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女孩的方艙日記

風揚

有人說，新聞是歷史的草稿。那么，日記是什么呢？

家住湖北省武漢市江漢區的阿布不幸成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之一，隨后她被送往武漢方艙醫院進行隔離治療。

在長達20天的治療中，阿布每天用視頻記錄生活，視頻的主角有時是人，有時是畫，有時是一封信，而無一例外，視頻傳達的都是人于逆境中直抵肺腑的溫暖。

恐懼與孤獨交織的方艙生活

2020年2月5日，對90后阿布來說是黑暗的一天，這天她被檢測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阿布努力回憶身體從什么時候出現端倪。大概是在一個星期前，她突然頭痛、腰酸、鼻塞，阿布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藥，癥狀緩解以后，便沒放在心上。誰知幾天以后，阿布的公婆也出現了類似的癥狀，很快，他們被確診為新冠肺炎。阿布一下慌了神，這才趕去做檢查……拿到診斷結果，阿布的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棍，一直嗡嗡作響，她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回家以后，阿布把病情上報給社區，開始自我隔離。兩天后，社區緊急通知阿布前往方艙醫院進行隔離治療。阿布匆匆告別了丈夫和女兒，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馬不停蹄地趕往方艙醫院。

武漢這家方艙醫院是國家衛健委及湖北省為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快速建立的醫院，由一處超大型城市文化綜合體改建而成，專門用來接收治療新冠肺炎輕癥患者。整個醫院被劃分為ABCD四個區域，每個區域又被分割成了幾個艙。阿布所在的區域是A8，房間布局有點像軍營，每張床都保持著一米左右的間隔。阿布到達方艙醫院時已是凌晨兩點，大部分患者都進入了睡眠，偶爾還會聽見有人發出憋悶的咳嗽聲。阿布找到自己的床鋪坐下，艙內燈火通明，有人趿拉著鞋從她床前走過，鞋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在清冷的夜晚格外清晰，阿布聽見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這一晚，阿布注定睡不安穩，對于明天，她一片茫然。

>>上圖：阿布和醫護人員在一起 以上照片均由作者供圖

2月9日，是阿布到達方艙醫院的第二個白天。早晨六點，方艙已經嘈雜起來。阿布掙扎著起床，手在枕頭下摸索手機。這段時間，她已經養成起床后第一時間關注疫情的習慣。阿布揉著眼睛，熟稔地點開實時疫情，依然是不斷增長的確診患者、持續擴大的感染范圍和不停上升的死亡人數。手機上的“大公雞”已經被感染病毒的紅色區域點燃，而她所處的位置武漢更是紅得發紫。阿布幾乎下意識地想到了一些視頻，那個追著殯葬車喊媽媽的姑娘；那個家人隔離、獨自被留在家里的小女孩兒；那個被病毒感染的一家四口……思維不受控制的蔓延，阿布使勁搖搖頭，強迫自己樂觀一點，不再去想。

方艙里比阿布焦慮的病友比比皆是，但有位病友還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阿布發現他總是焦躁不安的樣子，兩只腳急于向前，他從自己的病床出發，走到醫護辦公點停下。其實，辦公點離病床的距離很近，阿布伸出腦袋就能看見，可他還是走得快速匆忙。阿布看到他神色焦急地和醫護人員交談著什么，醫護人員一邊回答，一邊拍拍他的肩膀，試圖讓他鎮定下來。他好像接受了安撫，點點頭回到了病房?？纱蠹s半個小時以后，阿布看到他又一次心神不寧地從自己面前走過，目的地還是醫護辦公點。幾分鐘后，他再次折返回房。又半小時過去，他第三次進行了往返，之后又有了第四次、第五次……阿布后來得知，原來這位病友一直在向醫護人員反復詢問自己的病情，盡管醫護人員已經回答了數次，可他還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繼續追問。

還有一位和阿布同時入住的馮阿姨，從來時便郁郁寡歡，她很少和人說話，也很少運動，多半時間都躺在床上。有一次，阿布聽見她在電話里說：“我是回不去了，要死也死外面吧。”

愛與溫暖讓方艙病友勇敢

用視頻記錄生活上傳到A pp上，是阿布一直都有的習慣，即便到了方艙也是如此。阿布把在方艙拍的視頻取名為方艙日記。剛到方艙的那兩天，阿布困頓在焦慮和恐懼中，一直情緒不高，只拍了一點介紹方艙的視頻。直到第三天，阿布的情緒終于迎來了轉折。

