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大明和單位之間的關系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然而他思前想后,感覺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一杯水。確切的時間就在邢主任被查出腎結石的第二天早上。
大約八點來鐘,在大廳值班室門前打指紋簽到的人擠擠攘攘,偏偏許大明在這時候來了個人來瘋,急慌慌地提著七八個保溫水壺給樓上的領導送去。這個時候他不出現還好,或者即便出現也沒關系,關鍵是你不能在這時候出事。因為換作其他任何時間,人們都可以將之當作是一場意外事故,偏偏他不可救藥地把一個熱水壺摔在樓道上,還高不成低不就地摔在一樓和二樓之間,“咣當——”一聲銳響,就似遭遇恐怖襲擊一樣,大廳里先是一陣女聲尖叫,接著是四五秒的寧靜,待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由千萬根手指率領的罵聲就似波濤洶涌無邊無際的潮水向他涌來,一下子把他罵成一個漂在潮水中的塑料瓶,一次一次往岸邊撞去。
你個作死的許大明,要把人嚇死啊?!……
但罵聲剛起就被一聲尖利的哭聲打斷。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靠近樓梯的姑娘已經癱了下去,用手捂著臉沒爹沒媽似的哭了起來。于是罵聲繼續。許大明木頭一般愣在上面,雖然已經覺察到被開水燙到的腳背一陣銳痛,他卻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氣球,在責罵聲、吼叫聲和地上姑娘歇斯底里的哭聲組成的一波波熱浪中不斷上升,一次一次地撞向頂上的天花板。
可天花板卻牢固得很,氣球剛撞上就被迅速彈了回來,接著頂上一陣疼痛,“你發什么呆啊!”許大明發覺被人當頭拍了一掌,登時醒過神來,趕緊從熱水灘和玻璃碎片中移開雙腳,一輕一重走下了樓道,如同一個犯錯誤的孩子瓷在大廳中央。
你還有臉提水壺上去,嫌人家領導的結石不夠大啊?……
潮水一般的責罵聲中,許大明似乎就只聽清了這一句。但這一句話已經足夠致命,因為他從此知道邢主任患上了腎結石。而這一切的根源,或許正因為邢主任一直都喝許大明燒的水。于是一句話恰如驚天霹靂,將他朝前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化為徒勞。那個癱在地上的姑娘最終是被人抬出去送到醫院的,之后就住到了燙傷科。許大明當天就去探望,結果花籃和水果被人直接給扔了出來。人家家屬不要道歉也不接受賠償,劈頭蓋臉地一頓惡罵要他走著瞧。許大明心灰意冷地回到單位。讓他更加失落的是那些接連不斷的冷眼和白語,兩三天來,只要他一提著水壺出現在樓道,哪怕那些曾經非常親切的人都會對他避而遠之,似乎他提的不是水壺,而是一個隨時點燃的炸藥包,一堆致命的生化武器。或者即便他提的是拖把、掃帚或是垃圾簍,都會有人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盯著他。許大明明白,那些交頭接耳的小聲嘀咕,以及隱含在眼神里的內容,遠要比說出來的話更加令人恐懼。
二
許大明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強辨說理、找關系求人,別說他想不到,即便能做,也不是他的性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七尺男兒,何苦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想想這么幾年,無論苦活臟活累活,他一句怨言沒有,而且說值班就值班,說加班就加班,甚至每年春節也都一概不能回去,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局,他實在心有不甘啊!
但是去是留,人家沒有一個明話。辦公室主任的臉就似四五月的天。許大明最怕的就是這種陰晴不定。要殺要剮,好歹給個痛快!可人家的臉還是那樣不雨不晴地吊著。再怎么著急,許大明不能自己去找挨罵吧?他只得每天心懷忐忑地蜷縮在那間狹窄的值班室,懶懶地癱在床上。
從小到大,只要有時間,他都喜歡這樣懶懶地癱著。可那時候,他枕著的常常是山地里柔毯一般的草地。草地里夾雜著五色的花朵,頂上卻是潔凈如洗的碧空,穹廬一般蓋著群峰簇擁的大地,遠處河谷之中時不時又會溜來一朵閑云,毛絨絨的,像極了一朵純白無瑕的棉花。柔軟的林間輕風,帶著一縷仙嵐在林間飄散,最終拂到他的身上,如同母親輕輕撫摸著他幼小的身體。那時的密林之間,是有一條清碧如帶的瀑布。許大明清楚地記得,那瀑布嘩嘩的流淌聲陪伴了他整整一個童年。特別是起風的時候,流水聲伴著“嘩——嘩——”的節拍,許大明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那更為動聽的聲音了。
邢主任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大明,今早上是不是忘記送水了?
啊不!……
一個人的苦悶有時就似個深不見底的泥潭,這些天來都只顧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殊不知已經好幾天沒看到邢主任了。此時他一個電話,就如同舊時大赦天下的圣旨,激動得許大明眼間都要流出淚水。他一骨碌翻身起來,甚至顧不上說一聲好就立馬放下電話,拎起一壺水急慌慌地往五樓奔去。
領導辦公室全設在五樓,正好是這幢辦公樓的頂樓。沒有電梯。許大明仗著年輕一口氣直上五樓。早年出沒林海,上山下田,村子里的路不知比這樓道難走幾千倍,后來出入工地,他更是練得一身好膂力,提上六七把水壺,依然能在樓道上跳上跳下,疾步如飛。
來到邢主任門前,雖然胸口還有些輕喘,他卻顧不上稍事歇息,放慢呼吸,往門上輕輕一敲便自己推門進去。里面照例坐著六七個客人。許大明都不認識。一貫有涵養的邢主任則神情專注地聽他們熱談,還不時地要往筆記本上寫下一兩筆,似乎對敲門進來的許大明并不覺察。
許大明放好水壺就退到書櫥前抽出一迭紙杯,變戲法一般在茶桌上挨個鋪開,放上茶葉,倒上開水,再給每一個客人桌子前送去。結束之前,許大明猶豫片刻,還是像往常一樣給邢主任的玻璃杯里續上水,才又輕輕開門出去。整個過程,至多不過三分鐘,許大明輕重得體、落落大方,不聲不響、不卑不亢,直至回到樓道之中,那口緊憋的大氣才重重喘出來。
他是閑不住的。值班室本來就小,老在里面憋著悶著,濃重的油漆味能把人嗆出病來。所以給領導和職工們續茶送水,居然成了他的一種偏好。別人的致謝,哪怕是一種禮節性的客套,在他看來都是一種自我價值的體現。所以在別人的致謝和表揚聲中,他也就變得更加殷勤賣力。
其實放眼整個行政辦公區七八十家單位,像他這樣上得了大場面的保安兼職保潔,實在沒有幾個。甚至有一次,邢主任還在職工大會上點名表揚了他。那時他正和往常一樣謙恭而專注地給人挨個續水,邢主任的表揚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于是在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中,已經有幾個女職工從他手里接過水壺。但他依舊木頭木腦地愣在會場正中,直待一張臉脹成了一個積滿水的豬尿泡,方才大夢初醒一般彎下腰來,給臺上的領導鞠躬行禮,接著又回過身來給臺下的職工鞠躬行禮。可他幅度太大,笨拙得差不多要把整個身子折成兩半,末了還習慣性地縮一下腦袋,結果就將前額撞到了桌子,那個疼啊!
