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記

霸天

“我不滿意。”

我快35歲，未婚，可謂標準的大齡單身女。想來原因有二：一是我的戀愛經歷少得可憐，對于尋覓桃花缺乏經驗，和別人相互看對眼這事兒，我get不到要訣；二是自從爸爸去世后，我就和我媽一起住，這樣的情況，戀愛自然是不方便談的。

但算命的說我35歲以前會有桃花，保準能結婚，所以我媽從不擔心。我和她不一樣，我可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相信科學的進步老阿姨，怎么能把我的終身大事交付到“命運”手里呢？

本以為就這樣晃過35歲，直接成為無冕之剩女王，但上天沒有放棄我。一次同學聚會，我和高中同學老吳聯系上了，他也單身至今，據說是比較木訥，家庭條件也一般，因而自與大學女友分手，便沒再戀過。我倆竟然頗投緣，一天比一天熱絡。加上他媽媽是個愛操心的，自從知道我倆聯系上便瘋狂助攻，不時讓我去家里吃飯，找各種理由，例如她想買衣服但是沒時間，讓我幫她選，老吳作陪等，制造我倆相處的機會。

我們一來二去的，感情竟然越來越好。兩個戀愛渣，雖不似年輕情侶那樣濃情蜜意，但也有一份老相識的默契。

就這樣交往了大半年，吳媽媽覺得這門親事得趕緊訂下了，趕在老吳36歲這年結了，也討個好彩頭。

不同于吳媽媽千方百計的撮合，我媽自始至終都沒有表現出對老吳的興趣，甚至對我感情的興趣。我剛開始和老吳聊起來時，經常聊到晚上十二點，我媽便問：“又是那個高中同學？”聽到我的肯定答復，也不進一步往下問，便自行睡覺去了。以后，對我倆進展到哪一步、能不能結婚、對方家庭怎么樣都一概不管。

直到我覺得，老吳這人可以定終身，我倆到我家見了我媽以后，她才發表意見。

“我不滿意。”老吳走后，我媽直截了當地跟我講。我問她哪里不行，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你不過是急著結婚了，所以隨便找個能湊合的人，這是對你自己不負責。”她可以說她不喜歡老吳，哪怕是顏值，我都能接受，但顯然，她這番話根本沒有經過思考，她也不知道我對老吳非常堅定。

“你都不了解他，你也不知道我們倆的交往過程，這樣講就太讓我傷心了。”我說。

我倆開始了為期兩周的冷戰，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爸爸去世后，我們彼此不說話最久的一次。

“要是我和小吳都掉水里，你救誰？”

老吳知道我媽和我鬧不愉快后，堅決來家里拜訪，彼時我才和我媽破冰。她認認真真地問了老吳家的家庭情況，雖然不算熱絡，但比之前的不聞不問好了很多，我有些驚奇，仿佛這兩周換了個媽。

老吳走后，我媽主動跟我說：“人還不錯。”我積攢的不滿霎時消了一大半。她又接上一句：“但配你還是差了點。”我看看她，她說這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就像小孩子要失去他手里的蘋果。“差在哪哦？”我故意問。“哎呀，自己家的小孩，就算是金城武來配，也還是差點的啦。”她邊說邊站起身，晃晃悠悠去廚房洗碗。

那之后，我媽也開始關心起我和老吳的交往。既很好奇我們每天都聊些什么，又在我每次出門前都仔仔細細問一遍：去哪里玩，什么時候回來，晚餐吃什么等等。我變得很不習慣，也很不解，她早半年干啥去了呢？

情人節，老吳送我一大把玫瑰，這大約是我這輩子收到過最大的一束花。這束花不便宜，老吳為了搞這次浪漫，也真狠得下心，鐵公雞竟然拔毛了，這樣一想，心里還是甜蜜的。

回家后，我媽看見我那一大束花，微微有些酸地說：“有的人去過情人節，把老媽一個人晾在家。”我趕忙迎上去說好話：“你看這束花，本來沒這么大，老吳說一半是送你的。”她又擺擺手：“哎喲哪里敢，人家送女朋友的，我這個老太婆可不敢要，免得惹人嫌。”手里卻接過花，認認真真插在花瓶里。

洗完澡后，我媽還沒回房，歪在沙發上似睡不睡，看樣子在等我。聽見我出來，她立馬坐起來，示意我過去。我在她旁邊坐下后，她有些猶豫地問：“你真打算結婚了？”我點點頭。她沉默了。

半晌，她又問：“你們要搬出去住嗎？”她眼神里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東西。我倒是被問住了，按理說，的確應該搬出去住，但我和老吳要自己買房子，還得存一陣子錢，我不想動我媽的養老錢。于是說：“這個還沒商量好呢，我們可能先租個房子住。”她想說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從那以后，雙方父母默認了我倆要結婚的事，著手開始操辦婚禮。我媽風風火火地張羅酒席、婚紗，我勸她不必搞那么復雜，我們不想鋪張浪費，只想簡簡單單和親朋好友吃個飯。可她比我認真：“這哪里行，一輩子一次的結婚，一定要風風光光。”我哭笑不得，仿佛結婚的是她。

我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到房里來找我，問我緊不緊張，我倒是一點都沒感覺。她猶猶豫豫地，問了我一個跌破眼鏡的問題：“要是以后我和小吳掉水里，你救誰？”我控制不住地張大了嘴巴：“你認真問哦？”她有些羞赧，像個少女：“就是好奇嘛。”“我救你啊，老吳會游泳。”我抱住她，她笑了。

