,清廷讀后應有些懵圈,但還是一拒了之。
炮臺失陷與精兵潰散,令清朝君臣清醒了不少,于是有了惠親王等人的提議。咸豐帝也放下那一臉的嫌棄,秘密召見耆英,問詢之際印象不錯,即委任他以侍郎銜前往參與談判,隨后又傳諭“所有議撫事宜,專歸耆英辦理”,“所有文武委員,即著于直隸地方營汛內調派委用”。即由耆英主談,不光直督譚廷襄等靠邊站,桂、花二欽差也排到后面去了。而耆英倒沒有把話說滿,召對時表示“力任其難,看奴才造化若何”,意思為:我來試試吧。
起用耆英,京師頓時出現質疑之聲—讓一個老投降派去主持談判,合適嗎?恭親王奕訢要求耆英在會見時,必須嚴厲叱責英法的侵略行徑,“先折其氣,而后俯順其情,不可一味示弱,致蹈從前覆轍”?;实鄹绺缟钜詾槿?,立刻追發一道諭旨,命耆英接見英法公使時,先責其在廣州背約興兵,再痛斥他們在天津先行開炮,闖入內河,然后才是和談。話雖這么說,皇上也頗能體諒此事艱難,提前設計了一個準駁模式:對各國公使所提的關鍵條款,命桂、花二人先作反駁;待爾等再提出來,則由耆英批準幾項,作為最后決策之人。清朝大臣的一個必修課,就是官位的忽上忽下、忽廢忽用,桂、花的職分大于老耆,也只能頂到前面去鋪路架橋。咸豐帝已把寶押在耆英身上,頒發欽差大臣印信,又補發一旨,告訴他到后親自接見來使,不必事事與桂良等商量,并表示:“何事可行?何事不可行?耆英必有把握,朕亦不為遙制也?!笨催@份信重依賴,耆英能不感激涕零,肝腦涂地?!
四月二十七日(公歷6月8日),耆英抵達天津,若從皇上傳諭起復算起,已經是第七日。七十一歲的老耆先是入宮聆聽皇上訓示,再經過深思熟慮,確定了“以夷制夷”的思路。雖說并非什么新玩意兒,但他與在京的俄羅斯館一向交往密切,求得大司祭巴拉第一封書信,轉托俄國公使普提雅廷為之說項,加以在廣東留給英人的美好印象,此行就有了雙保險。其實巴拉第早知英人已將黃箱中奏折譯出,耆英對朝廷的欺隱造假令英人不齒,文句間對英方的貶損更使他們惱怒,原來的好感早已化為恨意。巴拉第雖說對老耆印象不錯,卻不漏一絲口風,倒是借機把京師的一些最新情形報告使團。
耆英的到來,在當地引起熱烈反響,士民工商“以為必另有辦理夷務妙策,群相欣喜”。自次日起,耆英即欲掀起一場外交旋風:請四國公使的助手在風神廟會見,約定分別會晤的日期,并向俄方轉交了巴拉第的信。當晚七時,耆英首先與普提雅廷舉行會談,搞得有些詭秘,老普帶來一個四五人的談判班子,老耆則孤身一人,安排一個下屬在門口把守著。他請求俄方出面斡旋,勸說英法撤兵,老普明確表示此時已做不到;退而希望得到一些建議,老普倒是很愿意,針對英法的訴求談了不少,同時催促中俄盡快達成協議。臨別時,普提雅廷想了一下,還是提醒耆英“如上英船,必須小心”,老耆不解其意,也沒好意思多問。
二十九日,耆英排設儀仗,親往英法使節下榻的望海樓拜望,未想皆推脫不見,搞得他一頭霧水。接下來拜會美國公使,老耆仍顯出氣勢不減,拿出皇帝敕書,要求列衛廉下跪拜受。列衛廉拒絕:“不行,我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耆英堅持說:“但皇上就是上帝?!庇涗浵逻@段對話的是擔任譯員的傳教士丁韙良—后來做過京師大學堂總教習。清朝檔案則記載雙方的會談繼續進行,談得也頗有成效,可是發生了一件事情:老耆認為列衛廉等人不詳簽約過程,便以原訂和約的當事人身份侃侃而談,豈知列衛廉竟拿出一冊《中美望廈條約》原件來,在上面指指畫畫,加以反駁。耆英很是訝異,拿過來細加檢驗,赫然是文件正本,忙問他們是怎么弄到手的。列衛廉倒也不加隱瞞,說英國人攻破廣州城,繳獲“辦理夷務黃箱”,不但與美國所簽條約在內,歷年相關的督撫奏折與皇帝批諭,皆為英軍所得。
耆英后來居前,主持對外交涉,職位高、到得早的桂良與花沙納看不出有任何嫌忌與不快—此類和談最是高危差使,終于來了個頂在前面的,頓覺松了一口氣。而老耆生性豪爽,出將入相,至老年遭受一連串嚴酷打擊,名利之心應已挫磨得所剩無多,與桂、花相交很誠懇。于是,津門的談判三人組關系融洽,互相幫補,共同商酌,本著各個擊破的思路,先與俄美兩使形成協議草案。他們自知多數條款損害了國家利益,也能預想到事后的責難與懲處,“相對泣于窗下,朝不知夕死”。這句話轉引于咸豐帝諭旨,不知哪個悄悄向皇上打了小報告。
