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我們常說,正義不僅要得到實現,而且要以人民看得見的方式得到實現。如何讓人們在刑事審判中感受到刑法的溫度、看到正義的實現,刑事裁判文書就是一個重要標尺。
作為辯護人,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以往談及裁判文書說理問題時,人們常常忽略對辯護意見的回應。而從這一點來看,刑事裁判文書大多重視控方意見,對公訴機關指控的闡述的文字較多,篇幅較長。但對辯方意見的闡述大多是高度概括性的,文字較少,對于采納與否的理由也略顯簡單。
記者很好奇,不知專業的刑辯律師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帶著問題,記者采訪到北京市京都律師事務所刑辯研究中心主任梁雅麗,探求她眼中的好判決如何生成。
記者:據您了解,我國刑事裁判文書的制作是否有統一的要求?
梁雅麗:早在1979年,《人民司法》就刊登了《怎樣寫刑事判決書》一文,盡管全文僅200字不到,但其中提出刑事判決書“反映了我們的辦案質量和審判作風”“刑事判決書要求對犯罪事實敘述清楚、準確,引用政策法律恰當,文字簡練清晰,用語通俗易懂,經得起歷史的檢驗”。這些標準至今仍然適用,是對刑事判決書的基本要求。
我國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法院審判方式改革,庭審方式逐漸由傳統的以法院為核心的“審問式”,轉變為當事人主義為主的“控辯式”。在此過程中,裁判文書改革也成為司法改革進程中的重要一環。1987年,最高法成立了專門的訴訟文書研究小組,開始引入規范化語言,研究司法文書的規范和統一問題,于1992年出臺《法院訴訟文書樣式(試行)》。1993年,最高法針對試行過程中的若干問題,以《通知》的形式予以解答。由此,兩份文件對我國刑事裁判文書的制作從法律框架、法條引用、刑期表述等各方面進行了總體性規定。
隨著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訂,向英美當事人主義發展的趨勢凸顯。通過強調舉證和辯論增強控辯雙方在訴訟中的對抗程度,形成了“控辯式”庭審方式,法官從積極查證變為被動聽證,中立性加強。緊接著,1997年刑法頒布,進一步對刑事判決書說理產生了重大影響。最高法主動修改刑事訴訟文書樣式的相關規定,于1999年4月頒布修訂后的《法院刑事訴訟文書樣式》(樣本)。由此,刑事判決書說理在應然層面開始注重對控辯意見的闡釋與回應,強調事實和證據的分析說理。
記者:自2009年開始,《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提出“加快裁判文書的改革步伐,提高裁判文書的質量”的要求。刑事裁判文書的制作要求有什么新變化嗎?
梁雅麗:《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指出:“改革的重點是加強對質證中有爭議證據的分析、認證,增強判決的說理性;通過裁判文書,不僅記錄裁判過程,而且公開裁判理由,使裁判文書成為向社會公眾展示司法公正形象的載體,進行法制教育的生動教材。”最高法再次結合時下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更新了法院訴訟文書樣式,在保留原有法院文書格式的基礎上補充修訂,進一步規范化和標準化。分別于2015年、2016年開始實施新的行政訴訟文書樣式和民事訴訟文書樣式,但刑事訴訟文書的修改至今尚未出臺。
《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還提出了裁判文書公開上網設想。2013年7月1日,中國裁判文書網正式開通,極大地推動了各級法院文書發布工作。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指出“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刑事判決書說理不斷得到重視。但2014年惠州“許霆案”判決書的意外走紅,刑事判決書說理問題吸引了更多注意,也從側面反映出刑事判決書說理水平的普遍不足。
記者:多年來,我們為什么要一直強調增強刑事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問題?
