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滔
因最近火熱的孫楊案,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首席律師理查德·楊精湛的法庭交叉詢問技術將人們的視線從律政劇中拉回到現實的世界里,法庭交叉詢問技術引發了律師朋友們的廣泛關注。而對比之下,孫楊一方對仲裁規則及其聘請的律師在法庭交叉詢問的戰略戰術表現得有些菜鳥。
交叉詢問制度是英美法系國家審判的一大特色,美國著名法學家威格莫爾(John H Wigmore,1863-1943)將其喻為:“最好的真相發現裝置。”因此在英國專門有事務律師和出庭律師之分,出庭律師是訴訟方面的專家,不僅擁有深厚的法律功底,且具有高超的法庭技能。
2012年,筆者在美利堅大學華盛頓法學院訪學一年。在旁聽他們的實務課程時,有一堂課上教授給學生們放《我的表兄維尼》的片段,對里面的精彩質證的場面記憶猶新。
該電影講的是兩位大學生被指控謀殺,情急之下,其中一位大學生找了自己的表兄維尼為他們辯護。這是一個喜劇片,整部電影滑稽幽默,充滿笑料。維尼雖然剛剛從法學院畢業,但是他年紀已不輕,這還是他代理的第一起案件。維尼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在法庭上被法官歧視、刁難,甚至被法官以“蔑視法庭罪”而監禁。一開始,維尼在法庭上表現得有些“笨拙”和“弱智”。但是,后來在法庭對證人的質證環節卻精彩絕倫,最后終為兩位大學生洗脫牢獄之災。
美國是控辯對抗式訴訟模式最為發達的國家,涌現出許多以法律論辯而著稱的律師,其代表人物當數: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克萊倫斯·丹諾(Clarence Darrow)……其中林肯(Abraham Lincoln)辦理的最著名的案子——小阿姆斯特朗案,就是運用交叉詢問使案件真相大白,為被告人洗冤。
實際上,法律論辯受到訴訟程序和證據規則的雙重限制,律師僅僅具有雄辯之才是不夠的,還必須熟悉并自如地運用這些規則,戴著“鐐銬”跳舞。由于美國控辯訴訟模式具有很強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其對世界各國,包括我國的訴訟制度產生深遠的影響。
法律論辯是現代訴訟制度的重要標志,是在直接、言詞審理原則上實現平等、對抗、公開、透明的審判。正如臺灣學者林山田指出:“……唯有當事人在法庭以言詞陳述所提供之訴訟資料,方能作為判決之依據,一切訴訟中的程序,即對刑事被告人的詢問,對證據的采集,當事人的攻擊與防御,以及判決的宣判等,必須以言詞陳述之方式實現之。”雙方當事人的律師通過對證人的詢問,呈現與厘清案件事實。英美法系國家通常是由陪審團來裁決案件,在聽其言、觀其色的基礎上做出認定。
英美法系國家的法庭辯論包含多個環節:開庭陳述、直接詢問、間接詢問、結案陳詞。直接詢問,是對己方的證人進行詢問,又稱主詢問;間接詢問或稱交叉詢問、反詢問,是對方的證人進行詢問。直接詢問與反詢問構成交叉詢問制度,整個法庭上舉證與質證的過程是通過直接詢問、間接詢問、再次直接詢問、再次反詢問的過程來完成的。
證人包括普通證人與專家證人,在英美法系國家,當事人也屬于證人。普通證人的證言限于他們直接觀察、經歷到的事物,或者是基于他們的感知做出合理的推斷。簡而言之,普通證人必須依據親身認知來作證,而不得提供任何意見。在英美司法界,有一句名言:好的證人可以挽救一個糟糕的案子;而糟糕的證人可以毀掉最好的案子。足見交叉詢問制度在法庭辯論中至關重要的作用。
無論直接詢問還是間接詢問都要遵循方法、一定的規則和技巧,律師不僅要熟練掌握,法學院都會對學生進行這一方面的實務技能培訓,在英國法庭辯論課程要上一年。即使是大陸法系國家,吸收英美當事人主義審判模式,如日本聘請美國頂級專家培訓交叉詢問等庭審技能。
此外,庭前律師對己方即將出庭作證的證人也要進行有效的庭前輔導,像孫楊案,其律師對規則不熟悉,證人也缺乏庭審出庭經驗,在控方律師犀利的發問下證言前后矛盾。
直接詢問是律師展現案件基本事實的機會,也是展示其所調取的證據。雖然直接詢問沒有交叉詢問那樣富有挑戰性,但是法庭論辯的其他環節,特別是反詢問都是圍繞它展開的。
典型的直接詢問通常包括四個環節:一是律師根據事實、法律和其他已知情況設計問題;二是律師逐一向證人提出問題;三是證人回答問題;四是在法官的主持下進行,一方律師提問時,對方律師可提出異議,即“我反對”,法官要對異議進行判斷,作出“反對有效”或“反對無效”。
直接詢問最重要的規則就是不能提出提示性或誘導性的問題。所謂誘導性詢問是指所提的問題暗示被詢問者如何回答的內容。比如:“你是不是看見被告人用刀捅傷被害人。”
因直接詢問的對象是己方的證人,與己方是友好與合作的關系,誘導性詢問會讓證人很容易按照詢問者提示的內容回答,去迎合提問者。但不允許誘導性詢問也不是絕對的,如對于一些鋪墊性的問題以及雙方沒有爭議的事項,律師可以使用誘導性詢問,如:“你是××公司的職員?你住在××大街××號?”