五月初一日,英國使團的李泰國、威妥瑪來到欽差大臣下榻的海光寺,威逼馬上答復英方照會。這是兩個“中國通”,尤以威妥瑪精通漢語,甚至做過香港高等法院的廣東話翻譯。耆英出來與之見面,沒想到二人極為無禮,拿出當年檔案,指著密奏中“外夷性譎詐”“鬼蜮诪張”“該夷情等犬羊”等語詞,對老耆挖苦嘲笑并聲稱必將報復。此舉不光是要出一口惡氣,也是一種談判策略,告知清廷不要妄圖打感情牌,并借以將清廷為數不多的外交熟手排除掉。果然奏效,大約是聯想到葉名琛被活捉的前車之鑒,不獨耆英沮喪驚恐,桂、花二人也覺得情形叵測。三人商議后,由桂、花的名義奏報皇上,講述耆英抵津后與各國交涉情形,重點在于英人對耆英的痛恨,請求準許老耆回京。
咸豐帝的批復很快送到,質問耆英為何沒有在奏折上列名,命耆英仍留津主持夷務,諭曰:“耆英系原定和約之人,于該夷一切情形,素所深悉……現在桂良等雖同是欽差大臣,而于夷情一切,未若耆英熟悉,何以忽有代奏回京之請?”豈知老耆腿腳稍快,諭旨到時已經跑到通州。
去掉一來一回,耆英實際上在天津只待了五天,不能說沒有努力,也不能說一無所為,但落得個灰頭土臉。桂、花二人對他的遭遇深為同情,不顧嫌忌,奏請“準耆英進京面陳夷情”,對其突然離去也商量出一套說辭。老耆顯然已被英國人嚇破了膽,大約是怕像葉名琛那樣被押往印度,是以桂、花在五月初二日專折題奏,次日一大早就踏上歸程。
英人有扣押這位前總督之心嗎?應該沒有。他們的拒見與詰問,無非是一種談判策略,為的是折磨對手,抬高要價。而作為三朝老臣,耆英應知道朝廷的規矩,桂良等人上奏之后,必須等候皇上御批。而咸豐帝的批示三天即到,卻是不許他離開。
沒見到對老耆離津情形的記述,推想也是容顏蕭瑟、背影蒼涼。而一旦脫離險境,耆英又會意識到不太妥帖,開始放慢腳步。初四,他到達楊村,與帶兵駐守的直隸提督托明阿討論戰守事宜,也令人送了封信給統率重兵的晚清名將僧格林沁;初五到通州,會見僧格林沁,將津門的敵情詳細告知。僧王是一個堅決的主戰派,耆英交給他“白火藥箭一支,以備照式制造,火攻尚屬利器”。不知是否得之于普提雅廷,也能證明老耆并非全無抗戰之心。耆英在通州接到皇上對桂良的批復,知悉要他留在津門,即發出一份奏折,講述黃箱被劫的惡果,并說要向皇上面奏詳情,聆聽圣訓,再作區處。
已經晚了!
卻說僧格林沁接耆英信,也覺非同小可,而以惠親王綿愉為首的三位巡防大臣剛離通州大營不久,急派專差飛速送達。綿愉與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都是保舉耆英之人,得知他擅離職守,趕緊奏報,提出應將耆英在軍營正法,并自責缺乏知人之明,請求治罪。奕訢與軍機大臣受命提出意見,也說耆英“竟敢不候諭旨,擅自回京”,必須審訊嚴懲。咸豐帝立命“僧格林沁派員將耆英鎖杻押解來京”,嚴加審訊;命對惠親王等保舉者分別懲處,也自我檢討無先見之明,表達愧疚。這一串神操作竟在一日間走完,老耆懸了!
所謂“鎖杻押解來京”,即俗語的披枷戴鎖。今天仍能見到耆英的三份供單,是他在受審時留下的,大體上還算實話實說,強調黃箱子被劫導致無法施展;也有些文過飾非,聲稱并非怯懦,而是有些情況不便寫成文字,必須向皇上親口奏報。可說啥也沒有用了。領銜審案的大臣多是保舉他重出江湖者,此時擬罪唯恐不重,倒是恭親王稍微厚道些,說在《大清律》上找不到此類行為的定罪依據,擬了一個“絞監候”,即判處絞刑,暫不執行。會審定罪通常略重,為皇帝顯示寬仁留有余地,最后定罪一般會降等。如琦善因出賣香港定為斬監候,奕山、奕經以誤國誤民判處斬監候,后來都減等并再次起用。不出意外,耆英應也是這個路數。
可意外發生了。正當紅的戶部尚書肅順聞知,連忙奏上一本,慷慨激昂,說如果辦理夷務者都如此“畏葸潛奔”,成何體統,要求將之即行正法。耆英的子女見勢不好,四處托人營救,甚至幾次找到俄羅斯館的巴拉第,哭泣求告,可皇上之意已決,誰能救得?又誰敢去救?三日后咸豐帝發布長篇諭旨,歷數耆英的辜負圣恩和用心巧詐,賜令自盡。
由于耆英的宗室身份,監禁他的地方乃宗人府空房??辗?,又叫空室,是宗人府專門管理宗室罪犯的機構,也指宗人獄監室。耆英曾因長子違法在此圈禁半年,并不陌生,怕也不會想到這次竟會丟了老命。上諭下達當日,左宗正仁壽與刑部尚書麟魁奉旨前來,令耆英閱讀皇上朱諭,加恩賜令自盡。
沒有人詳記耆英的最后一刻。而繆荃孫《藝風堂雜鈔》卷三,卻記載和珅被賜令自縊時,耆英作為宗人府司員就在現場,事后給別人講述所見情形。此記載未必靠譜,那一年的耆英僅十三歲,不太可能成為司員,但由此知道,自縊之前是照例要叩謝天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