許大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會喝茶的。此后他曾一萬次回想父親喝茶的姿勢,卻怎么也學不會那種悠閑自得,更找不到那種噴鼻的焦香和清冽甘醇的回味。事實上,那時的茶葉都是村里人自己上山采制的粗茶,黑如鍋灰,成色不佳,價格低廉得甚至比不上一顆瘦小的雞蛋。在這個城市里,許大明也曾喝過上好的茶葉,那是邢主任送給他的一盒包裝精美的茶葉。要知道邢主任是不喝茶的,見一臉憨厚的許大明堅持不收,就說茶放我這里浪費了,我知道你喜歡茶!木頭木腦的許大明千恩萬謝接了過來,藏在枕邊視若珍寶,卻怎么都舍不得開封,后來整整一年都找不到機會回家,忽然有一天發現保質期快要到了,只得拆開精美的封裝,打開厚實的鐵盒,然而里邊還有一層一層的包裝賣盡了關子,最終剩下四個更為精致的鐵盒,各自裝著六七包碎沫似的茶葉。許大明下定決心拆開一包泡了一杯,但即便這樣精美華貴的包裝,依然泡不出家鄉老茶那種純美的味道。許大明明白,茶的第一要訣是水。水壞了,再好的茶也都出不了味道。
現今單位的飲用水,是產自深山的桶裝礦泉水——在這個嚴重缺水的城市被人們視作健康的飲用水。許大明這個連帶保潔工作的小保安,一個月的工資也僅能買上一百多瓶,甚至還不夠整座辦公樓半個月飲用。許大明想節約,想反復利用,可在整個單位職工眼里,這回收利用的水就好比劇毒無比的砒霜。他始終記得辦公室主任無比嚴肅的神情:“過夜的水必須全部倒掉,禁止反復燒開飲用!”許大明瞪大了眼睛,說每天剩下的那么多熱水,白白地倒了多可惜?“沒什么好可惜的,健康最重要!”
主任的態度十分堅決。許大明知道這是在城市,城市就是這樣的挑剔!可剩菜剩飯不吃還說得過去,連過夜的開水都不能喝就讓人無法理解了,又不會腐敗,至多就是溫度低了點,重新燒開不又回來了?盡管讀書不多,但許大明自己也知道熱傳遞的道理,把那些殘留的溫水混著冷水一起燒,不但可以節約用水,而且還可加快水開的速度。單位部門太多,三十多個科室,于是會議也就特別多。有時候一早到晚能開七八個會。會一多,許大明又只得把自己忙成“飛毛腳”和“龍卷風”,在樓道里不停地突上鉆下。
除了保障會議之需,他還得保證值班室里的十多個水壺和幾位領導的用水之需,同時還得供應辦公室、信訪室和接待室的用水。值班室就一個燒水爐,一次能燒兩大桶水,燒開一次,耗時至少40分鐘,卻也只能裝滿8個水壺,每天早上,他得在凌晨六點就穿衣起床,這在冬天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抬起頭來,透過狹小的值班室窗戶可以看到剛剛升起的啟明星,那時候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這么幾年來,許大明的每一天都是從侍弄這些水壺開始、并且也都是在侍弄水壺中結束。為此他曾萬分地怨恨這些水壺。后來他明白,真正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夜不安寐的不是開水和水壺,而是那么多的來人來訪和常常不期而至的會議!
如今辦公室主任一句話,或是一顆可惡的腎結石,就讓他連一點點的小聰明都耍不了了。從此以后,他得把多少時間用來燒水?
當然就時間而論,許大明其實是有優勢的。單位現有兩個保安。朝前也是兩個,但還多了兩個保潔員。后來許大明發現,其中一個開小車的女保潔員,喜歡在每天下班后從衛生間里接一管自來水洗車,弄得整個大院濕漉漉的,出出進進極不方便。于是許大明毫不留情地舉報了她,結果第二年她就被辭退了。
那女的也知道自己被辭的原因并非許大明,更重要的是省上她一個很能干的表弟倒了。可臨走前她卻給許大明留下了狠話。許大明表面上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走遍天下的態勢,心里卻還是虛了很長時間。可接下來一直沒什么事發生,他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被辭退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在監控錄相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以打掃衛生為由,乘夜潛入李主任的辦公室拿走了兩條煙。單位里就跟沒事一般,誰也不聲張,然而新年之后,他和那開小車的女人就沒再與單位續簽合同。
此后就成了許大明和一個姓趙的老頭一起上班。既為保安又充當保潔。工資自然也增加了三百塊,時間卻從此變得金貴了。除了雙休日的白班可以讓趙老頭一個人待著,一年到頭,他差不多把365天的每一個日夜都奉獻給了這幢辦公樓。沒辦法,趙老頭家就住辦公區邊上,吃住都可以回家;許大明家住遙遠的繞山河,而且自始至終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必須回去,所以在那間狹小的值班室里,陪同他的就是百無聊賴的電視,百無聊賴的沉靜,還有百無聊賴的時間。
水不能重復燒以后,許大明的時間就變得無比金貴了。比如突然間要開個會,再比如領導旁邊突然又來人了,許大明再能吃苦受累,總歸是個凡人吧,不可能變戲法一樣忽一下子變幾壺熱水出來。或者即便他是臺機器,也得需要時間啊!可單位從不考慮這些,要的就是在發出指令的那一刻,要么你迅速把水送到,要么你走,讓那些能夠迅速燒出水的人來。中國大地,最不缺的主就是人,不信你打開手機、電視看看,這個時代,能做什么的都有。他只好把時間繼續往兩頭擠,當把鬧鐘再往前調一個小時后,他就覺得兩頭的時間都快要擠到一起了。
但無論如何,他可得要抽出一點時間,和女朋友發個表情聊個微信什么的。那個時候,時間絕非百無聊賴。他總感覺自己和女朋友的關系一直沒那么牢固,如果真失去她,那才是真正的噩夢。
五
若不是如今找了這么個女朋友,許大明可以成天到晚做事,或者像以往那樣沒日沒夜地扎在工地上。當然他從不敢把她說成是累贅。或者就便是累贅,也是一種充滿溫馨和值得回味的事。
他倆認識可以說得上是一段英雄救美的奇遇。當然說到底,許大明算不上英雄,女朋友也算不上美女。但現在的女孩子,金貴得簡直無法想象。找個女孩子,比登天還難。在繞山河老家,光棍漢至今前赴后繼,用瓢盛用撮箕撮,全然不可計數。
所以許大明來到城市的目的就是為了一個女孩。工地雖然掙得夠多,但成天蓬頭垢面不見天日,除了做飯的老板娘和那些幫男人們提沙灰的老嫂子嬸姨,十天半月連個穿裙子的老媽子都見不上。有一個正規的單位上班,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城市最核心的權力機關上班,哪怕就是一個保安附帶保潔的差使,在外人看來都是個體面的活計。“看這茶葉包裝多好,在超市能賣好幾百塊一盒。是我們老大給的!多大的領導,一點架子沒有,平時對我可關心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許大明開始在自己一慣簡單的大腦里構想著這樣的景況,用他不太利索的繞山河口音,對一個清純的女孩述說著甚至遠比這些更加豪邁的壯語。
這樣的機會居然很快就讓他找到了。事實上辦公區遠在市郊山頭,這里壓根沒什么機會,所以周末假日,他都會急慌慌地往城市里趕。這并非有病亂投醫,許大明知道,機會只會垂青于那些有準備的人。結果真就有這么一個機會被他逮到了。
事后回想,他那時的目的就是到“索菲亞”理個發。這個發型設計所位置尤為重要,從辦公區駛來的公交車進入城市的第一站就停靠旁邊。一次次乘車路過,許大明最初的印象就是在一個陽光淡暗的冬日下午,一個發型奇怪的中年男人正引著一群女生在店門口跳舞,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染著怪異的蓬松的卷發,遠遠看去就似動畫片里的精靈王國一樣。他曉不得那時候,那個后來被他稱作是女朋友的女孩是否身在其中。后來有一次進店理發,他卻發現那個發型男正舉著雞毛撣子,在房間一角對著一個孩子身影狠狠地抽,在他近乎怒不可遏的罵聲中,許大明只聽見一個孩子嚶嚶哭泣: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這樣打孩子像話嗎?許大明一見就生氣了,一個箭步沖上前搶了發型男的雞毛撣子,接著往膝蓋上一磕,斷了。然后狠狠地摔到地上。
發型男一怔,就將一腔子怒火發到了許大明身上,卻被許大明三拳兩腳放倒在地。事后他發現自己救的不是個孩子,卻是一個比孩子高不了多少的女孩。于是這后來一直被他看作是英雄豪邁的事。可女孩卻持相反的意見:你若不救,我挨幾次打也就過去了,放得著這么老換工作,至今沒個穩定的居處?
