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新 王良寶
在我們看來,交叉詢問含義之深刻,是無法一言以蔽之。但總體上來說,自有廣義與狹義之分。
廣義交叉詢問是指控辯雙方對傳喚出庭作證的證人當庭進行的盤問,狹義交叉詢問僅指對對方證人進行盤詰性的反詢問。交叉詢問規則濫觴于英美法系,被譽為“人類有史以來為發現事實真相而創設的最佳裝置”。
毋庸諱言,西方國家有關交叉詢問的規則與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并不兼容,主要理由有:
一是規則的制度基礎欠缺。我國發問輪替規則不明確,并不存在完整的主詢問、反詢問、再主詢問、再反詢問的階段;也不存在相關規則,要求以開放性問題進行主詢問,以閉合性問題進行反詢問。相反,我國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規定“不得以誘導方式發問”,導致反詢問在我國很難推行。
二是法官主導的訴訟模式。我國證人、被害人較少出庭,是否出庭由法官決定,庭審發問進程、節奏、順序也由法官主導,必然導致與當事人主導更為親和的交叉詢問規則在實踐中運行空間很小。
三是偏好卷宗中心主義。與英美法系事實裁判者事先未接觸卷宗不同,我國法官在開庭前詳細閱卷,事實心證高度依賴于書面證詞,而非庭審詢問。我國庭審強調效率,要求發問直接、簡潔、明快,一般不容許長時間的反復交叉詢問。
因此,我國刑事辯護庭審發問實務,一方面應當立足于我國自身的訴訟模式、規則和實踐需求;另一方面,當然也不妨礙借鑒交叉詢問的技術性思維和方法,化為所用。

>>上海靖予霖律師事務所律師徐宗新 作者供圖

>>浙江靖霖律師事務所律師王良寶 作者供圖
與偵查階段訊問不同,控辯雙方的庭審發問并非純粹去探求事實真相,而是服務于各自的訴訟目的。公訴人的庭審訊問主要目的是為了展示犯罪或者揭示犯罪事實,為指控服務;而辯護人的庭審發問則是為了通過發問展示有利于被告人的事實、情節,為后續質證辯論鋪墊,引導法官重視辯護觀點。
因此辯護人在法庭發問時,往往是明知故問,以答案為中心,并非以問題為中心。展開來講,主要有兩個子目標:
一是有利的,展示辯點。即將被告人無罪或罪輕行為、事實與情節問出來,讓法庭了解,為下一步辯護打下基礎。此種情形下,發問的對象往往是自己的當事人、立場一致的同案被告人或者辯方證人。在法庭發問時,一方面,應全面展示對被告人有利的辯點事實,要問全面、問仔細,問遍實體和程序、定性與量刑、主觀及客觀、事實同理由、事前到事后。另一方面,發問還要注意與接下來的辯護人質證、舉證、辯論的銜接,尤其對被告人有依據的辯解,應當在法庭發問時就通過發問的形式展現出來,在質證和辯論時提出相應的意見才不顯得突兀。
例如,一起駕車駛離將人摔倒致死的案件,被告人被指控故意殺人,辯護人作至多是過失致人死亡的輕罪辯護。庭審發問時,辯護人詳細問了雙方有無重大過節、事情經過、當時相關人員站位、注意力和視野在哪里、被告人駕離前為何踩油門一聳一聳、什么時候知道人死的、知道后什么表現等問題,這些問題展示了被告人認識因素上沒預見,意志因素上反對危害結果的辯解,既展示了辯點,也明確了審理焦點,為庭審后續環節辯護奠定了基礎,取得良好的開庭效果。
二是不利的,問出模糊。即當證據還存在不確實、不充分的地方時,向法庭展示該證據不確實性、不客觀性、不可采性以及證據鏈的不完整性,從而為下一步辯護打下堅實的基礎。此方面,發問的對象既可能是自己當事人,例如曾違心做過不利供述的被告人,通過庭審發問讓其陳述自己受過非法方法取證;但多數情況是同案被告人、被害人或者控方證人。通過設計發問將原先看似言之鑿鑿的供述或陳述,問出模糊、問出矛盾,以便質疑客觀性,說服法官不予采信。