梁雅麗:2003年最高法提出實現司法裁判中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一的目標,也成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內容。這要求不能僵硬地適用法律具體規定,必須根據社會狀況積極發揮司法機關的主觀能動性,同時維護法制的統一性,維護人民對法律建立的初步信仰。
但在個案裁判中,為了解決實際問題,對法律效果或社會效果的追求往往產生沖突。因此,現代法治國家中,刑事判決的可接受性很大程度上成為衡量判決對于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實際效果的標準。刑事判決書的說理實際上是對判決作出過程的描繪,是判決結果邏輯演化的說明。只有通過增強刑事判決書的說理性,才能實現司法裁判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
刑事判決書不僅僅是對控辯雙方在訴訟中對抗作出的裁判結果,重要的是對被告人與被害人兩方個體、兩方家庭甚至兩方群體的法律裁斷。不論多小的案件,刑事判決書影響的都不止于一個庭審,而影響著社會對司法的認同與服從。只有通過說理使得判決的過程透明化,才能復原法理與人情的衡量,展現程序與實體的正義。
記者:就個案而言,您如何看待刑事裁判文書說理問題?
梁雅麗:在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有罪判決或對辯護意見不予采納的判決往往說理薄弱,對辯護意見的回應簡略,而正是這種未道明判決過程的案件上訴率較高。由于判決理由遮遮掩掩含糊其詞,未能有效回應辯護意見及當事人辯解,裁判邏輯過程不公開透明,導致當事人不服裁判,繼續上訴或申訴。

>>北京市京都律師事務所刑辯研究中心主任梁雅麗 資料圖
而上訴率并不意味著錯案冤案,很多情況下恰恰是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沖突的表征。大量案件即使上訴到當地省高院仍然維持原判,但若二審裁定對辯護意見做了詳細回應,則不會有進一步的訴權行使。
那么,這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如果在一審階段就認真回應了辯護意見及當事人辯解,就無需耗費后續的司法資源。因此,強化刑事判決書說理,使得當事人及其辯護人充分理解法院作出裁判的心證過程,從而知曉辯護意見為什么不能被采納,進而也就不會再癡纏于被法院否認的辯護意見進行上訴,避免濫訴。
當然,另一方面,也正是通過判決書對辯護意見的回應說理,才能使得后續的訴權行使更具有針對性,及時發現法院裁判的邏輯漏洞或適用錯誤,防止錯案發生。
記者:有人說,裁判文書說理能“有效制約法官裁判權,實現裁判公開性與公正性”,對此您怎么看?
梁雅麗:關于法官的裁判權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定罪,二是量刑。
在定罪方面最重要的體現是證據裁判的規則,也正是因為證據裁判這一現代法治國家公認的理性裁判的基本要求,法官定罪時必須進行說明。
比如,對于有罪判決的作出法律規定了相應的證明標準,法官必須說明根據現有證據與事實已經達到了證明標準,才能判定犯罪成立。具體而言,這要求“每一個證據均經查證屬實;證據與證據之間、證據與案情之間的矛盾,都得到了合理的排除,結案時認定的事實和情況都有相應的證據予以證明,形成的證據體系所得出的結論是唯一的、排他的”。這種對法官作出有罪判決的嚴格的證明標準迫使法官按照法律進行裁判,并且通過說理來保證裁判是建立在客觀事實和合法證據的有機聯系基礎上作出的。
在量刑方面法官被賦予了一定的自由裁量權,而這一開放性空間的約束只能依靠判決書說理的強化。刑法對每個罪名的設置都有一定量刑幅度,以刑法第232條故意殺人罪為例,則有有期徒刑三年至死刑的懸殊差距,其中跨越四個刑檔。即使確定在某個刑檔之中,有期徒刑三年至十年,有期徒刑十年至十五年的差距,如何做出相對合理的判決結果,只能依靠法官在判決書中的量刑說理。

>>裁判文書質量“三級跳” 李天琪制圖
但就目前司法實踐來看,絕大多數判決書對量刑結論的得出并無精準化說理過程,而只是在裁判理由的部分對量刑情節進行簡單羅列,如何得出具體刑期結果無從得知。正因如此,刑事裁判文書說理性的亟待加強的“重災區”就在于量刑說理,不僅僅是刑事判決書,量刑建議書也亟須增強精準量刑的說理過程,尤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推行下,量刑說理已經成為實務界與理論界共同關注的重點。
記者:接下來讓我們聊一聊實然層面。您作為一名優秀刑辯律師,如何看待現下刑事判決書說理不足的問題?