直接詢問主要是再現案件事實,因此,需要讓證人多說,且是自然地、從容不迫地說,且發問的是事實問題,不涉及任何個人主觀判斷。在這一階段,是證人而不是律師本人成為焦點和中心。為了讓證人做好準備,通常對證人進行訓練,讓證人了解作證的事實情況以及事實的組織以及詢問的規則。訓練證人并不是讓證人說假話,而是熟悉法庭的環境,且要告訴證人講實話,不要做判斷,不要猜測,對于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
在直接詢問中技巧的運用:在直接詢問中律師通常以時間為序開始提問,有漸進性的問題,也有指示性的問題。提問的技巧是一般把重要的放在開頭和結尾,且使用開放性的問話,即讓證人“講故事”,盡可能淡化律師的存在。
但這種提問方式也有缺陷,單純地讓證人敘述可能不僅會失去控制,而且會使事實“走偏”,沒有焦點或重點,這時候律師要適時控制,通過對一些細節提問轉折性的問題,避免證人的絮叨和對法庭無用的事實。因此,律師所提的問題要“有寬有窄”、適當地收放,使法庭的舉證環節有序地展開,這都取決于律師高超的技能和法庭的實戰經驗。

>>在《我的表兄維尼》案中,律師維尼對老太太的視力的質證很精彩。 張純供圖
間接詢問即交叉詢問更能夠體現出律師的法庭技術水平,有時候會使整個案情“反轉”。交叉詢問與直接詢問不同,雖然不是呈現案件事實,但是通過揭露證人作證的謊言等使案件水落石出。
在法庭上我們會看到律師要么漫不經心,迂回發問;要么窮追不舍,步步緊逼,一個接一個連珠炮似的發問,擾亂證人的防線,讓他在回答問題時邏輯紊亂,最后不得不暴露出事實真相、驚心動魄的一幕,好似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
交叉詢問的特點:律師提問的對象是對方的證人,又稱敵意證人;律師提的問題是質詰性,即是攻擊和反駁性。律師交叉詢問的目的:一是獲取對己方有利的證言或不利于對方的事實;二是獲取與證人在直接詢問陳述中相矛盾或不一致的證言;三是對證人的感知力、記憶力、表達能力及品格等進行質疑。
證言的證明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證人的可靠性,交叉詢問過程中使用到的質疑證人的方法有以下幾種:一是不良品格,即證明證人具有某種不良品格或有重罪前科,如不誠實、品質惡劣等攻擊證人的可信性;二是利害關系或偏見,如證明證人與對方當事人有共犯關系、親戚關系等;三是觀察或記憶錯誤;四是矛盾的證言,即證明證人在法庭外所作的陳述與法庭上所作的陳述自相矛盾;五是證言自身不可信,即以其他證據來證明證人證言有錯誤,從而對該證人的全部證言進行質疑。
總之,反詢問主要是針對證人的感覺缺陷、品格、精神狀態、前后證言的矛盾性以及證人的利益或偏見進行。
律師在對證人的觀察力的缺陷如視力進行質證,通常會通過問以下問題,如:目擊證人處在什么位置?一個正常的人從那里能夠看到或者聽到什么?這個目擊證人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看見和聽見嗎?當時存在什么異常條件致使目擊證人難以看見或聽見嗎?并對證人的視力當場進行測試。
在《我的表兄維尼》案中,對第一位證人,另一位律師試圖運用這一方法,比如問證人看到被告人時距離有多遠?讓證人出示自己的眼鏡給大家看,并指出證人看到現場發生的情況時并沒有戴眼鏡,也測試證人的眼力,但是證人說他只是看書時才戴眼鏡,且準確地說出了被告人眼睛的顏色,使得律師想對證人感知力進行質疑失敗。
相反,維尼對老太太的視力的質證很精彩,他先讓老太太戴上厚厚的眼鏡,問老太太多大就戴眼鏡了,老太太答六歲;他緊接著問,這些年她換了多少副眼鏡。老太太說:六十年差不多十副。他指出老太太應該換一副眼鏡了,老太太還自信地說:“they are Okay。”