許大明無言以對。女孩被他這么一救,很快被炒了魷魚,如今一年不到,已經連續換了三個工作。又聽她繼續嚷道:一換工作就得千方百計適應新環境,再怎么努力,總是新人,總是試用期,工資少幾百也罷了,就是得天天侍候人,天天受人欺負,我招誰惹誰了?
許大明以為她會哭。可是她沒哭。一雙怒目瞪了許大明一眼,就瞟到其他地方。之后再不看他。如同飄渺的風箏,許大明怎么都追不上。
平淡點好,沒事的!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我這可是在死亡線上掙扎你知道嗎!
沒那么嚴重吧?
沒工作我就沒地方吃飯,沒地方吃飯我就要被餓死,你說嚴重不嚴重?
女朋友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許大明聽得出她那不是在耍小性子,而是有些暴怒了。末了還向許大明大聲嚷道:離我遠點!你這災星!
六
當又一次從女朋友那里不歡而散,許大明開始精神恍惚,大清早便呵欠連天、頭重腳輕。他明白自己需要休息。于是他開始十分看重中午那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當然他不能睡覺,因為大廳里的玻璃門都敞開著,整個辦公區都是開放式的,雖然架設了那么多監控,但小偷腦門上沒寫字,依舊可以自由出入,混在前來辦事的人群里,不是把辦公桌上的手機、錢包撈走,就是把辦公室里的小型打印機和筆記本電腦、相機等辦公設備抱走,有一次還撬開了保險柜,幸好他要的是錢,并非公章和涉密文件,否則就成大簍子了。
當然這件事與許大明無關,因為那時他還沒來。可如今卻成了辦公室主任給許大明和趙老頭反復溫習的功課,膩得許大明耳朵里都油出疙瘩。但他還不能不聽,不能不擺出誠惶誠恐唯唯是諾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樣子,因為他和趙老頭還有每月三百塊的績效握在辦公室主任手里。用工合同里白紙黑字地說清楚每半年計發一次,前提是不得有任何安全責任事故。如今八個月過去,兩人都尚未領到半分績效。所以明理說加工資,卻也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縹緲。
但一碼歸一碼,既然上了崗,你就必須把工作當回事。至少中午趙老頭回家吃飯時,你得保持十二分的清醒看好門。許大明只能和衣而臥,在疊得工整的被褥上靠著休息那么幾分鐘。眼睛可以閉上,耳朵卻必須豎著,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就得馬上做出有效應對。
事實上許大明從來就沒有過什么真正安穩的休息時間,因為常有人光顧值班室,不是存快遞就是取包裹、放文件,還有那些中午不回家的人,當然他們不是來替許大明值班,幾年前單位購置了一臺微波爐,一直擱在值班室,每到這個時候,幾拔人進進出出,人吵人雜,附帶著一股濃重的飯菜香味和每五分鐘就響一次的微波爐鳴叫;還有那些喜歡NBA的,常常要撿終場前的這幾分鐘,在許大明狹小沉悶的值班室里吞云吐霧、瞎吼亂叫,讓人實在無法安生。
這些天來單位總在下貨上貨,為不影響辦公,這樣的時間當然只能安排在太陽最辣的午休時分。去年秋后便無雨,至今已是七月,天空卻沒有下雨的意思,人在戶外行走就似被放到烤爐里一般難受。然而這卻是許大明和趙老頭唯一可以光明正大掙外快的機會,再怎么累總不能送錢都不要吧?到了這個時候,即便尋常最為拖沓的趙老頭也變得殷勤起來了,常常連吃飯和午覺都顧不上,喊上村里的一些老人小孩或是隔壁的保安、保潔,一起上車或是卸貨。許大明的觀察是細致的,當然也是準確無誤的,整整一個辦公區,林林總總將近一百家單位,唯獨就是這里的事最多,忽而又是一次采購,忽而又是一次捐贈,什么紙張、書籍、儀器、設備、救援物質,不是收就是發。大大小小一年到頭,總有干不完的活兒。
流一身重汗后就能有三十五十的收入,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掙上百十來塊。當然活兒也挺累的,太陽又毒又辣,儲藏室卻被設計在三樓,樓房內外,黑白分明,完全就是兩個世界,出出入入如此反復,三轉以上,許大明的腳步就有些蹣跚了,一輕一重高低不平甚至左右搖擺了,他有時還不能適應那種明暗變換帶來的眩暈感。但苦歸苦,累歸累,總比那些搬水泥沙灰和鋼筋磚瓦輕松吧?還用不著穿上一套不透氣的迷彩服成天到晚吊在房頭,曬的時候曬死,冷的時候冷死。
直到今天,許大明還喜歡用這樣的比較。事實上這也正是許大明死死依戀著這份工作的原因,有時候臉色不好看,但一個人差不多能掙兩份工錢。緊巴一點,他養得活一個女人。這樣的話,他曾在一次和女朋友約會時鄭重其事地和她說過。他就想寬慰一下她,告訴她和他在一起能有安全感。可女朋友卻當即反駁他:你很能干是嗎?那一個月能掙三千塊嗎?不等他回答,又繼續追問:即便能掙三千,你就能在這個城市存活下來?你買得起車嗎?買得起房子嗎?生得了孩子你養得起他?能讓他上得起學、穿得起耐克阿迪、吃得起肯德基、學得起鋼琴和英語、每年帶他坐一次飛機來一趟旅游嗎?