方艙日記2020年2月10日，入住方艙的第三天，這天阿布照舊躺在床上刷新聞，區域里大部分人和阿布一樣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只有幾個活潑的阿姨下了床，正在跳廣場舞。巡房的醫護人員看到了，鼓勵大家和阿姨們一起跳舞，大家笑了笑都沒起身。

>>醫護人員在心愿墻前留影 作者供圖

晚上六點半剛吃完晚飯，阿布正準備洗漱。方艙突然響起了歌聲，是網上最近很火的歌曲《火紅的薩日朗》。這突如其來的音樂，讓A區病房里躺著的站著的坐著的人都愣了一下，大家陸陸續續地開始往外走。走出病房，一個廣場舞方隊赫然出現在公共活動區域里。隊伍最前面一個醫護人員正在翩翩起舞，身后跟著跳的是戴著口罩、各自相隔一米的阿姨們。隊伍外面，病友已經圍成幾圈，其他區域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靠近。

阿布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中看見了馮阿姨，起初她還有點放不開，僵直地站在那里，目光卻一直追隨著領舞的醫護人員。沒一會兒歌曲進入高潮部分，舞蹈隊里的阿姨們跳得越發起勁，邊上的病友也紛紛跟著哼唱扭動，沸騰火熱的氣氛連阿布也不自覺地想要加入。一直站立如松的馮阿姨終于也被感染，她一會兒伸長胳膊一會兒彎下身子，情不自禁地舞蹈起來。在馮阿姨身后，阿布還看見了那個總是煩躁不安的病友正踮起腳尖舉著手機，想要拍下這一幕。

阿布將大家跳舞的視頻取名為方艙舞，并上傳到App上。很快視頻引來無數網友關注，所有人都在為病友們加油打氣。阿布看著評論里的一條條溫暖真摯的祝福，內心感動不已，好像它們真的有了形狀也有了分量，讓阿布充滿了實實在在的力量和勇氣。

接下來的日子里，方艙舞成為大家每晚飯后的保留節目。每天，只要醫護人員一招呼，病友們便積極配合地聚集在公共區域內等著跳舞。后來不等醫護人員通知，大家已經默契地在公共區域等待了。有時跳完方艙舞不盡興，醫護人員還會再給大家續上一場KTV大合唱。

方艙豐富的“夜生活”讓阿布看到了病友們許多細微的變化。原先不配合治療的病人，現在會乖乖聽話主動治療；從前習慣抱怨的人，遇到不順心的事慢慢學會了忍耐和體諒；還有自以為命不久矣的人，也會坦然地在電話里說自己一切都好；就連阿布也卸載了手機上所有讓她不安的新聞軟件，只留下了發視頻的App。每個人好像都變成了開朗樂觀的小太陽，而方艙因為這些陽光變得溫暖有愛。

方艙日記2月13日，星期四，14時15分，墻上的電視正鎖定在央視13臺新聞直播間，阿布和病友以及一些醫護人員已經坐在電視機前。從這天伊始，方艙就彌漫著一股有大事發生的喜悅，因為今天央視將要播放阿布和她的方艙日記。

“這幾天，武漢的方艙醫院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齊跳廣場舞、魔方姐、讀書哥，在方艙醫院里大家努力保持生活的熱情，積極面對疫情。90后阿布用手機記錄了她在方艙醫院的點滴……”隨著央視主播的講述，阿布的臉終于出現在大屏幕里，阿布聽見自己說：“現在是2020年2月12日早上7點48分，可以看到我的頭發已經很油了，都沒有洗?！卑⒉计孑獾拈_場讓方艙里一片哄堂大笑，阿布自己也跟著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敖酉聛砦揖蛶Т蠹铱纯捶脚?，這里是醫療室，病友們治療的地方……”電視里，阿布開始逐個介紹方艙的各個區域，這期間陸陸續續有病友出現在鏡頭里。有人看到自己端著洗漱的臉盆優哉游哉地走過，有人看到自己排在領飯的隊伍中望眼欲穿，還有人看到自己伸胳膊蹬腿地學跳方艙舞。每每鏡頭掃到這些，人群中就會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視頻播完，大家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有人問阿布是什么時候拍的，早知道自己就好好打扮一番了。不等阿布回答，聽到問話的人就打趣地說：“一張臉就露個眼睛，打扮了也看不出來呀?！眴栐挼娜诉@才想起臉上的口罩，用手摸了摸，笑得前仰后合。還有人坐在位子上感慨：“嘿，誰能想到生個病還能上中央電視臺，在全國人民面前露臉。”“可不，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那么多人關注我們?！薄嗳艘呀浧鹕?，邊走邊打電話：“喂，你看央視的新聞了嗎？看到我沒，洗漱間刷牙那個?！薄拔?，兒子啊，你把新聞截圖給我發個朋友圈啊?！薄拔?，老婆，我沒騙你吧，我在這真的挺好的。”……方艙外的天空陰沉沉的，似乎隨時都要落下雨來。而此時的方艙卻溫暖得讓人如沐春風，阿布欣慰地想，春天或許真的要來了。

