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皓
在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有別于幾個疫情嚴重的地區,江蘇省依靠自己獨特的“身份優勢”,博得了無數人的眼球。這種“身份優勢”用網絡上流行的詞匯來講,就是“散裝江蘇”。
作為中國長江經濟帶重要組成部分的江蘇省,歷來以富庶繁榮著稱,時至當今仍是如此。2019上半年的中國各個地級市的經濟總量統計顯示,江蘇省下轄13個設區市,全部進入百強,是國內唯一所有地級市都躋身百強的省份。
也許是經濟發展的現代化反作用,享受較高生活物質水平的江蘇人,卻并未比其他省份更為團結和睦,而是反倒以各城市間乃至各區縣間的內訌、相互排擠“聞名天下”。以至于常有網友開玩笑說:江蘇是一個聯邦制省份,簡稱“蘇聯”。
“散裝江蘇”之說,正是起源于此。在互聯網還未成為人類的主要交流空間前,江蘇人家長里短、街頭巷尾的議論中,很大一部分話題便是省內的地區差異。在將江蘇省細分到各區縣之前,蘇南蘇中蘇北是三個非?;镜脑瓌t性概念,江蘇人家庭中子女的配偶選擇、工作地點選擇等問題的討論,必然躲不開以蘇南蘇北蘇中三區域為前提來作選擇?;\統來講,經濟相對較為發達的蘇南不會選擇另外兩個區域,而另外兩個區域又會分別擇優挺進。
凡事一旦牽扯到集體認同,就會出現矛盾。江蘇省的內訌便因此而起。起先,大區域內的南北中“三足鼎立之勢”很快確立,久而久之,更有同一區域內產生嫌隙、個別城市“倒戈”等“好戲”接連上演,在此不贅。長此以往,江蘇省各區域各城市間多有矛盾的形象便在眾人心中烙下了印記。
2020年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正式讓“散裝江蘇”的名號一炮打響。事情緣起于全國各省份向湖北省派遣醫療救助隊時,除江蘇以外的省份在向外界通報救助隊規模等信息時,往往是把全省的數據匯總統一公布。然而,江蘇省卻另辟蹊徑,每一個市,乃至每一個縣單獨播報,一時間網絡上有關江蘇省內救援隊信息的相關報道鋪天蓋地,不少網民感嘆:江蘇省的信息頻繁且繁雜,很傷腦筋。正是因此,有關江蘇“散裝”的議論頓時興起,更有網友風趣地在微博上調侃:“來了來了!他們來了!機場出現了15支支援湖北的救援隊!一支來自廣東,一支來自山東,還有13支來自江蘇。”
如此調侃帶來了一陣風潮,有關江蘇的討論頓時成為了網民消遣娛樂的一大談資。以上述調侃微博下的一條評論舉例:一位網友回復道“身為江蘇人……”在這條回復下方,許多網友紛紛抗議:“你肯定是假的江蘇人,世界上不存在江蘇人”“報警抓你,這世上哪有江蘇人”“我是無錫惠山開發區人,謝謝”。
不難看出,無論是身處話題中的江蘇人本身,還是江蘇省外的同胞,對這個話題都十分有興趣。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愿意一再強調自己精確的地區屬性,以一種“微觀民族主義”的態度展示出自己的身份標識,唯恐慢人一步或被人誤識;江蘇省外的同胞則驚異于這出鬧劇,略帶幾分看笑話的心態參與其中,偶爾火上澆油。疫情當前,更重大更扣人心弦的新聞不斷轟炸著無數網民,有關“散裝江蘇”的討論并未發展到絕對的網絡戰爭,而是停滯于調侃與戲謔。
網絡鬧劇的描述到此為止,其中的故事與趣味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探究。
把目光投射到網絡空間之外,任何看似脫離現實生活的話語,在長久地運用之后,勢必對現實生活施加自己的影響,且這種影響可謂“潤物細無聲”,受影響者很難溯源到話語的產生之初。
不可否認的是,“散裝江蘇”以及其他強調江蘇省內矛盾的種種說法,無形中正在不斷加強江蘇省內各市乃至各區縣內人民的地區認同。比較遺憾的是,這種地區認同的得來太過簡單,換言之,這是一種“低成本”的參與行為。任何人,只需要身處于江蘇省這個大前提之下,都可以在“散裝江蘇”的話語空間內找到自己的歸屬,這種歸屬,無形中已經把對立面樹了起來,即是不同于自己的其他江蘇人,亦即是一種“他者”。
這種“他者”觀念于現實生活的返照究竟是怎樣的呢?Eita的遭遇也許能有一些啟示。
Eita是一位來自江蘇無錫的大學生,疫情期間放假在家,并未讓他與自己宿舍的舍友疏遠,幾乎每天宿舍四人都會在網絡上聚在一起玩游戲?!拔覀兯奚嵋还菜膫€男生,全是江蘇省內的。我來自無錫,另外三個同學分別來自南京、常州和鹽城?!盓ita表示,“我們宿舍的感情非常好,之前大家很少提及有關江蘇省內斗的話題,反正不算新鮮,而且感覺和我們也沒什么關系。但是這次‘散裝江蘇的話題越來越廣泛之后,我們有時候也會在宿舍群里說這個話題。一開始其實還好,大家開開玩笑,偶爾相互攻擊但也沒人當真。但是最近我感覺就不太對勁了,個別舍友似乎有些在意,每當說到他不愛聽的話時,他都會在微信群里情緒激動地和我們辯論。我也會參與一些,但是更多的時候是在觀察他們爭辯。”