許大明又一次被她罵得啞口無言。
七
當天從女朋友那里回來,許大明就感覺腳步非常沉重。他沒有在外逗留不歸的習慣,自然也不敢有留在女朋友那里過夜的奢求。一回到辦公樓,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和以往一樣走遍每一層樓,從各個辦公室、會議室里收回十幾個水壺,林林總總騰在一起,能灌滿整個燒水器。其實他可以完全不用理會這些剩水,但第二天的結論都一樣:被人提到衛生間里白白地倒掉。現在的條件這么好,誰會在乎多喝幾瓶水?許大明心里可惜,有好幾次他也曾灌好幾壺水讓趙老頭提回家,可別看趙老頭尋常總是斤斤計較,在這個時候卻表現出了一種難得的廉潔高尚。他拍著干瘦的胸口對許大明說:我來上班,掙的是血汗錢,吃的是干凈飯。你說我提這么兩壺熱水回去,不被老太婆罵死也要被村里人羞死!
許大明差點就說你在儲存室里暗暗存下那一堆廢紙板,還有那一堆堆舊報紙舊書,都跟小山包一般,收廢舊的得來回幾次才可以拉走,有一次還壓壞了三輪車。換一任領導打掃一次辦公室,你就發一次橫財,那時候你怎不怕老太婆罵你村里人羞你?
可不論再怎么說服動員,趙老頭就是堅持不拿。許大明知道趙老頭不缺錢,家里兩棟大洋樓,五層以下一概出租,大大小小四十多個房間,每年收點房租就足夠他帶上老太婆滿中國旅游。再說他房頂都裝有太陽能熱水器,要喝水他還可以自己叫,放得著每天費老勁地提兩壺熱水回去?
所以最終的結論,就是這些所謂的廢水都只能讓許大明自己享用了。今天的腳步非常沉重,正好可以舒舒坦坦地泡一下腳。而這似乎也正是他每晚必歸的理由,甚至被他看作是一種莊嚴神圣的使命。自打辦公室主任規定剩水不準回燒以來,每天的早晚洗漱,他都奢侈至極地用上了開水,并且是十幾塊一桶的礦泉開水。他不厭其煩,如同得了潔癖一般,不論洗手、洗頭、洗臉、洗腳,還是洗碗、洗菜、洗衣服,都認真執著,徹徹底底,反反復復。冬天還好,開水用起來暖和。可現在是夏天,開水就碰不了了。特別是在下完貨或是上完貨,累得渾身汗流浹背都要散架的時候,就想爽爽地沖一陣涼。可他卻舍不得用涼水,或者只能往熱水里摻涼水,結果卻讓他那幾壺開水愈洗愈多。所以他只得忍著難受,把一身臭汗一直留到整座辦公樓都下班后,再把各辦公室里的熱水壺收回來,倒出開水,大盆小桶放滿一地讓它返涼,在每天下午將狹小的值班室弄得像是蒸汽房一般。
洗完臉腳后擦完身子,許大明終于把心從女朋友那里收了回來。他開始心疼起了這些無辜的水了。甚至還心疼起了燒水的電費。要知道在鄉下農村,即便是殷實人家,老老小小出門,一雙手絕不會空著閑著,園邊路腳,總要拾些柴柴棍棍。或者哪怕就是刨地時挖到幾個玉米疙瘩,也都會摔到田頭曬著,待干透的時候抖掉泥巴,再拾回來燒水做飯。更舍不得用的是電,入夜了全家人聚在一起看電視,也都常常會關閉電燈,憑著電視機的熒光照亮,女人們還能做些編織和其他手工活計。
要緊的還是水啊!許大明知道,哪怕就是一滴最普通的水,究其來源,都是多么地不易。在小學自然課上,他至今記得老師講過的水在自然界里的循環過程:蒸發,變成水蒸氣,升到天空,受冷化為云,在太空愈積愈重,變成雨雪降落下來……從小生在遙遠的滇西群山之間,立體型氣候就把這個循環展現得淋漓盡致。那時候,大江上下似乎總是有無休無盡的雨,如同密密麻麻的線條懸掛在群峰林立的蒼穹之下,有時竟長達幾個月連續不斷,涼得盛夏時節都讓人感覺發寒。潤透高山,接著化為潔凈的泉溪,從山巔如練如布傾瀉下來,最終匯入奔騰不息的瀾滄江,在群山之間的彎轉流淌,歷經幾千里流程,途經六個不同國度,方才匯入大海。他相信小水滴到達海洋,夜蒸日曬,又將化為一粒粒微小得讓人覺察不到的蒸汽升至天空,卻也只有每年一度的季風,方才將之重新送至遙遠的滇西高原,降落為水。那時村里人喝的水都是井水,房前屋后都有井,甘甜的水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這一滴水的來源,是歷時一年、還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許大明淺薄的知識根本無法計算,但有一點他卻明白得很:雨水落地,在被烈日蒸干之前滲入地底,化為地下水憑你肆意開采,絕非一個簡單的循環過程。
如今城市周邊,方圓一百公里內的優質水源都被開發為礦泉水廠,據說有的水廠還掘有上百米的深井。除去上山入地的自然循環,小水滴們得穿越這遙遠的時空距離,方才進入我們的水杯。然而如此艱辛的由來卻讓人不堪珍惜,輕輕松松便倒進下水道,讓人心疼啊!在這個時代,人們最不缺的就是錢,什么東西一少了,就立即拿錢去買,汽油、柴油、紙張、木材、建材,包括飲用水和食物,以為只要有錢了就會擁有一切。事實上只有錢才是這個世界最廉價的東西,也許會有那么一天,當所有的資源都被耗盡的時候,我們這個世界可能就只剩下錢了。
許大明心里疼得厲害。他實在想把這水愛惜著用,循環著用。但一個人每天消耗那十幾壺水絕非易事。何況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奢侈和浪費。
可他又能把這十幾壺水怎么辦呢?或者怎么用才不算浪費呢?開初,他把自己帶到衛生間里洗頭、擦身、洗臉、洗腳,結果把自己折騰得受不了,還沒半點自由時間。于是他專門從跳蚤市場買來一個塑料浴盆藏到床底,每到晚上便關好門窗,抽出大盆倒滿水,脫掉衣服就把自己像個孩子一樣泡進盆里。他盡量把自己想象得幸福一些。因為這水和遙遠的繞山河老家山溝里常年流淌的溪水一般,有著幾乎完全一樣高貴的品質。他輕輕撥弄著水花,從頭到腳揉弄著自己輕滑的身體。他想起了小時候和伙伴們一起在山溝里打水仗、筑壩沖橋的情景,想起到瀾滄江河谷、落底河匯合處那些淺灘地帶游水嬉戲的情景,那時他可以裸著身子,深吸一口氣悶到水底,一直悶到河岸邊突一下沖出水面,把那個正專心致志洗衣的楊秀潔嚇個目瞪口呆,然后捂著雙眼跑開。
似乎也就十幾年工夫,那個出塵脫俗、如同仙子一般的楊秀潔上哪兒去了?聽說她到了城里,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孩,可當她再次懷上孩子的時候,那個有錢的男人卻被一輛車撞死了。開車的是個女司機,出事時正在打手機,并且手里還牽著一條狗。但楊秀潔很快又被其他人娶走了。村里好幾個打著悶頭主意的光棍小伙只能繼續罵聲不斷、望洋興嘆。然而想到這些,許大明就是氣怒。相對楊秀潔,他感覺他那女朋友差不多就不是女人。該突的地方不突,該有的地方沒有,卻總有使不完的小性子。沒辦法,他只能安慰自己做個大哥哥,就讓小妹妹使點性子吧!