風雨同舟中春天已來

方艙日記2月14日，采訪對象醫護人員。這天早上，阿布對兩個正在工作臺忙碌的醫護人員進行了采訪。采訪結束，工作人員忽然叫住阿布，說：“阿布，你能幫我們一個忙嗎？”“當然可以！什么忙？”阿布好奇地問。醫護人員回答道：“你能幫我們拍點照片或者視頻嗎？我們在方艙里穿著防護服，不能帶手機，也沒法給家人報平安?！卑⒉家宦犑且o家人報平安，沒有片刻停頓，一口應了下來。

清一色的白色防護服把醫護人員包裹得嚴嚴實實，從外表看，每個人長得都一樣。阿布盡量拍下他們防護服上的名字，以便讓網絡一端的家人看到心安。阿布拍著拍著，一位醫護人員舉著一張A4紙出現在鏡頭里。阿布一看那張紙，喉嚨突然就哽住了。紙上寫著：“寶貝，祝你2周歲生日快樂，爸爸愛你哦！”阿布一下想到了自己的女兒，這是為人父母才能體會的辛酸苦楚。阿布摁下拍照鍵，鏡頭里那雙唯一能讓人看見的眼睛被護目鏡上霧蒙蒙的水蒸汽遮擋得嚴嚴實實，但阿布知道此刻想到孩子的他，眼角一定彎彎的，帶著笑意。

還有一位來自廣東醫療隊的主任醫生也給阿布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位主任醫生是湖北黃岡人，已經60歲了，看到家鄉被疫情所困，他自告奮勇加入了醫療隊。拍照時，他特意跟阿布說，他一定要回到家鄉，幫助他的鄉親。他希望病友一定要樂觀，他一定會努力幫助大家回家團聚。幾個“一定”，讓阿布真切地感受到他對家鄉真摯濃烈的熱愛，而作為鄉親之一的阿布，因為被人時刻記掛感到無比幸福。

拍照間隙，有位安徽醫療隊小姐姐還給阿布寫了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阿布，不知道你的真名，只好這樣叫你，前些天看你拍的視頻，發的朋友圈，為你的堅強自信而感動！加油！愛笑的女孩兒運氣不會太差！加油！我們的精神領袖！希望你的自信可以感染更多的患者，讓我們一起積極樂觀面對。早日戰勝病魔。早日回家！”這封信讓阿布的眼眶一次次濕潤，她把那么多美好的詞賦予自己，而事實上，她才是帶領病友戰斗病毒的方艙戰士，阿布和病友們正是被一群方艙戰士保護在身后。

2月27日是阿布入住方艙的第19天，也是阿布在方艙的最后一天。因為核酸檢測結果兩次陽性，阿布臨時被通知轉院。比起檢查結果，離開方艙讓阿布更加難過。阿布把手機鏡頭前置，最后一次帶領大家參觀方艙?！艾F在是2月27日，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在客廳給大家錄這個視頻。這里是我的行李，來的時候我只有一個箱子，現在多了兩個，是艙友為我準備的。那邊聚集的病友是已經痊愈準備出院的……”阿布走走停停，提到最后一次拍攝方艙，她的聲音不禁哽咽起來。這段屬于阿布的特殊經歷結束了。

二十天過去了，現在的阿布已經基本康復，目前她正在湖北大學隔離康復，要不了多久，阿布就會和家人團聚。也在這一天，安徽、廣東和甘肅醫療隊的醫護人員告訴阿布他們馬上就要回家了。

風雨同舟，共盼春來，這是方艙信心樹上一個病友寫下的話，現在，春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