例如,一起販賣毒品的案件,販賣的數量達三十多公斤,但涉案毒品的性質一直未查明,如果是冰毒(甲基苯丙胺),依此數量極可能要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如果是其他新型毒品,則有望保命。各被告人在筆錄中也未曾供稱過是冰毒,但在庭審中一名辯護人發問其當事人:“涉案毒品是什么?”其當事人回答:“是冰毒。”這一回答極為不利,辯護人愕然,不敢繼續發問。后同案其他辯護人發問:“你說涉案毒品是冰毒,你是怎么知道的?”這名被告人回答:“是警察抓了我以后,告訴我的。”
這一追問,將不利的陳述問出了模糊,有力質疑了陳述的客觀性。
分組設計、層層推進。發問設計要分組,就是要所有發問的問題按照一定主題和邏輯設計為若干組。在每一組發問前可以“戴個帽子”,以“接下來,我將問你一組關于某某方面的問題”為導語,然后圍繞此方面問若干問題,最后視情形需要概括總結,以“審判長,通過這組發問可以證明……”收尾。如此,辯護人問得清楚,被告人答得明了,法官也聽得明白,有利于辯方把信息有效地傳達給法官。
發問的分組根據具體案情,可以采取按照事情發生順序的“過程法”、或者按照犯罪構成體系的“要件法”,抑或是按照辯護觀點的“辯點法”等不一而足。只要不是隨意無序,而有邏輯層次,便于法官接受信息即可。在分組“戴帽子”時,要盡量使用客觀中立的語言,不能把辯護觀點的具體內容直接內含其中,否則會被控方以誘導式發問反對。
例如,在一起強奸案中,辯護人想要通過發問展示被害人并未醉酒的事實,那么辯護人“戴帽子”時不能以“關于被害人是否醉酒情況,我問你幾個問題”為“帽子”,這誘導性太強了。相反,如果以“關于被告人喝酒的情況,我問你”為導語,則客觀中立。發問結論應該通過法庭調查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來,萬不可在開頭就“泄露天機”,讓人認為結論是辯護人暗示得出的。
拆解提問、步步為營。拆解提問是指問題設計應當細致入微,圍繞著發問想要得出的結論要設計三到五個客觀小問題支撐,通過這些拆解的小問題自然而然得出結論。
例如為了得出“強奸案中的被害人尚無意識”,肯定不宜開門見山地問“被害人當時有沒有意識?”而應該圍繞當時被害人行為動作、說話語氣、表情神態等客觀情況進行細致發問。
再如,為了得出“搶劫案中的被告人只在案發前,未在案發后幫情婦交養老保險,贓款去向不明”的結論,不能僅僅簡單地問“案發后你是否幫你情婦交養老保險”。而應該通過“你有沒有幫她交過養老保險?(答:有)”“什么時候幫她交的?(答:2011年上半年)”“為什么2011年上半年要幫她交(答:她和我一起做廢紙生意)”“2011年下半年你是否幫她交?(答:沒有)”“為什么后來不幫她交了?(答:下半年她自己找其他工作,不和我做生意了)”的一組細致的問答,既說明繳納的時間點,又解釋了原因,得出的結論更令人信服。
適時調整、避免重復。按照庭審流程,首先由公訴人訊問被告人,再由辯護人發問。這往往會出現事前準備好的問題已經被公訴人先問了,或者針對公訴人的訊問辯護人臨場想到新的問題,抑或被告人回答公訴人問題沒講清楚。對此,辯護人應當隨時調整發問提綱,作必要的“刪”“減”“增”“改”。辯護人發問應定位為“補充發問”,以便提高庭審效率,節約訴訟資源。
首先,對于公訴人已經發問過,且被告人已經明確回答的問題,可以直接刪除問題。其次,對一組問題中公訴人已問過的部分,可以減略不問。第三,對于公訴人沒有問到的問題,以及根據庭審變化臨場想到的新問題,要充分發問。第四,對于公訴人、審判人員已經發問,但被告人沒有回答清楚的問題,為了澄清誤解,必須補充追問。對此,為了取得良好的庭審效果,促使法官充分注意,把信息傳達到位,在發問過程中可作些必要的鋪墊。例如,在發問前可以加一句“關于……問題公訴人已經問過你了,我們就不重復發問了,我們就問一個關鍵性問題”。