有時候,他卻對這個女朋友無法琢磨。村里的小伙伴甚至把她稱作是小朋友。面對他倆之間極不牢固甚至有些撲朔迷離的關系,他們還不止一次給他出生意——找個機會,把小朋友睡了,到時生米煮成熟飯,看她還敢不從?
幾個一起玩大的山里小伙伴,至今也都一起來到了城里,目的也都和許大明一般明確。然而比起許大明就遠沒這么幸運了。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吹牛、聊天、抽廉價煙,用豬頭肉和茴香豆伴著劣質酒,或者“打雙摳”“斗地主”。許大明發現總有人會把手伸進衣服,不多時搓出一顆渾圓的汗粒,然后操使著嫻熟無比的彈指神功滿世界彈去。那動作讓人惡心。他們常年用不上水。從頭到腳都有一股汗味酸味臭味。
這時候泡在溫潤的水里,他想到了楊秀潔,想到了小朋友,許大明就感覺難受起來了。他渴望給難受的身體一個出路。渴望那種想入非非的沖動……
許大明懶懶地躺在半盆水里,心里沮喪極了。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一個聲音在他眼冒金星的同時傳進耳朵:繼續做你的老處男吧!整整三十歲了,你連個女人都沒摸過……
這個耳光讓他想哭。同時也讓他來了勇氣,一個周末,他把小朋友帶到辦公區,在那個杳無人跡的小林子里,他像啃一個西瓜似地親著小朋友的臉,光天化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想要一個盒子的情景,并且想要做一件惡毒得讓人不齒的事情,可他最終卻被一個尖銳的爪子喚醒了。小朋友像一只發怒的小獸在他手臂上留下幾道深深的血跡。
做得好,妹子!哥流氓,哥無恥,你救了哥!……
可那時候,他的妹子卻用一雙冷漠甚至嫌憎的眼睛盯著他,對他的一切好話壞話都無動于衷。
八
就一個小丫頭片子,讓她使點小性子吧!
很多時候,許大明都把她想作是自己的小妹妹。在這么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誰不會有委屈難受的時候,她不向你叫屈向誰叫?不向你使性子向誰使?誰讓你是個爺們!
許大明常這樣自我安慰。事實上他也有驕傲的資本。確切地說就是十二歲吧,他就堅決地從位于瀾滄江邊上的落底河小學退了學。他并不是厭學,更不是怕吃苦。落底河是瀾滄江北岸的一條支流,入河口急遽的海拔落差,讓它擁有了這樣一個形象無比的地名。河口較為平緩的地勢,使之成為了瀾滄江兩岸一個人流匯集的村鎮。大江兩岸,四山五嶺及對岸的外縣居民,每隔一周都會在此趕一回大集,所以在繞山河村民眼里,區區一個行政村的中心,就是他們眼里的州城和縣城。
剛剛七歲,許大明就開始緊跟著大哥許大新,在每個周末翻山越嶺往返于村莊與落底河學校之間。事實上許大明已經是提前一歲入學了,像他這樣的山區孩子,大都要到八歲才被送到落底河住校讀書。他明白這是因為村里的一師一校教學點被撤銷了,比他大兩歲的大哥要到落底河讀二年級,所以父母就讓他給大哥做個伴。
那時的兄弟倆常常得從落底河谷口就開始筆直爬山,在密林之中往上攀越整整六公里多,才可以到達云霧繚繞的大山丫口,再從一條齊云的小道上旋回下降,最終趕在太陽落山以前回到遙遠的繞山河村子。許大明至今不能忘記的,是一個秋雨連綿的早晨,兄弟倆上山的時候天空沒雨,黑云卻陰沉得可怕。許大明說哥咱不回家了吧!不回家你吃啥?哥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許大明只得跟著他的后背直線上山。步子越往前,天就罩得越低,鍋底一般很快就被撞到額上。剎那間,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天空如同垮塌了一樣,密集粗壯的雨繩打得人臉生疼。最終,他被大哥塞到了一個石墓里,然后頂著雨傘擋在前面。在黑乎乎的石墓里,他聽到了外面狂風依舊,大雨不斷,雷聲震耳,是大哥用后背緊緊墊著他,那個顫抖的身體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如此來回五年,盡管許大明一直成績出眾,可他卻突然輟學了。很多年后,退休閑賦在家的班主任陳老師亦曾和他說起,假設當年他就此攻讀下去,他沒準會比村里任何一個孩子都有出息。可人生來不得假設,促使他離校回家的主要原因是大哥小學畢業了,得到離家五十多公里以外的鎮上讀初中,他就以沒人陪伴為由,堅決地告別了學校,回到家中和母親一起扛起了整個家的責任。
十二歲的許大明瘦得像是一根弧度極大的山竹。夸張地說可以做成一張弓。可為把大哥彈出大山,他不得不把瘦弱的身骨彎得更低。于是堪堪十二歲,他便常常獨自一個人上山放牛,一個人下河谷割稻,完了也能和大人一樣拎起一把谷子狠狠地往海斗里摜,摜完了谷子,就跟在母親后面用細嫩的額頭背起一袋谷子,馬不停蹄地往半山的家里趕。事實上,家和河谷的稻地相距很遠,假使你一不小心在村口掉了個南瓜,順著山勢往下滾,也差不多得要半個小時方能滾到江邊。所以背這么一袋半干的谷子回來,許大明實在累得夠嗆。但他從不叫苦,如同一匹正在學馱的騾駒一口氣從河谷趕至家中,放下背子就把頭傾進水池里,如同小牛小馬一般狠狠地往肚子里吸水灌水,不多時水已喝足,嘴卻沒停下,繼續一陣猛吸,直待整個肚子都被水撐滿,五臟六腑都在肚子里漂了起來,方才直起身子繼續返回江邊。一路上清風徐來,肚子里的水咣咣地響,似乎只有喝足了水喝飽了水,渾身的汗水和倦怠方能遠去,用之不盡的力氣方可以重新賺回來。
是啊,那故鄉的水啊!遙遠的水!多么清冽多么甘甜!直到十七八年后的今天,許大明依舊對那甘甜的水有著太多難以忘懷的眷念與回憶。
退學后的那個秋收,許大明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地從村子到河谷,不知疲憊地喝水和忙碌的。當然這樣的勞累很快就成了歷史,十五歲的時候,許大明又重新回到了落底河,可他并沒有重新回到課堂,而是向遠方一個出門做生意的舅舅借了三千塊錢,在學校圍墻下面的江邊,買了一條擺渡的舊船。家里迫切需要錢,此時哥哥已經初中畢業,考上了州城的衛校,他得為哥哥按時寄送學費和生活費。雖然此時的他已經遠比剛退學時高大壯實,但畢竟年幼,在白霧鎖江的寒冬或是陰冷的天氣,他根本無法喚醒那臺老邁的手搖發動機。他不急躁,遇上那些壯實的男人,他就主動遞煙,以免費乘船或是直接給錢的方式請人搖動,于是整整三年時間,他居然成了瀾滄江上最務實勤謹、出勤率最高的渡夫。
每年大年初一,母親都不忘翻山越嶺到達江邊,虔誠地為他祭拜河神。所以無論大風大浪,他都最終平安往返,全身而退。我已經是死過幾百次的人了,還在乎一個小你十歲的小姑娘使些小性子?他常常這樣告訴自己。說完搖搖頭,干笑起來。
九
