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寡居多年的婆婆在退休前是國有企業的領導,管理千余人。邏輯縝密,情商極高,還美麗,可謂女神級的精英。
我與同班同學的老公畢業后結婚。我在廣告公司工作,老公進入研究所。老公把令人作嘔的腦力勞動演繹為世間最大的樂趣。婆婆天天念叨“男人要創業”“圈子要廣闊”……她希望通過精心調教,讓兒子演繹別人眼中的一路風光。
我的父母都是外企高管,看重培養我的個性。所以,我非常警惕變成婆婆的“提線木偶”。每次,我表達“小富即安”的想法時,婆婆就邀我逛街、吃大餐或去高端會所SPA。當我的眼睛對這些大放光彩時,婆婆輕點一句:“你不想成為成功男人背后的成功女人嗎?”
按著婆婆鋪好的路,老公應該成立公司,不斷進取,給家族貼金。有一次,我鼓足勇氣給婆婆發微信說:“我想過平凡靜好的日子?!逼牌啪褪谝馕壹业谋D氛埣僖粋€禮拜。一個禮拜的家務做下來,我舉起白旗。婆婆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不想讓你們受那個罪……”
看著婆婆一臉的溫情,我明白她絕對容不下我們的平庸。
婆婆像領導對小鬼一樣待我,勝券在握、彬彬有禮、滴水不漏。像老貓把玩小老鼠般,永遠不粗魯,總能一招斃命。當我玩“叛逆”,她恰到好處地出手,用物質與關愛的金磚將我砸暈。
老公常被婆婆拉去參加社交活動。他極其憎惡喝酒和客套。婆婆說這是將來創業的必修課。給個巴掌后喂顆糖,婆婆怎會允許自己“高大上”的一生,被兒女的默默無聞給玷污?每次,老公“聽話”,婆婆就送他名牌衣服,也送我禮物。在一次應酬后,我們回到兩個人的房子里。老公發起酒瘋,訴說苦悶:“我好恨自己變成媽寶!我沒有勇氣,更沒有能力飛出這個籠子……”老公的苦,我感同身受。與其說厭惡婆婆的強勢,不如說我們痛恨自己沒有說“不”的力量。
我心里明鏡般清楚:只要老公按著婆婆的指示出來創業,那么一條“強顏歡笑”的不歸路,就難以回頭了。給我父母打了電話求助后,我對他們給出的建議斟酌了一夜。唯一的籌碼就是出國。老公早有鍍金的夢想,而“人往高處走”的理由也不至于讓婆婆太難堪。
第二天,我推心置腹地跟老公談:“這輩子,就這么老氣橫秋地跟你媽走下去嗎?我支持你出國,辭職陪讀?!?h3>達菲爾德的窯洞生活
真打算出去時,我發現存款不多。從前大手大腳慣了,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想到國外舉目無親,可能要做刷盤子類的粗活,老公糾結:“萬一灰頭土臉地回來,那多沒面子?”
我激昂地說:“就算打道回府,也是人生多了一種經歷!”
經過半年準備,老公被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的實驗室錄取。對于出國的決定,寡居的婆婆內心是一萬個反對。她老人家喜怒不形于色,表現出來的態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與她此前愿意掏錢給兒子創業不同,她一分錢也不愿意拿出來,美其名曰:“既然出國,就像周恩來、鄧小平他們勤工儉學,年輕時吃點苦有好處。你們啊,就是從小走得太順了,不懂得珍惜。”
婆婆說這些的時候,表情淡定,似乎胸有成竹,在國外會碰壁受罪的我們,沒多久就乖乖回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唯她馬首是瞻。
憋著一股氣,我們出國了。我們都不好意思拿我父母的錢,只帶了幾千美金就遠渡重洋。此后的日子過得很艱難。老公半工半讀,每周打工賺700美元。我忙于學英語、考駕照,沒收入。我們只能住在“窯洞”里——我們所居住的達菲爾德,依山而建。富人住在山體別墅中,窮人則在山體里挖洞建房。這樣的房子與延安的窯洞相似,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門。
從寬敞明亮有保姆的四室兩廳到“窯洞”,我無法波瀾不驚。在國內,從小順風順水錦衣玉食的生活中,我每天都想著自由?,F在真自由了,我又憂心忡忡——陪讀讓我與社會脫節怎么辦?獎學金中斷怎么辦?漲房租怎么辦?
有人說“女孩與女人之間,就隔著一個保姆。”在扮演保姆角色的過程中,我或多或少明白了些婆婆的苦心。婆婆經常說中國的年輕人既想要西方年輕人的自由,又想要中國年輕人的養尊處優,多荒謬啊!婆婆曾一邊帶孩子一邊拼事業,住在10平米漏雨的宿舍里,省吃儉用地過日子……這些苦,她不愿意我們經歷。但人生的悖論是:不經歷,我們又怎能理解她?