善用反對,勇于接招。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常有辯護人與公訴人互相提出反對。然而,是否提異議就是喊“反對”呢?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和《最高法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沒有“反對”而用“提出異議”這一提法。我們認為,用“提出異議”這一提法更為妥當。但是用“反對”,在口語表達上更加便利,辯護律師可以選擇使用。
在司法實踐中,控辯雙方均有運用“反對”的現象,但在庭審實戰中,辯護律師要謹慎使用“反對”,理由:第一,“反對”可能會造成辯護人與公訴人氣氛緊張,不利于寬松、文明、講理的法庭庭審氛圍的營造。第二,我國庭審模式畢竟與英美法系對抗式庭審有所區別。除了當庭陳述之外,原供筆錄也是重要的定案依據,并不是以法庭上所說的為準。第三,對方以不適當的方式進行訊問、發問得到的答案,本方有異議的,也可以在本方的發問中予以澄清,不僅不會影響案件的公正審理,而且有利于引起合議庭對某些問題的重視。當然,如果是公訴人以威脅、誘導方式進行訊問的,使被告人無法正常回答時,或者對辯護律師進行人身攻擊的,律師應當提出反對。
法庭發問并非問得越多越好,而是要恰當。一些不當發問不僅不能展示有利于被告人的事實、情節,實現辯護目的,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導致發問對象回答的內容失控,反倒坐實、加重了對被告人的指控。
不問沒有底的問題。刑事辯護法庭發問以答案可控為原則,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回答肯定有利,例如對自己的當事人發問要進行庭前輔導,確保回答有利;另一方面回答雖然可能或確定不利,但有后手問題或者證據反駁。相反,發問后回答可能加深不利,又沒有進一步的應對措施,則不應發問。
例如,一起受賄案件,申請行賄人出庭作證。辯護人先問了有無向被告人行賄以及行賄的地點,并一再確認,行賄人明確回答在被告人的辦公室行賄的。這些回答看似不利,但辯護人緊接著發問:“被告人辦公室在幾樓?層樓的什么位置?”“被告人辦公室格局如何?是一人間?還是多人間的?”等一系列問題,行賄人支支吾吾不能回答,有力地展示了其說法的不可信。
不問鋪墊過長的問題。法庭發問應當盡可能短小精悍、簡潔明快。有些辯護人發問時,會鋪墊很長一段信息,其中還往往夾著自己的觀點,然后才提出問題,例如“被告人你的筆錄講到……(宣讀筆錄內容),那么說明……那么我問你……”這種問題,發問對象有時會迷糊,不能領會發問的意思,實現不了發問目的;而且法官也往往覺得問得繁瑣,頻繁打斷辯護人,要求直接了當,庭審感觀差。
不問混合性問題。所謂混合性問題是指在一次發問中含有多個小問題,要求發問對象一次性作出問答。例如一次性連續拋出問題問:“你是何時、何地把包裹交給光頭的男子?他叫什么?你們有沒有交談?談了什么內容?”如此發問,發問對象往往選擇性回答,不一定能回答全面,如果遺漏了還需要再發問,庭審效率低。發問時應一個問題就確認一個事實點、爭議點,一問一答,再問再答。
不問開放性過大的問題。開放性過大的問題,往往沒有焦點,極易導致長篇陳述,發問對象回答的內容漫無邊際,不受控制,要么與案件事實無關聯性,要么引出不利于當事人的說法。
