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初到貴境,每一個人都靦腆而迷惘。尤其是一個22歲的初出茅廬的女孩。
我在中介阿姨的唾沫橫飛中,第一次見到了你。你戴著一副薄薄的金絲眼鏡,嘴唇微微的向下。你的頭發不知是因為凌亂還是因為天然卷,顯得你整個樣子很沒有公害。那時你站在陽臺,正把一件洗得發白的皺襯衫擰干,小心翼翼地張開在衣架上。
你看見我們,不發一言,但朝我禮貌地點了點頭。
說實話,初到異鄉,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士合租,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可我的積蓄容許我支付完住房押金與中介費后,只能勉強夠撐幾天了。你應該知道我想表達的那種窮,就是你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辦法有的那種窮。現實容不得我矯情和挑剔。
中介阿姨看穿我的顧慮,所以在來時的路上反復給我隆重推薦了即將見面的合租伙伴——你的資料。你年長我三歲,同樣來自一個不知名的小城,在本地知名的KD公司上班已經三年了,租住此處也有兩年零九個月。
甚是榮幸。明天我也將到KD公司面試。如我能一擊即中,下周的生活費就能有著落。
搬進來的那個下午,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后,外面已暮色沉沉。我沒有開燈,被自己無意中營造的場景弄得心情沉郁。我去廚房燒開水,準備用泡面慰藉一下一整天空空如也的肚皮,卻見你的小電飯煲散發出專屬于人間煙火的肉香。
在我的眼淚滴下來之前,回頭見你拿著一把幾乎蔫掉的青菜走了進來。
不知是受了你小電飯煲里那幾塊豆豉蒸豬肉的鼓舞,還是你漫不經心的幾句關于KD公司HR喜惡的“秘籍”奏了效,次日,我順利取得了KD公司前臺文員的offer。
我許諾領了薪水要請你吃飯,你卻連連擺手,并告訴我泡面無益,叫我最好也買一個電飯煲。
那一年的淘寶才起步不久。很快,我順從地去淘回一個跟你同款的58塊的小電飯煲,像個小師奶似的學著你在合租的房子里做飯——晚上做晚飯,早上則下點米炒點菜,準備中午的飯盒。不然每天8塊錢的午餐快餐錢,讓薪水不高的我們更加捉襟見肘。
合租是我倆心照不宣的秘密。為免瓜田李下,我們都沒有對同事說起此事,下班也是一前一后繞去菜市場,再從不同的方向回家,彼此刻意避開。
當然,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的原因,是我的心里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你在公司的風評并不好,是“愣頭青”和“二貨”的代表——即將融入公司的我,不愿意讓別人知道我和你這個“異類”有太多交集。
身為前臺,我有很多機會聽到公司的閑言閑語,以及風言風語。
Lucy背地里吐槽,你萬年不變的白襯衫,“剪得像燕窩一樣貴氣”的發型,讓客戶總以為我們是保險從業員,帶你出去跑業務,總是還沒進門就吃了閉門羹。
Vivian甚至當眾嘲笑你,一份匯報PPT修改了十三次還沒能達到領導的要求,害得全部門在匯報前夜一起加班若干小時才幫你“擦完屁股”。
連物業部的保安阿肖也不把你放在眼內。一樓公共衛生間的整改工程完工,“膽小如鼠”的你遲遲不肯在驗收單上簽名,不斷掙扎與猶豫,最后在經理的責成下才顫顫巍巍簽上了名。
在那些復雜的口口相傳當中,我稚嫩的心開始隱約明白社會地位在人生中所占據的角色,也開始領受人生的第一絲刻薄。
面對同事們明里暗里的訕笑,你可能聽到,也可能沒有聽到。辦事經常出錯,效率也不怎么高的你總是保持著一貫的低眉順眼,唯唯諾諾,讓人足以忽略你眼里的其他內容。
在公司里,我和你的交集并不多,每當有事情或物件要傳達時,我總是拿出新人對待所有前輩的姿態,畢恭畢敬地稱呼你為“成哥”。你會扶扶眼鏡,不像那些有地位有姿態不可一世的前輩,而是會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輕輕點點頭,偶爾還會說聲“謝謝”。
在合租的房子里,我與你也沒有太多的話語。閑來無事,我總是趴在房間的窗臺上作畫,遠處是高架橋,小矮樓,汽車慢悠悠地駛過,背走了睡意朦朧的夕陽。
2017年是一個分水嶺。
那一年,我離開了KD公司,去了一家培訓機構教那些“哇哇”吵得人頭昏腦漲的小屁孩畫畫,并搬去了租金更為便宜的員工宿舍,與你結束了合租生涯。
是的,就如下雨天在同一個涼亭避雨的人,雨停了,總有一個人會先走。
我的新老板看起來高貴無比,實際上卻喜歡以各種理由克扣員工的工資。即便如此,他也從來不愁沒有人為自己做事。小屁孩雖然鬧心,新老板雖然刻薄,但好歹不需要我當背鍋俠。在KD公司短短大半年,毫無背景又不善言辭的我當了三次倒霉鬼了。最嚴重的那次,我整個月薪水被扣完剩下來的還不夠吃飯。
留在合租房子里的那盆肉肉盆栽我沒有帶走。植物挪了地氣很快就會死去,可人不一樣,人可以因為堅強而忍受很多很多。
也就是同一年,KD公司團隊內部競爭白熱化。在一場全民投票的選舉中,除了年資以外一無是處的純粹為了湊夠參選人數而被提名的你,竟意外地以高票當選為部門經理,讓所有人跌破眼鏡。