“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我在她耳邊輕輕說。她掉下眼淚，這是自爸爸去世后，我第一次看她哭。

“我練習做面食，你指導我行不？”

我和老吳終究是咬咬牙按揭了一套兩室一廳。本來我是不愿意的，但在我媽的強烈要求下，我接受了她十萬塊的資助，和老吳拿了房產證。

在裝修這段時間，我和老吳就和我媽一起住，也剛好省了房租，還能多陪陪她。

老吳父母是北方人，全家都愛吃面食。他媽媽做面食的手藝是一絕，我去他家吃過幾次后，就看不上超市里的掛面了。“刀削面、手扯面、拉面，他媽啥都能做，還有那澆頭，老香了。”我回來牛皮吹得震天響。

原來的老媽，肯定是不屑一顧，因為她不喜歡吃面食，頂多吃個燒賣，還是廣東版。但這次，她竟然勵精圖治，開始學做面食。

先是百度了各種面食視頻，只要我在家的時候，她都在看視頻。以前八點檔連續劇開播，她必要守在電視前，端坐如小學生，這會兒連家庭倫理大劇都不看了，我和老吳看電影，她就在一旁看小視頻學面食。

一次下班回家，發現她戴著老花鏡，拿著個小本本，特別刻苦地記背著什么，嘴中念念有詞。我湊過去一聽：“做面包用高筋面粉，做面條用中筋面粉，做蛋糕用低筋面粉……”我差點笑出聲來，多少年沒見她這么認真學習過了。我連忙把剛到家的老吳也招過來，倆人偷偷躲在她身后聽她念叨，相視一笑。

她突然回頭，發現我倆，嚇得大叫一聲，然后追著我打：“你是要嚇死你親娘啊！真是冤家！”

那天晚上，老吳下廚展示了他北方基因的風采，“這是扯面，下鍋一燙拌著澆頭吃，特別香。”我媽在一旁看得不甘心，跟老吳說：“小吳，讓我也來試試唄。”可這老太太理論知識很豐富，實戰經驗可謂渣渣中的戰斗機，什么面到她手里，一扯就斷，她越慌，那面越愛斷開，她急得直呼嚕頭發。

老吳笑瞇瞇說：“您不急，我都跟我媽邊上做了二十年了，能不會嗎？您這才第一次做，不成形很正常的，咱以后每天練習，我跟您保證，要不了一個月您就能自己做面了。”

我媽將信將疑：“真的嗎？”我摟住她的肩膀：“那當然了，你要相信自己，忘了你是產科一把刀嗎？”我媽是產科護士，工作的時候雷厲風行，打針手法快狠準，剪臍帶也是一流。按她的話說“被我剪臍帶的娃娃，那肚臍眼都是我們國家數一數二的好看。”

她工作時的自我效能感，讓她拾起了對自己的信心。“要不小吳，以后每天我練習做面食，你就在旁邊指導我行不？”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有啥，您要我幫您做都行。”老吳答應得很爽快。

在吃了一個月零三天斷面之后，我媽終于做出了一碗一根都沒斷的手扯面，她端出面來，笑得跟過生日一樣。

“跟她講你小時候的事情，有照片為證。”

房子的工期很快就到了，我和老吳開始打包行李。我平時上班，大部分東西都是我媽幫著打包。

一天下班回家，看見我媽蹲在地板上，手里拿著相冊，一頁頁翻。我湊上去一看，是我小學以前的相冊。那時我梳著兩條小辮，大多數照片都是鼻涕一把把流，看了就好笑。

我媽指著一張我們一家三口在公園的合照說：“這是你5歲的時候，我們去浙江玩。那天天太熱，你一走就哭，非要你爸背著你，我也熱得直罵他，出的什么餿主意，大夏天到浙江玩。”我看著照片，企圖搜尋有關的記憶，但什么也記不起來，就連照片里爸爸的樣子，也相當朦朧。

“我今天搜到這個，才發現我都快忘了你爸的樣子了，”她說，“你把這照片帶去吧。”

“留給你唄，到時候我搬出去，你一個人看看還能懷舊。”

她搖搖頭，“怕看多了，一個人時會格外寂寞呢。”停一會又說：“倒是你，以后生娃娃了，就跟她講你小時候的事情，有照片為證。”

我默默環住她，這個老太太，怎么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

“倒是小吳，這一陣子住在一起，我覺得他真好。對你也好，對我也好。”她突然說起老吳，“上次你來例假肚子疼，他跟我請教怎么做化淤湯，說以后給你做。”

我都不知道還有這茬。

“雖然我的優點你都沒遺傳到，但看男人的眼光，你不比我差。”她笑嘻嘻地說，又接上一句，“但是吧，沒哪個男人有你爸好，這是肯定的。”

我抱著她，心中一動，問：“我要是搬出去了，你會不會好想我？”我猜她會貧嘴，死不承認。她卻說：“會哦，但是吧，我這一生，你爸陪我走的，你陪我走的，都夠久了，有這些回憶，我就很足夠了。”

這回是我眼淚開始啪嗒啪嗒掉。她笑，說我傻姑娘，“你小區離我這走路十分鐘，你多來看看我唄，大不了，我去看你嘛。”

她反過身來，把我摟在懷里，頭枕在她腿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望著她的眼睛，今天才這樣了解我的媽媽，她的不安，她的擔憂，她對家的愛，她人生的色彩。

別擔心媽媽，你永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