異國他鄉沒有靠山,老公格外努力。為貼補家用,我幫助國內親友“有償代購”,也做一些中國便當賣給中國留學生。我去餐廳打工、給人家看孩子……這些在國內被人嗤之以鼻的粗活,收入不錯。奔三的年紀讓我無臉向娘家再伸手要錢。好在,娘家的親戚們經常讓我代購,給我代購費。婆婆有事沒事總叫保姆寄食物過來,每次拿包裹,我們都像過節一樣。我們的日子漸漸好起來,租上像樣的房子。獲得碩士學位后,老公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有了政府津貼。
婆婆對于兒子讀博,非常自豪。她多次來探親,在機場時像美國人一樣擁吻我們。在美國與我們小住的時候,婆婆儼然變了一個人。她不逼生、不問我們的私生活、不催我們回國創業、嘴上總掛著“謝謝”兩個字,偶爾還贊許美利堅民族的民主獨立精神。
她不隨便進我的臥室,連進入廚房都要先跟我禮貌地打招呼。她不再像以前國內時那樣“寶兒、寶兒”地喊兒子,開始叫英文名“David”。我偶爾習慣性脫口而出叫她英文名,她也默許。她去當地教堂結識很多美國老太太,每周好幾次聚會喝下午茶。看到婆婆用流利的英語教金發碧眼的鄰居們跳廣場舞,我心悅誠服地夸她:“硬核!”
我老公都感慨:不同國家的人文環境真不一樣,咱媽是見過世面的老人,在哪里都能迅速適應文化,活得像一個本地老太太。要是,她跟我們一起生活在美國該多好。
我與老公快拿到綠卡的時候,國內傳來噩耗——婆婆中風了,我父母在醫院照顧她。老公走不開,我先飛回來探望。再見時,我幾乎不敢認。曾經那個劉曉慶般雍容華貴的“不老女神”,忽然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婆半個身體處于麻痹狀態,講話不清,生活無法自理。
看到我時,她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老公沒回來,她扭頭抽泣起來。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落淚。倏然,仿佛跨越了另一個時空,看到婆婆的韶華逝去、光景若斯。
“他不回來嗎?”婆婆每天問好幾次。我都重復說:“他一定回來的,你放心?!?/p>
婆婆住在高干病房里,每個人來去匆匆,鮮花水果一茬茬地枯萎過期。對那些的客套與禮貌,我第一次從婆婆眼中看到厭倦。這些年來,婆婆專心事業,疏遠了家里的親戚。這次,她病了,身邊竟沒幾個知冷知熱的人陪伴。我不禁想到初到美國時的心酸。沒有知心朋友,很多的委屈也不能向老公傾訴,還要向娘家人強顏歡笑……同樣的落寞與無奈,我對婆婆生出幾分理解與憐惜。
她常發呆,默默流淚,將公公的遺照放在床邊,嘟囔著。老公說,在婆婆的光環下,公公一直都活得很不自在……現在,我發現她多么需要男人,哪怕是個作古的、窩囊的、被厭棄一輩子的死老頭子。我在病房里端茶倒水,替老公盡孝。我父母說我長大了,我悲催地發現:所謂成長,就是你不忍心再去叛逆你最討厭的人,你開始考慮去過你曾經最瞧不上的生活。離開婆婆,是我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事。但看著婆婆的衰老、痛苦和無助,我內心掙扎,想她將在病痛中孤老,我于心不忍。
想了很久,我終于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愛屋及烏,既然深愛老公,就應該讓他的余生不留遺憾。婆婆患病期間,老公都在準備緊張的論文答辯。取得博士學位后面臨著人生何去何從的一大選擇。我表明想回國照顧婆婆的想法,老公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很快,老公收到國內一所高校的邀請,我們重新回到婆婆身邊。大病后的婆婆變了一個人。她含著感恩去吃零食,滿足得像個孩子。她不再那么勇敢,一條小水溝就讓她改換了散步的路線。她會悄悄摩挲著我的手指,像個兩三歲的學步幼兒。她開始叫我的英文名,像朋友一樣跟我說話。我會把飯燒得稀爛一些,把馬桶換得舒服一些,邀婆婆的老朋友來家里坐坐,偶爾用輪椅推她去老年大學聽課……
我們婆媳的光景,握手言和又徹底翻盤。沒人相信她曾經殺伐決斷地果敢過、牛氣過、硬核過。歲月,那翻云覆雨的手把企業家變成傻大媽,也把唯唯諾諾的小媳婦變成女當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終究相逢一笑泯恩仇,成為了血濃于水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