遇到如此狀況,Eita有著自己的思考?!拔腋杏X這種狀態很無聊啊,原本我們宿舍群都是挺和諧的,現在不能說不和諧吧,但是有時候也會感覺不自然,生怕說錯了什么,讓舍友生氣。最麻煩的是,有的事我根本無所謂,比如他們有時候爭論到底地域之間衛生習慣有沒有好壞之分。我覺得這完全是自己的問題,只要不影響到他人,個人衛生是對自己負責。但是,他們爭論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把我劃分到蘇南陣營,我感覺挺別扭的。”
恰如Eita的敘述,當看似充滿娛樂精神的網絡調侃愈演愈烈,現實生活卻不經意間被卷入其中,并產生了本沒有的煩惱。在一種以地域認可為核心的公共話語中,本身人與人之間最不該關注的,即先天因素被無限放大,反之本應在人類社會被關注的諸如品德、技能、同理心等至關重要的品質卻束之高閣。仿佛每個人都自愿不自愿地被席卷入這場黨同伐異的戰爭之中,因為這關于地域的身份認可早已被社交網絡、某些媒體一同助推成了無可回避的公共話題。
前文已經提到,此次“散裝江蘇”的話題大熱,極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參與討論的低成本與低門檻。就如同沒有學過量子力學的人不可能對宇宙起源有任何堅定且站在科學角度爭辯的興趣與能力;沒讀過艱深難懂的種種存在主義哲學著作的人,也沒有興趣去討論海德格爾究竟是否稱得上一位“納粹主義學者”。參與討論的門檻與成本似乎是一把雙刃劍,它與參與人數之間的反比關系,一方面代表了民主開化式的天賦權力,另一方面,也帶來了語言意義上的“對空言說”。
這一矛盾關系的最佳體現,即是近來頗具爭議的“飯圈文化”。 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以朱一龍、蔡徐坤等新生代偶像粉絲團體組成的公益應援團體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僅以朱一龍為例,早在鐘南山宣布新冠病毒可以“人傳人”的第二天,朱一龍的公益應援個人網站,就募集到將近18萬元的善款、9萬片酒精棉片和2000瓶洗手液,并在當日即送往疫區。不難看出,參與成本與門檻較低的團體,往往能夠極快地投入到實踐中,由于其人數眾多的特點,團體內任何想法,只要能夠被大多數人接受,就有能力付諸實踐。
問題是這種飯圈式的參與由于多出于自發,在很多時候群體會采取南轅北轍的行為。最為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同樣發生于最近,即是肖戰粉絲與同人圈的戰爭。肖戰粉絲出于維護偶像形象的初衷所做之行為,反倒為偶像招來了巨大的煩惱,一句話總結到位且精妙:粉絲行為,偶像埋單。
更進一步,與飯圈文化一樣,“散裝江蘇”的整件事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是態度明確的觀點遠比事件本身更為重要。這恰就是喬治·奧威爾解釋過的“新話”原則:“新話”建基于英語,但大量詞匯及文法被簡化、取代或取消,用于削弱人用不同方式及語句表達意見的能力。如福柯語,語言實際成為了一種統治的權力。語言定義善惡、好壞,表達也抑制情感,操縱也壓迫想法,而權力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進行流動。新話最最需要的是意義明確而簡短的詞,能夠很快地說出來,而在說話的人心中引起的回聲達到最低限度。
再反觀“散裝江蘇”的整個事件,不正是如此嗎?“散裝江蘇”作為一個新詞,一種新話,多年來,我們的教育一再向我們訴說的人人平等,互相關愛的價值在黨同伐異的“語言強暴”之下,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沒有江蘇人”“南京是安徽的”“別說我是蘇州人,我是昆山人”這一類情緒鮮明卻又不知其所指、更不知其自豪感所來的神奇話語。
久而久之,我們會剩下什么呢?大膽猜想,在不久的將來,越閉目塞聽的人,越振振有詞,話語不再承擔交流的作用,只剩下輸出、占領與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