據說,你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那間地處城中村八樓的狹隘出租屋,搬進了KD公司的高層員工宿舍。
有一個顯淺的道理,升了城隍的水鬼已不是水鬼,再不濟,也是城隍了。
Vivian在電話里向我吐槽,你在例會里要求所有人都稱你為“尹經理”,而不是直呼“阿成”。你還直言不諱地“授意”秘書小姐,會議紀要不需記錄別人滔滔不絕的廢話,而只需要言簡意賅地記錄你的發言。
Lucy的業務量被加了兩倍,這個軟糯的江南妹子每天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被累得半死。
一樓公共衛生間依然正常開放,但是阿肖阿陳這些保安已不太敢再經常躲在廁格里打游戲了。
年末,我到KD公司附近給一個小屁孩做上門家訪,遇雨被困在了麗湖路。一輛灰色的江淮從我跟前駛過,又緩緩倒退回來。車里的人打下車窗,淡淡地朝我做了一個上車的姿勢。我欣喜地綻開笑容,屁顛屁顛上了后座,熱切地稱呼你為“成哥”。你似乎沒有聽見。我識趣地改口,恭敬地喊你“尹經理”,言語間還刻意把“你”改成了“您”,你的臉開始初露笑意。
你穿著一身筆直卻明顯粗糙的西裝,雙手不太嫻熟地放在方向盤上,有點力不從心地操控著那臺半自動波的新汽車,用一副成功人士的語氣問我,現在在哪里工作,要送我去哪里。
那天的雨真大,澆滅了我遇見故人的熱情。街邊的初現的路燈泛著很淡很淡的光,無情又憐憫地照耀著命運不定前途未卜的我。不久,車子經過景山崗路。路的中央,正是當年我們共同租住的房子的入口。那條熟悉的街道,依舊市井粗俗。一些聲音和氣味一層層沉淀下來,漸漸沉到底部。我與你沉默,沒有人主動提起那座房子,也沒有人提起那段經歷。那是一段尷尬的冗長的沉默,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后來雨停了,我們就散了,像小石子一樣滾進人山人海里。
下車時我禮貌地向你道謝,你故作大方地揮揮手。那揮灑的幅度超過了90的弧度,無意中彰顯了刻意的成分。臨別那一刻我才和你確認了眼神。你用高傲的神情,用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姿態,試圖掩蓋著多少帶點力不從心的繁華。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覺得,還是以前帶點凌亂帶點卷的發型,比現在這個大油頭更加適合你。
再見到你,是三年后。
離家出走自力更生,本是一出與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對抗的鬧劇。最終,我還是聽從了父母的勸說,回到了家鄉小城。我在家里人的安排下,進了當地一所中學當美術教師,每天過著三點一線,但不再是食不果腹的日子。那些蹦蹦跳跳的少年依然不能讓人省心,但我卻開始學著耐心地,不厭其煩地,回答他們關于素描的每一個細枝末節的問題。我想,人應該都是遇過冷眼,嘗過苦,才會擁有寬容和諒解的能力。
單位要核對工齡,但我把當年在KD公司的勞動合同給弄丟了。我輾轉聯系上已當上副總監的你,你同意為我作證及補辦勞動合同。今日的KD已不同于當年的KD,團隊煥然一新,除了你,在這里我幾乎找不到還有認識的舊人——
前總監與你在辦公室發生激烈爭吵后,“無意中”向競爭對手泄露了公司機密而被解雇了;Vivian常年被團隊杯葛,灰溜溜地遞了辭職信;Lucy因年底達不了標,完成不了任務,“沒臉留下”……
老實說,那些手段并不高明,但并不妨礙你坐穩江山。你似乎開啟了人生上升的按鈕,扶搖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貌似贏家由始至終只有你一人。一個個人在離開時才終于明白,原來外表過于馴服的人,若不是藏著巨大的野心,就是藏著巨大的仇恨。你并非是傳說中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敢的“二貨”與“愣頭青”。那些曾經加在你身上的羞辱與訕笑,你知道,你統統記得。只是你,一直披著溫順的外殼,等待著時機,等待著小心眼和狠的幾何式翻涌。
你在百忙里,指揮著秘書小姐把我領到HR那里辦手續。其間,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說上幾句話。看著你明窗幾凈的獨立辦公室,挺得更直的腰板,我回想起我們那段靠著青菜與傍晚打折特價肉度過的合租日子。常年透著霉味的出租屋,總是用力拍才會出圖像的電視機,滲水的天花板,銹跡斑斑的廚房,就如你與我不堪回首的過去,沒有人會再想再提及。
你是勾踐,也是朱元璋。人大概都是在自己為難自己的過程里,變得越來越強悍吧。如果你曾經歷過食不果腹、惴惴不安的日子,你就會明白,生活可以把一個人弄得多么難看。難看得,讓你不愿意再見到任何曾見證過你那些“黑時光”的舊人。
這很殘忍,也很令人傷感,可這不就是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