渡船時曾一次次遇到丟掉生命的危險,每一次卻都涉險過關,許大明從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記得有一次,為和另一張渡船爭速搶客,在離岸不到十米的地方,兩張船差不多撞在一起……這一切,都被許大明船尾那塊鮮亮的油漆印記錄了下來。他后來明白,關鍵時候,若不是對方冷靜承讓,也許他兩人均早已船毀人亡,沉尸江底。然而那時候,許大明眼里似乎只有錢,唯利是圖得完全顧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見慣了上游洪水帶來的垃圾泥巴和浮腫的死尸,見慣了泥石流后擁滿半條江的殘痕與狼藉。他膽敢搭載一切,豬雞牛羊,毒蛇猛獸,只要能給錢,他一概來之不拒。假使船夠大,他甚至可以把瀾滄江岸上的整座大山都渡過對岸。然而年輕氣盛總不免有苦頭要吃,那一次,他冒冒失失地搭載了兩個神色怪異的乘客,結果兩人卻在江心中打了起來,一個人拔出了尖刀,另一個人卻掏出一個黑洞洞的家伙,兩人呆立很久,突然江中一個橫浪晃動了船身,兩個人就開始扭打在一起,渡船就似在大浪中前行一般,劇烈地晃動。許大明被這場從未經歷的變故嚇傻了,正不知所措之時,船頭又撞上了一個漩渦,渡船猛地一顫,只聽“啪”一聲脆響,許大明只覺額頭一陣尖銳的灼痛,急忙摘下草帽,發覺草帽被穿通了,他明白就在兩人扭打時,一顆走火的子彈就擦著他的頭皮過去,血跡如同蚯蚓一般從額頂流了下來,嚇得他當即渾身汗如雨下。
船到對岸,早有六七個公安在那里等候多時。當兩人腕間被銬上手銬的時候,許大明才發覺自己搭乘的是兩個被公安民警盯了很久的毒販。他自然也被拿進了派出所,做了詳細的筆錄。
再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許大明似乎清醒了許多。但他那嗜財如命的欲望并未得到收斂。是的,縱橫大江之上,他的確貪欲了得,像足了十年前的父親。可是他亦知道,這一切貪欲并非憑空而來。如果他對自己有所收斂,那么在離江二百公里外的州城衛校,那個曾在暴雨之中用后背溫暖了他的大哥必定要餓肚子,而整個家庭依舊只能在蹉跎中繼續蹉跎反復。就像十年前單槍匹馬馳騁于群山之間的父親,如若對自己的暴戾有所收斂,那么長年臥病在床以至水米未進的祖父可能早就不在人世,根本不可能在許大明兄弟姐妹的腦海里留下那么多清晰的記憶。
可父親的勤懇與執著并不能挽救爺爺。爺爺入土不久,父親也就因為一場可怕的森林大火而進了牢房。他從此不得不告別校園,用稚嫩的臂膀過早地扛起了家庭的責任,像一個慈愛的父親,每個月準時地將一筆生活費寄到兩百公里以外的州城衛校,幾年后又為兩個妹妹準備了到婆家后抬得起頭的嫁妝。
離開瀾滄江,是在四年以后的事。那時大哥正好從衛校畢業。但大哥的畢業并不是他離開瀾滄江渡船的緣由,進入新世紀的中專生,再沒什么神秘的光環,大哥就和那時所有的畢業生一樣,一邊打工一邊參加函授自考,在那個離江兩百公里的州城繼續漂蕩六年有余,才艱難地考上老家一個貧困山區鄉的衛生院,從此成為公家人,結束長達十年的不安歲月。
瀾滄江大橋的竣工,讓所有江邊渡橋全部失了業,許大明心有不甘地離開了渡船。從此就如同一滴水一般滲入城市,并一直泡在大大小小的工地,有一次上工前擠上公交,被一個人盯了半天后喊出名字,許大明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個來自大江對岸的小學同學,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市。兩人極高興地說談半天,同學下車前,突然記起來似地問說:這么熱的天你還穿這么厚實的迷彩服?
迷彩服?許大明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同學下車很久,方才明白人家說的是自己身上那套沾滿了石灰和泥漿的夾克。這么幾年來,許大明就是穿著這套“迷彩服”,一直資助半工半讀的大哥考上山區衛生院的。即便中專畢業,甚至還有一小份工作可做,許大新卻沒有穩定的收入,或者說他那微薄的工資僅可以支付一套兩室一廳的房租。六年多時間,那么多沉重的考試費、報名費、教材費、資料費和培訓費,無一不來自弟弟許大明。而這一切,許大明給得心甘情愿。他一直希望大哥有一個好的復習居所,也希望大哥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他甚至有些不滿于大哥的怯懦,總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能有什么出息?為此他也曾狠狠地罵過大哥,并且還懷疑過大哥,你是否還是那個在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中用后背溫暖著我的人?你能否像咱爺咱爸那樣英雄蓋世?……似乎正因為他那一通讓大哥抬不起頭的罵,才讓他重拾信心,修得正果。
十
是的,爺爺、父親,包括爺爺的爺爺,都是瀾滄江邊了不起的人物。據村里老輩人講,當年爺爺的爺爺,曾順著奔流的瀾滄江水,只身前往印緬番邦。
父親從小窮苦,但他卻始終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在許大明的記憶里,孩童時候,家里似乎遠比現在殷實得多。那時年關迫近,家里都要殺三四頭肥豬,年輕的父親一個人能在短短一個上午將之全部撂倒,待母親鍋里燒出熱水,父親就能在一個下午將之全部清理干凈,開腸破肚、切剝剁砍,腌制火腿,掛制臘肉,封制骨參,灌制香腸、血腸和豆腐腸,讓全家老小一年到頭都吃得油光水滑,滿面紅光。
然而這些都不是父親的能耐,父親最大的能耐在于砍樹、爬樹和運樹。在這個原本山高林密、皇帝老子都管不到的繞山河山村,甚至整個瀾滄江邊的崇山之間,所有一切和樹木有關的事,幾乎都與父親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說起砍樹,父親一個斧頭,絕對比村頭大榕樹下那些講古話的老人提到的程咬金、李逵更有能耐。說到底,無論程李,都只不過是幾個使憨力的傻大個兒。父親卻絕對有一副智慧的頭腦,他掄起鋒利的斧頭,讓樹往哪兒倒就往哪兒倒,甚至能在狹小的夾縫里,像猴子一樣爬上一棵高入云天的標直大樹,再將之一截一截砍斷,不會牽連下面任何的大樹小樹、房屋電線。父親進山入林,就好似長龍入海、鶴上九天一般逍遙。他砍倒一棵棵大樹,剔斷枝葉削成粗細一致的木料。
不多幾年,瀾滄江沿岸的大樹被砍光了。村里的自留山也成了不毛之地。但山里的人得活,于是村民們就把刀鋒轉向了旁邊的村落。然而這時候,不光繞山河,就是整個瀾滄江河谷,連綿百里的群山之間,很難再找得出一棵碗口以上的樹了。父親就在村頭的山半腰壘了個炭窯,專砍那些細栗木燒炭。那些年,沿山盜砍盜伐的斑斑劣跡,父親曾被鄰近村落的老老少少咬牙切齒、深惡痛絕,但他們卻根本拿不出任何的證據,甚至支下天羅地網,也不能奈何父親絲毫。
整整十年來,父親愚弄了瀾滄江沿岸所有村子的人。甚至還愚弄過村長和警察,愚弄過山神和土地。若不是他一個煙頭引起大火,最終心中有愧,低著頭把自己送進派出所并從此開啟了20年的牢獄之災,或許直到今天都不會有人奈何得了他。
夠了,夠了。父親的傳奇已經是過去。想起這些,許大明甚至有些痛恨起了父親,甚至還會在心里為他暗暗恕罪。
十一