梁雅麗:我認為主要體現在“被告人辯解及其辯護人辯護意見在判決書中體現不足”“質證結論及證據相關問題在判決書中缺乏論述”“控辯爭議焦點在判決書中的裁判理由不夠充分”“格式化說理現象普遍”四個方面。
記者:此前看一些學者、律師的文章,他們確實提到刑事判決書中對辯護人辯護意見的表述過于簡化,且回應論述不足。從您執業多年看來,實踐中具體表現如何?
梁雅麗:雖然刑事訴訟體現的是控辯審三方關系,但由于公訴機關的強勢地位,被告人訴訟權利的保障極大程度依賴辯護律師在刑事審判中發揮作用,這也是刑事訴訟法中有效辯護的要求。而這一要求反映在判決書中就是應當列明當事人及其辯護人對案件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的意見。
但大多數判決書對辯護意見和被告人辯解的陳述極為簡略,對辯護意見至多列舉最核心的辯護觀點。至于辯護人實際上如何論證,對證據提出何種異議,如何反駁公訴機關的指控觀點,均無提及。有的甚至在判決書中根本不體現辯護人的具體觀點,只在裁判理由中的最后列舉辯護人提出的量刑情節。常見的表述如“辯護人認為被告人防衛過當;有自首情節;系初犯和偶犯;認罪態度良好并積極賠償”,再直接得出“予以采納”或“與法律規定不符,不予采納”“與本案事實不符,不予采納”的結論。反觀公訴機關指控的內容則通常十分詳盡。這種篇幅的懸殊差距,也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訴訟地位的實際落差。
判決書中大幅省略辯護意見的做法,實則抹去了辯護律師在一個刑事案件審判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在刑事判決書中,辯護律師似乎成了只會套用各種量刑情節的機器,這顯然違背了辯護律師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與公訴機關進行對抗的基本意義。
記者:從證據角度出發,您認為現在的刑事判決書說理存在哪些問題呢?
梁雅麗:刑事判決書對證據的來源往往缺乏說明,對證據的“三性”,即合法性、真實性、關聯性問題缺乏相應說明。絕大多數判決書都不涉及對證據“三性問題”的評判,即使在面對辯護律師提出的瑕疵證據,法官也只是簡單回應。
最典型的就是有關鑒定意見的質證。鑒定意見在刑事審判中是一類極為重要的證據。雖然偵查機關與公訴機關在很多案件中都熱衷于使用鑒定意見,有關鑒定意見的法律規范是相當嚴格的,辦案機關在收集證據過程中往往有很多嚴重觸犯相應規則的現象。最常見的比如鑒定機構或鑒定人員不具備相應資質,送檢樣本來源被污染或不具有同一性,鑒定所適用標準失效或不符合相關專業規范要求等等。
這些看似極小的失誤,在證據合法性和真實性上是無法排除懷疑的。但即使辯護人在法庭質證和辯護意見中都強調定案依據有問題,但在判決書中也常常被一筆帶過。而裁判理由的回應甚至經常無視相關的規范要求,即便承認瑕疵,也以瑕疵不足以影響證據效力為由對辯護意見不予采納。這種完全依靠自由心證、無視證據規則的做法,明顯違背刑事判決書說理性要求。
再比如,有的判決書對所列舉證據的證明目的缺乏說明。舉個例子,某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案件中,當事人醉酒駕駛機動車輛導致兩人死亡,判決書中僅列舉了對當事人血樣提取及血液乙醇含量數值,而證據于何時如何采集,如何依該證據證明當事人行為時處于“醉酒”狀態,一概無任何說明。而這種做法并不罕見,判決書通常采用“上述事實有下列證據證明”,即在查明認定的事實下方列舉各項證據,即完成論證,顯然不符合說理性要求。
如果僅僅是事實和證據的羅列,并未專門將證據與犯罪事實的印證關系進行梳理,那么如何形成了證據鏈,各個證據如何相互印證,又無法得知。而說理過程不透明,則會極大影響司法公正性。
記者:您之前所說的“控辯爭議焦點在判決書中的裁判理由不夠充分”又是如何體現的呢?
