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3月23日,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對本市首例疫情期間哄抬口罩價格的非法經營罪案件進行了宣判。
“今年1月初,被告人謝某某在經營A公司過程中,以5.125元/盒的價格購入了一批一次性使用無紡布口罩,并在公司經營的網絡店鋪銷售。”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檢察院第三檢察部的應亦然檢察官是本案的承辦人,她告訴記者,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于1月20日發布公告,將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納入乙類傳染病,并采取了甲類傳染病的預防及控制措施。謝某某在明知疫情期間口罩屬于防疫急需物資的情形下,依舊于1月23日至1月29日期間不斷抬高售賣價格,原本售價7元/盒的口罩,從21元/盒持續上漲,最高漲至198元/盒,足足翻了28倍之多。“事后經審查,謝某某累計銷售了1900盒口罩,違法所得高達16萬余元。”
應亦然檢察官告訴記者,A公司在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期間,違反國家有關市場經營、價格管理等規定,哄抬疫情防控急需的口罩價格,牟取暴利,違法所得高達16萬余元,嚴重擾亂市場經濟秩序,其行為已構成非法經營罪。同時,被告人謝某某作為公司主管人員,也應當以非法經營罪追究刑事責任。因此,法院最終以非法經營罪判處A公司罰金人民幣20萬元,以非法經營罪判處謝某某有期徒刑8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8萬元;同時,法院還判決追繳在案的違法所得10萬余元,作案工具電腦主機予以沒收。
哄抬物價是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也是損害公眾利益的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應當予以追究法律責任。然而,究竟什么才是哄抬物價,其與正常的物價波動應該如何區分,法律又該如何準確地處罰這種行為,也是長久以來理論界關注和討論的焦點。關于這些問題,記者于日前連線采訪了上海市奉賢區人民檢察院第六檢察部副主任、法學博士、檢察官樊華中,他告訴記者,哄抬物價是一個具有否定意義的規范用語。“在部門法體系解釋范圍內,哄抬物價與政府對于特定商品或服務的價格管制有密切關系。在理想的市場經濟對資源起決定配置作用的環境下,政府是不會對商品或服務的價格進行管制的。但是現代經濟學理論和各國政府對抗經濟危機或者自然災害時所采取的治理實踐已經表明,在特定時期政府不會采取自由放任的市場定價原則。”
樊華中認為,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美國政府在戰爭時期對于物價的全國管制。在20世紀70年代經濟危機爆發的時期,美國也對全國的物價進行了凍結管制。“政府對于特定商品或服務的價格管制,最主要的手段就是通過相關行政管理機構對被管制的商品或者服務進行價格執法,情節嚴重者,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從嚴懲處。”
根據相關的經濟法中的國家調控理論,政府對特定商品或者服務的價格管制有幾個基本原則:第一,商品或者服務具有公共性。第二,商品或者服務具有公益性。第三,價格管制時間具有階段性。第四,價格管制對象具有特定性。第五,具有公共性、公益性的特定商品或者服務在特定的時間段內具有稀缺性。
根據一般理論,價格是供給與需求之間的相互影響、平衡產生的。換言之,需求與供給量的變動是價格變動的影響因素,也是價格形成的基礎。而在特殊時期,比如疫情期間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響,物價出現波動在所難免,是為物以稀為貴。那么,究竟應該如何區分正常的物價上漲和哄抬物價之間的區別呢?樊華中對記者表示,對兩者的區分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特定的商品或者服務是否被納入到價格管制的范圍內。亦即,如果沒有被納入到價格管制的范圍內,在特殊時期,無論是正常漲價還是非正常漲價都不會與哄抬物價有所關聯。“比如,在第一屆及第二屆進口博覽會期間,上海市政府都對具有特種行業許可證(旅館業)酒店旅館及客房銷售企業進行了價格干預。同時,還對本市所有的網約車進行了價格管制。”