故鄉已經回不去了。如今路網暢通,即便就是在二百公里外的州城,許大明還是可以在一天之內回到繞山河老家。可他卻不愿意回去。大妹出嫁,接著小妹也出嫁,工作后的大哥很快也結了婚,兩年之后借助娘家人的關系調到了縣城,也就很少回家。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說起來的確有些孤單。他應該常回去看看孤苦的母親。可他卻不愿意回去。他說他忙,過年也得加班。當然這時候最大的理由和實惠,就是一天能掙平時的兩份工錢,劃算。所以,他情愿多掙些錢來寄給母親,讓金錢為自己盡孝。
事實上他是渴望回家的。故鄉繞山河山村的一草一木,至今還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當然他也明白,故鄉已早不是他熟悉的故鄉了。家也早不是舊時的家了。物是人非的記憶,留給他的就只能是永遠的痛。不知多少年前,瀾滄江下游被一個大壩隔斷,水位一時提高幾十米,少時的河谷梯地全被一個高峽平湖淹沒,村里從此再也吃不上香甜的稻米。大山被早年的盜砍濫伐和父親引發的大火大傷了元氣,一度陷入不毛。一年到頭,瀾滄江沿岸的路網,不止一次會被洪水沖斷。是的,可惡的洪水,曾淹沒了對岸的一個村莊,還將半座山在一夜之間趕牛一般趕進江心,化為無跡……
很多年后,山坡上漸漸恢復了些許植被,可又常被人們砍掉后種成核桃或是茶樹,樹下被開墾成耕地,裸露的土壤加劇了水分的蒸發,同時也加劇了大山的干渴與貧瘠,那依舊不是日思夜想的故鄉。要緊的是干渴,說的不只是人和畜,也不只是樹和莊稼,同時還是整個村子。盡管繞山河山村就在瀾滄江邊上,村里最缺的就是水。在這里錢能有什么用?至少你買不到水。少時常常聽到或是看到的林間小溪已再不復有,村口的老井也已經全然干涸,尋常人們喝的水,是政府從很遠的兩座山后面接了十二公里的管道,通過四級抽水翻山越嶺輸送過來的,最終被蓄到一個大水池里,用一個大鐵鎖鎖住,每天只能按人頭早晚各供應一次,僅可以足夠洗漱和飲用,即便他把邢主任送的好茶帶回家,也再不會有當年父親泡茶時的輕閑自得和甘甜醇香了。于是短短幾年間,村人們把所有大牲畜都賣了。
當然,母親也還有那么一點點私房水,那是她在房后面建起的一個水窖,包括坡田上也還建有一個,匯集了天上的雨水或是豐水季節四處橫沖的野水,那是母親和禾苗的救命水,不到萬不得已,根本舍不得用。母親說那是天上的水,有著上天的好生之德,遠比金子金貴。滇西大地,連續六七年嚴重大旱,有的年份甚至出現了四季連旱,從中秋節一過,天空就再沒降過一滴雨,冬天之后是春天,緊接著是夏天,天空燥得像是流火一般,稍稍急驟的大風都能刮出火星;當空一輪毒花花的烈日,把大地曬得四處龜裂,像是在上面鋪上一張破舊的巨網。每天從早到晚,人會被暴熱的天氣蒸得沒一點兒生氣;莊稼也和人一樣,靡靡的,全無一點兒生氣,大麥小麥,全跟豬鬃毛一樣又短又枯,并且參差不齊,好似害了瘟疫一般,隨之又將漫山的疫情傳染給了村莊,嚴重缺水的樹木,包括聳立于村子上頭那四株四季常青的大榕樹,也都似遭遇嚴霜一樣枯黃了顏色,烈日之下,凋落的枯葉雨點一般往下落,鋪滿一層又一層,給人一種入秋的荒涼。
這樣的天氣,只有每天日出之前和夜半時分暑氣消盡,方才感到一絲絲的涼意和舒坦。不論白天黑夜,人最渴望的就是水,老老少少談論的話題全與水有關,他們無時無刻不盼望會有一場淋漓酣暢的大雨把土地浸潤。所以他不想回去,并且害怕回去。他怕熱,怕奔波,怕花費,怕走路,怕母親看到他那已經不再完好的腳,特別還怕村人追問他的婚事。事實上他的擔心早已經沒有了必要,因為此時的繞山河山村已有一半以上的人逃離了大山。出走多年,他對老家的一切都知之甚少。每當想起這些,他常會把這一切緣由都歸咎于缺水。他只想把水都留給母親。他想有了水,母親可能會更自在一些。他也知道,母親是想讓他回家的,并且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讓他早些成家,看著他娶妻生子,給大山留下新的希望。他三十歲了,已經不小了。
為了母親的希望,他走出工棚,來到城市,狠勁掙錢,舍吃儉用,接著一心一意找女朋友,就等著有一天把錢掙夠了,把那個被別人稱作是“小朋友”的人帶回遙遠的繞山河,請來“雙吹雙打”(繞山河山村對樂匠的稱呼,即兩個吹嗩吶的外加一個敲鑼一個鼓鈸的),讓整個瀾滄江峽谷都知道他許大明結婚了。
可他此時卻不能確定,那個被他一廂情愿稱作是女朋友的小女子,還是否愿意和他一起過完下半輩子。她最近的小性子使得厲害,而且似乎已經遠遠超過發小性子的范疇。對他不理不睬,好像根本沒看到他這個人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周末,一溜煙奔到她旁邊,卻看到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年輕小伙玩得火熱,說得火熱,甚至打打罵罵也都無比火熱,被晾在一邊的許大明反倒就像一堵墻似的礙著他們。許大明生氣了,那時候,他甚至想捏起拳頭把那幾個染成怪模怪樣、還剃成陰陽頭和飛機頭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輕活活錘死,然后再把這個厚顏無恥的小女人活活掐死。于是他咬牙切齒,一下子把幾個小年輕給轟走了。他以為這樣可以寧靜片刻,哪想那個被他稱作是女朋友的人對他又打又罵,妖精八怪地往他臉上、手上和身上又掐又扯,鋒利的指甲,又一次深深地刮破了他厚實的肌膚,流下一地的殷殷血跡。
他憑著自己一身蠻力狠狠抱住那個又哭又鬧的身體,他曉不得自己這般艱辛到底為了什么。在他的懊喪中,那個小女子在他的身下撲騰得像是一頭落網的怪獸,歇斯底里的號哭中夾雜著對他的一切惡毒的詛咒:死你的吧,你這赤窮的老處男,老殘廢,老瘸子,摳屁眼你還咂吃手指頭,一毛不拔你死一邊去!……
十二
許大明在這時候又恨起了大哥。恨他為什么一定要把他救回來。當他從那次意外事故中醒來之后,他就只能永遠地以這樣一輕一重的姿勢走路了。當然許多時候,他始終用毅力控制自己,于是他苦心做事,不計勞累,并時常告訴自己是一個正常人。事實他也能和正常人一樣干活掙錢,對于一個相貌堂堂并且向來無所畏懼的人,哪怕就是身體的一丁點殘缺都會讓他感覺比死都難受。他根本不怕死。那時候,他早就有了死的想法,可偏偏那個自以為讀了幾年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哥,硬是用一本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和余華的《活著》,把他從輕生的夢魘中拖了回來。可從此卻讓他再不敢回家,在這個偏僻的小山頭茍且偷生,一心一意地做起這窩囊的小保安——有能耐的都遠走東南沿海或者北上廣深,那里有的是錢,有的是出人頭地的機會,而留在這個城市的保安,都只會是趙老頭那樣年紀的摳門。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我怎么就和他們劃為同類了?許大明痛恨起了自己。
可最近,單位對許大明已經越來越不滿意了。特別是他那所謂的節水行動,自費買來兩個大桶放到衛生間里,專門存放那些洗漱之后的臟水,很多女同志,一見那個內壁幽幽發綠的水桶就惡心得發嘔。這哪是節水?分明就是要養著一潭蚊蟲害人啊!