例如,一起家暴引發的故意殺人案件,問:“講一下你和你老公的過節?”被告人可能從陳年舊事講起,事無巨細地描述起因、經過及結果等與案件處理無關的事項。如果換個問法,通過“你與你老公婚姻是否和諧?”“他有沒有出軌?誰可以證明?”“有沒有家暴?頻率如何?有無報過警?”的一組發問,封閉性問題和小的開放性問相題結合,引導了回答方向,更有效達成發問目的。
不問沒有關聯性的問題。法庭發問應與本案事實、案件處理關聯,否則容易被法官以與事實無關為由打斷。當然有時檢察官、法官會不明白辯護人用意,將有關聯性的問題誤認為沒有關聯打斷,對此,辯護人應向法官解釋,或者換個更能呈現關聯性的問法。
不問誘導性、誤導性問題。一般理解的誘導性問題有兩種:一種是限定了答案并帶有答案傾向性的問題,如英美法系交叉詢問對方證人時問的問題,采用的句式結構往往是:事實陳述+是不是、對不對的設問;另一種是問題中包含著爭議性前提事實的問題,例如,被告人有無賣陸龜尚存爭議,卻直接問“涉案陸龜是多少錢賣出去的?”就是誘導性問題,也稱為誤導性問題。
對于誘導性、誤導性問題一般不應問,但有時為了辯護策略,在特殊情況下,也不妨反其道行之。例如,在一起強奸案中,辯護人針對隱瞞是自愿發生性關系被害人,辯護人問:“當時你是否愿意和某某發生性關系?”被害人:“我不愿意。”辯護人:“既然你不愿意,為什么還采取女上式姿勢,和某某發生性關系長達十幾分鐘?”被害人:“沒有,就幾分鐘。”辯護人最后的問題明顯是包含前提事實的問題,但利用被害人急于表達觀點的心理特征,引出了預期的案件事實,很好地實現發問目的。
不問表述過于專業的問題。被告人、證人、被害人往往沒有法律知識,辯護人發問應該使用通俗、易懂的生活語言,切忌使用專業性太強的法律專業詞匯。例如,問:“當時對方有沒有采用暴力手段?”如果發問對象文化不高,可能不十分清楚“暴力”的含義,答非所問,為了確保聽懂,問題完全可以轉換為生活語言,問:“當時對方有沒有打你?”
不問爭論式的問題。法庭發問是通過一問一答,讓發問對象自主自愿回答呈現案件事實,發問不應與對方進行爭辯,逼迫其接受預先設定的答案。例如以質問、反問的句式進行發問,不但不能引導法官形成有利心證,反倒起到負面效果。
慎問意見性、猜測性問題。刑訴法司法解釋規定:“證人的猜測性、評論性、推斷性的證言,不得作為證據使用,但根據一般生活經驗判斷符合事實的除外。”可見,一般來講,發問獲得的意見性、猜測性陳述,不能采信。發問時應當區分意見和事實,除了專家證人、鑒定人等特殊類型的證人外,不宜問例如“你怎么看待對方的行為?”“你講一下這種行為有沒有損害公司利益?”“你認為某某有沒有可能參與走私?”等意見性、猜測性的問題。當然也有例外情形,如果問答內容是根據一般生活經驗判斷符合事實的意見性陳述,是容許的。
例如,一起詐騙案,被告人從事廢舊物品回收生意,起訴書指控被告人在廢舊物品(其中含有泡沫、板邊等)稱重時通過作弊器遙控的方式,增加空車重量(約2噸)以及減少載貨整車重量的方式,減少回收物品實際重量,從而減少應付款項。為了質疑作案方法,辯護人問:“一車裝滿能裝多少重量的泡沫?”被告人:“幾百斤。”辯護人:“就幾百斤,你認為有沒可能一邊做大車重兩噸,一邊又做小車載貨的重量方式作弊嗎?”被告人:“不可能。”辯護人問:“為什么?”答:“泡沫就幾百斤,做大車自重兩噸,又做小泡沫和車的重量,肯定要出現負數,穿幫了。”
不問假設性問題。假設性問題常見句式結果是“如果(假設)……,那么……”法庭發問是通過事實的展示來服務辯護目的,應當針對確定性的事實進行發問,而不應以不存在事實為前提進行發問。
實際上,假設性問題回答的內容往往不是事實,而是猜測性、意見性的陳述,也不能采信。
由上可見,對每一位刑辯律師來說,用好交叉詢問,既是每一個案件總體設計的謀略,更是每一次發問技巧運用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