其次,特定商品或者服務被納入到管制范圍內的,其正常漲價的標準在于政府所給予的限定價格。湖北省市場監督管理局所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公共衛生Ⅰ級、Ⅱ級應急響應期間有關價格違法行為的認定與處理意見,就從三個方面對何為哄抬物價給出了明確的界定,即以2020年1月21日前商品銷售價格或者提供服務的價格為原價,在1月22日后超出原價銷售或者提供服務的;商品進貨成本發生變化,購銷差額未與1月21日前保持一致并擴大的;所售商品無參照原價,購銷差價額超過15%的。樊華中依然以進口博覽會為例,“在首屆進博會期間,全市所有酒店旅館銷售的臨時價格干預措施要求不得高于去年大致相同時間段內該酒店的同等房型同等服務條件客房的最高交易價格。換言之,全市酒店在進博會舉辦期間可以漲價,但是漲價的最高幅度就是上一年度同等商品或者服務的最高價格。一旦超過這個價格就涉嫌非正常漲價,涉嫌非法經營要受到行政處罰或者是刑事處罰。”
此處有個頗為有意思的現象值得討論。眾所周知,體育賽事、演唱會以及其他一些諸如話劇之類演出的票價在售賣時會有一定程度的溢價。對于這種現象,又該如何理解?是否也可以認為是哄抬物價?對此,樊華中給出的答案是,這種溢價未必就與哄抬物價有關。
一般而言,國家不會對體育賽事或者演出進行價格干預或者管制,究其原因,不論是體育賽事也好,演出也罷,絕大部分都不具有公益性或者稀缺性。“對于特定群體而言,一些賽事和演出門票的溢價依然在可接受范圍內,即便出現天價門票,也不排除有觀眾為此掏錢。因此國家并沒有管制的必要性,畢竟這些人說到底也只是少數群體。但是在疫情期間,口罩作為日常的防護用品則另當別論,其不但具有公共性、公益性,而且具有相當的稀缺性,所以國家對此進行價格管制和干預就顯得非常重要。”
那么,體育賽事及演出門票價格即便出現漫天飛漲也不應受到限制嗎?答案顯然也是否定的。對于特殊的賽事活動,比如由國家舉辦的,代表國家形象的,甚至代表國家治理能力的奧運會體育賽事就會實施一定的價格管制。比如2008年舉行的北京奧運會,為了禁止倒賣奧運會門票,相關部門在對外發售門票的同時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限制個人購票數量,開幕式、閉幕式實行實名制購票,開幕式、閉幕式門票的轉讓要通過北京奧組委票務中心登記審核后才能完成,并且只能在原票價上轉讓一次等。我們的近鄰日本,也曾通過立法禁止高價轉賣奧運會門票。去年6月14日,該國正式實施《入場券不正當轉賣禁止法》,以禁止先前法律未能覆蓋的高價轉賣體育賽事以及演唱會門票的現象。該法禁止的行為包括為獲利以高于原價的金額轉賣門票和以非法轉賣為目的的轉讓等。另一方面,違法者將被處以1年以下有期徒刑或100萬日元以下罰金,或者兩者并罰。“可以這么說,奧運會開幕或者閉幕期間,由于特定人員的出席使得這些門票在銷售對象上又有其他隱性或者明示的要求,而且數量根據場館座位數定,門票就具有明顯的稀缺性。”
因此,對于政府沒有進行價格干預管制的體育賽事、演唱會的門票,即使售價再高,其本身也不屬于法律意義上的哄抬物價。而一旦其被納入到價格管制的范疇內,這些體育賽事、演唱會門票的價格,溢價超出政府干預的上限,就屬于哄抬物價的范疇了。
相關司法解釋已經規定,對于哄抬物價的行為,以非法經營罪論處。然而仔細觀察不難發現,我國刑法第225條關于非法經營罪的規定一共有四種情形,對于哄抬物價的行為,適用的是第4款所規定的“其他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非法經營行為”。問題在于,第4款恰恰是一個兜底條款,因此是否有必要對哄抬物價的行為予以進一步明確的刑事立法?
對于這個問題,樊華中認為沒有必要。“一旦某個商品或者某項服務被政府納入價格管制的范圍,那就有可能會受到政府的行政規章、地方性法規的約束。比如交通運輸、電信郵政、教育、醫療衛生等領域商品都有相應的價格管制,并且有相應的價格執法部門,對于哄抬物價的行為確實具有處罰的必要。”
但是,是否一概都具有刑事處罰必要,則既要看刑事處罰的必要性,也要看國家行政法與刑法的相關銜接。“刑事處罰的必要性首先是看國家對于特定商品和物品在特定時段內的公共性公益性稀缺性等價值認定,尤其看是否涉及民生。如果上述條件都具備的話,還必須考察現有行政法規是否明確規定情節嚴重的予以刑事處罰。如果有的話,再看刑法中是否有特殊罪名。”
目前,關于非法經營罪,在實踐及理論當中都具有一定的爭議,有部分學者認為這是兜底罪名,有口袋罪擴大適用的嫌疑。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當看到,這種兜底罪名有其相應的靈活性,尤其是國家對于特定行業實施準入禁止制度,對特定物品流通實行禁令制度,對特定時期的物品銷售有價格管制干預制度。刑法不可能將這些特定行業特定物品都羅列出來。比如名目繁多的行政法規,但是如果將這些行政法規涉及的特定對象物品都單獨設立一個罪名并在刑法中規定的話,那么刑法的邏輯性、嚴謹性甚至是簡潔性就會受到嚴重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