臟水引來蚊蟲,潛伏在水面上,待人一進來,就如同炸開一般,飛得遍地都是。這么一看,就給許大明的保潔工作嚴重扣分了。為此辦公室主任曾嚴肅地和他談過,許大明事先想好的一切理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辦公室主任罵得體無完膚:這里是城市,是文明單位的辦公樓,不是你那邊遠的窮山村!再說又不讓你出一分錢,那么節約做什么?
相對于祁燕燕,辦公室主任的話一點不過分。祁燕燕就是那被許大明打破水壺時燙到的女孩,一個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的公務員,找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從此開起了寶馬車上下班,人也就變得更加嬌氣了。前面的事,許大明已經鄭重地向她道過歉,并且醫生也說就一點小傷,沒事!可她卻堅持執拗地認為許大明是故意的。就像后來她說手機掉進臟水桶,也是許大明故意設下的局。事到如此,許大明就是渾身是口,也都說不清了。至少他把臟水桶擺衛生間就不對。或者就算擺衛生間,你偏偏就擺洗手臺下面,于是稍不留神,祁燕燕架洗手臺上的手機就落進了臟水桶。
賠吧!新買的iPhoneX手機,而且是男朋友送的。祁燕燕便又在衛生間門口如同上次被燙一樣,捂著臉蹲下身子失聲痛哭起來。嗡嗡的哭聲如同小蜜蜂一般蟄得許大明萬分難受。他一聲不響騎上趙老頭的小摩托,迅速趕到辦公區中心廣場上的ATM自動取款機上取了七千塊錢,回來之后輕輕放到正哭泣的祁燕燕身邊,瀟灑得就似他常在周末的街心公園門口,給那兩個要錢的乞丐施舍一兩塊零錢一般無比瀟灑、干凈利落。
這個單位,他再不想這么干下去了。他認為女朋友之所以對他如此疏遠,并且兩個星期都對他不理不睬,就是他被這水的事費盡了心思,以至于沒時間和她親近了。于是當天下午,他就和下班的公務員們一起離開了辦公區。他沒和任何人請假,他決定曠工了。就為一桶水,一桶因為他想節約而儲下的臟水。那么多的錢即便就是整整兩個月不吃不用,也都掙不回來了!但咱是爺們,就想發那么一次脾氣,使那么一次壞,能耐了你們開除我啊!
是的,他得找個發泄的地方,哪怕就到女朋友的宿舍,重重地摔一個碗,聽一聽那脆響的聲音也罷。然而這樣的結論當然是被女朋友罵得狗血淋頭:夠能耐啊!七千塊就這么沒了,把我當你女朋友,你舍得給我花上一分錢嗎?……
這么一夜的吵鬧,許大明便徹底交槍了。但要緊的是,他從此可以鄭重地向世界宣布,他已經是個男人了。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去焦慮,這個女人是否屬于他。這純粹是個意外的收獲,完事之后,女朋友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一陣溫言巧語之后,許大明就情愿把自己的卡交給她了。反正這以后無論回到遙遠的繞山河,還是在城市繼續待下去,這個家,肯定還是得讓她來當,晚交還不如早交。
許大明終于沒被單位開除。有了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女朋友,還將繼續擁有一份穩定并且體面的工作。單位也離不開他,他明白那是因為單位有邢主任這樣的公正大度的好領導,他賞識許大明的憨厚老實,賞識他絕對夠得上以一頂倆的任勞任怨,要緊的是他同樣來自另外一個缺水偏僻的山頭,那里有著和繞山河村子一樣苦難的鄉親。
讓許大明得意的是他和女朋友的關系就這么確定了下來,并已經同居了。可也就是前后不到十天的時間,那個被他稱作是女朋友的人卻再也找不到了,雪上加霜的是,他很快從女朋友先前的熟人那里知道,她已經加入了一個規模宏大的傳銷團伙,其中的成員還包括那個曾經被他舉報過的女保潔。
一切都明白了,這是個陷害。可許大明該向誰說?這天,連續好幾天食宿難安的他終于被一個電話急得當眾哭了起來。村長告訴他,母親上山澆地,結果昏倒在烈日下面,現在已經被送到了鄉醫院,要他趕緊回去。讓許大明揪心的是,給女朋友的那張卡上,是他來城市闖蕩十年的全部積蓄。
編輯手記:
“水”在小說《遙遠的水》里充滿了象征意味,一會是永遠回不去的故鄉,一會是現下的復雜生活,一會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人。作家北雁在小說里用“水”串聯了一切,許大明的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在他與水的關系中慢慢呈現出來。他對水的節約、他蝸居城市不愿回家以及他對“小朋友”的執著都有了能說服人的理由。可是,無論是故鄉、城市還是女朋友,都是遙遠的,是可觀卻不可觸及的。小說的現實意味就此生發了出來,農村青年進城之后的艱辛故事,農村青年進城之后的狀態,農村青年進城之后的困頓都在小說中有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故鄉回不去,城市融不進,精神無處安放,這成了農村進城青年這幾十年的一個綜合表現,作家關注了這個問題,問題的現實和復雜使得在小說里許大明的困局是無解的,而同樣的問題在現實生活里也多是無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