于是,維尼拿出皮尺量出距離對老太太當場檢驗,這一距離僅是老太太距離現場的一半距離,維尼舉出兩個手指頭,讓老太太辨認是幾,老太太則說是“四”,當老太太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能夠做出正確的辨認時,她說了句:我是該換眼鏡了。維尼對第二位證人雖然同樣也是感知力,但是他說明證人在短短的兩秒中內,透過一扇臟窗戶、臟紗窗、長滿葉子的樹還有灌木叢,是不可能看清被告人的。
另外,借助證言矛盾,降低證人陳述真實性。證言矛盾,一方面指出該證人自己的證言矛盾,如在交叉詢問與直接詢問中證詞不一,或者在交叉詢問中證言前后矛盾,或者該證言與其他證人證言不一致。如孫楊案中,借助孫楊和其母親的證詞來否定巴震的證詞的不真實性。
交叉詢問是高度技巧的訴訟活動。首先,在交叉詢問中是允許律師進行誘導性詢問的,電影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往往就在這里。在主詢問中可能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被告人,但是律師恰到好處地運用誘導性詢問的戰術會“反敗為勝”。有人形容交叉詢問要像誘鳥入籠一樣,一次一點地提出問題,且這個誘導性問題可能是個圈套,先是“請君入甕”,之后利用對方證言中漏洞,給其致命一擊,最后由證人自己得出有利于本方的結論。
如《我的表兄維尼》中維尼對第一個證人的提問,先是讓證人說出整個案件不可能在5分鐘之內完成,接著說明證人當時是在做早飯,他自制土豆泥也是不可能在5分鐘之內完成的,通常至少需要20分鐘。在維尼逼問下,證人不得不說:也許是我弄錯了。
其次,所提的問題要盡量明確具體,不給證人任何自由發揮的余地。即律師的發問盡可能清楚、具體,具體到證人只能做“是”或“不是”的答復,這樣既可以使發問律師自始至終處于主動地位,并牢牢控制調查進程,也可以避免被問人不著邊際地夸夸其談忽略主要事實,且有利于法庭了解事實真相。律師不能讓證人進行任何解釋,因為這樣很可能會“節外生枝”。這也是為什么孫楊的母親對于律師的提問,一直要想要進一步說明,但總是被律師阻止。
第三,律師要做有目的的提問。如果目的與案件無關,就不要提出問題。孫楊案中的對方律師,在對孫楊一方的幾位當時在現場的證人發問時,目標都很清晰,即證明孫楊不配合檢查,且讓保安打碎玻璃瓶、撕碎檢查單。
最后,律師對發問做到心中有數。首先對證人進行了解,對于不誠實的,心里有防備的證人間接提問,采取迂回的策略,或者靈活地轉換提問方式。先問無關的問題,讓其放松警惕,如把一個重要問題摻雜在十個不重要的問題中,擾亂其思維邏輯,使其回答拙劣,從而揭露其證言的虛假性。
此外,專家證人作證的內容并不限于其親身感知,可以是基于為了證明的目的而收集的信息提供證言。對專家證人的直接詢問,包括:介紹專家并對其證言進行鋪陳,引導出專家證人的資格條件;引導專家證人對其意見作出清晰的陳述;讓專家就其意見進行“理論”解釋。一開始律師要對己方聘請的專家證人提基本問題進行鋪墊,說明其是合格的專家。
例如在《我的表兄維尼》中,維尼的女朋友的證言實際上相當于專家證言,雖然她不是取得某種資格或者證書的專家,但是通過對方律師的一系列對其資格考察及其問題,足夠證明其是一名“汽車專家”。盡管是對專家詢問,但是律師一定要用通俗易通的非專業性話語進行提問,并使用例子、圖片、圖表、圖形等進行輔助,維尼就是通過這一系列的技巧使得案件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總之,律師的提問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是有備而問。律師不是為提問而提問,是為了獲取答案而提問。律師要清楚、明確地詢問,避免有歧義的問題,要讓證人作清晰、明確的回答。
律師應記住詢問的黃金規則:“和善地對待和善的人;精明地對待狡猾的人;誠懇地對待老實的人;寬厚地對待年輕的人、感情脆弱的人或者膽怯的人;嚴厲地對待暴躁的人,并且雷霆般地對待撒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