梁雅麗:司法實踐中一些存在較大爭議,但未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案件,部分判決書對爭議部分并無論證說理。在定罪方面,以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的區分為典型,常見的表述是“……故意傷害他人,致一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或者“……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的客觀結果是相同的,故意內容、客觀打擊方式等存在差別,需要綜合諸多因素分析論證,才能得出區分二者的合理結果。但法院對此類簡單罪狀的罪名缺乏釋法的意識,缺乏個案事實基礎上的邏輯演繹過程。
在量刑方面,刑事判決書對量刑的說理更加薄弱,但不可否認,法院應當將被告人的量刑事實、個人情況與法律規定相結合,得出合理的量刑結論。近年來,最高司法機關推行量刑程序改革,從制度上為量刑審理實質化提供了基礎。因此,量刑說理過程也應當精準化、透明化,保持公正性及可預見性。尤其在司法實踐中,自首、立功、正當防衛等情節都對量刑有極大影響,且每個阻卻違法或減輕責任的事項都有其獨特的構成要件,自首或立功是否成立、防衛過當限度如何,這些都不是簡單的“與法律規定不符”或“與犯罪事實不符”就能闡釋清楚的。

>>以故意殺人罪為例,法官在量刑方面被賦予了一定自由裁量權,梁雅麗認為要對這一開放性空間進行約束只能依靠判決書說理的強化。李天琪制圖
記者:從一名刑辯律師角度,您對加強刑事判決書說理問題有何建議?
梁雅麗:有關刑事訴訟文書規范如何變革,如何設置法官職業化水平提高的激勵和訓練機制等都是刑事判決書說理問題的常見解決途徑。但實際上,作為刑辯律師在此方面的建言可參考性有限,司法機關采納的幾率也無法預見。雖然不否認仍然需要以刑辯律師的立場發聲,但與其設計具體機制,不如從根源上呼吁審判機關更新司法理念。
記者:此話怎講?
梁雅麗:僅從刑事判決書的應然與實然層面,似乎目前大多數呼聲都集中在裁判文書規范化標準和法官個人職業水平提高兩個方面,但究其根源我們認為,不得不考慮司法改革環境下,司法理念卻難以貫徹的現實情況。
從近年的司法改革可以看出,理想的判決書受眾應當首先是面向當事人,其次是面向全社會。對刑事判決書未說明的部分,或許基于法律人的專業能力可以判斷出其裁判思路,甚至能從簡要羅列中讀取辯護人的辯護思路,但這對不具備充足法律知識的一般當事人或一般社會大眾而言是困難的。為什么刑事判決書的制作要強調語言簡潔且通俗易懂?因為刑事判決書是對一個刑事案件權威性的事實復原和法律評判,而每個刑事案件的處理不僅要達到特殊預防的效果,還要實現一般預防的效果,預防的對象并非限于法律人,而是面向社會大眾的所有潛在犯罪人。
刑事判決書有評判功能和宣示功能,會使其成為人們對自身行為的評價認定依據,進而規范指導自己的行為。也就是起到一般預防的效果,同時也承擔著以案釋法的作用,是司法與社會公眾交流的途徑。刑事判決書具有保障功能,不僅是通過法律最終處理維護被害人權益,還在于通過正當程序追究刑事責任,而正當程序目的就在于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利不受侵犯。刑事判決書具有規范功能,要求案件處理結果經得起推敲并可以在類似案件中發揮指導作用。
從刑辯律師的角度,梁雅麗呼吁,審判機關能更新司法理念——重視刑事審判為中心,重視當事人主義為主的庭審方式轉變,重視庭審實質化的量刑審理實質化。正確認識刑事判決書的功能要求,以面向當事人和社會大眾制作刑事判決書為前提理念,增強刑事判決書的說理性。
她說,只有這樣,才能將審判機關對一個刑事案件的處理過程與結果準確合理地傳達給當事人和公眾。從而實現刑事判決書的應然價值,真正做到“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
看完這么多熱點案件的裁判文書、聽完律師視角的文書說理問題,對于常說常新的文書說理話題,您又有何相同或不同的認識、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