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的話

荒草

我是農村人，10歲父親就去世了，母親沒再婚，帶著我艱難度日。我還算爭氣，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我高出一批本分數線20多分，步入全國重點大學。為了供我讀書，母親每天幾乎勞作20小時，上山采山貨去集市賣，天不亮給鄰居拔蘑菇，晚上幫農戶人工脫玉米粒，一搓就是半夜，雙手腫得像包子一樣……大學4年，對母親來說，比一輩子都長。人到中年的她，看上去格外蒼老，背駝了，腰彎了，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

4年總算熬過來了，我隨即考上了研究生，又是3年。研究生畢業后，我繼續考，步入博士行列。母親在欣慰之余，試探地說：“先工作，等家里經濟寬裕一些，再讀博吧。”我則生硬地答：“我有讀博能力，你就應該支持。要知道，這是別人家求之不得的事，我下決心了，繼續念，別勸了。”

這一年，我都25歲了，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母親的艱辛不易，也沒有意識到作為男子漢，應該擔起生活的擔子。

我的話讓母親的心翻江倒海，她什么也沒說，在暑假前悄悄來到學校。我不在寢室，一位學弟接待她，并對她說：“阿草學愚了，再這樣下去，對他一點兒好處也沒有。系里的教授和他自己的導師都說，學習成了他逃避社會的工具。”學弟越說越激動，向母親講起我的點滴日常，“有一次，我半夜拉肚子，都快虛脫了，求他送我去醫院。他居然說，太晚了，明天吧，可第二天一大早，他好像忘了，像往常一樣，該干啥干啥。看看他的床，像不像狗窩？這樣下去，他一沒生活能力，二不通情達理，再高學歷又能咋樣呢？”

母親坐不住了，她一邊看著我的床，一邊沖著空氣喃喃自語：“你的學弟是個多好的人，真心實意地待你，才能說出這么坦率的話。”這時，我回來了，脫口問：“你怎么來了？”母親的臉一沉，明顯有怒氣，但努力平息情緒，低聲說：“阿草，媽一天沒吃東西了，你都不問一下。這樣吧，媽請你吃頓飯吧。”

平生第一次，我跟母親一起下館子。在學校附近的一家中檔酒店，母親為我點了許多海鮮，我倆吃得都很稱心，就很自然地嘮起來。她說：“媽是農村人，書念的不多，但知道讀書是為了長本事，你說說，你的本事在哪里？就是會考試拿高分嗎？二十五六歲了，還不能養活自己。媽累得就剩一把骨頭了，你難道真的不心疼嗎？”

我羞愧難當，半天才說：“媽，我試過，可沒地方要我，太受打擊了。我認真想過，除了當學生，這輩子我怕是什么都做不好了。”沒有一個母親會真的怪罪自己的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跟我說：“媽一個寡婦，一個農村人，都能培養個博士。你有文化有見識，不信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再說，找不到又咋樣，回家跟媽種地，養鵝，栽櫻桃，照樣能致富。博士咱不念了，先把會做人、會做事這課好好補一補，行不行？”

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第二天，就隨母親一起去找工作。我倆找了半個多月，一路碰壁，母親決定帶我回家，我沒反對，因為我知道，母親的做法不會害我，我也決定不讓母親失望，做不到優秀，做到聽話，總是沒問題的。

我放棄讀博了，跟著母親回到家鄉，從考上大學那天起，8年了，我在家里的日子，一共不足一個月。母親說，啥都別想，好好睡上幾天，好好吃幾頓媽做的飯。一天早上，我吃飽睡足，獨自一人來到自家的田埂，把心里的苦悶都聚集到鎬頭上。我把它高高舉起，再重重落下，使出吃奶的力氣刨起地。手起泡了，汗水浸濕了衣服，但我不想停下來，任汗珠順著額頭滴到地上，一邊干一邊想著母親，她一個女人這些年，就是這樣土里刨食供我讀書……想著干著，我哭了，從啜泣變成號啕。

淚水攪著汗水，兩個月不知不覺過去了。看著由自己翻新的土地，勞作的辛苦和成就感讓我五味雜陳。母親一直在觀察，我的變化讓她喜憂參半，喜的是兒子懂事了，心性踏實了;憂的是兒子畢竟是讀書人，不能一輩子在家刨地。書不能白念，知識不能作廢，這是她簡單樸素的想法，也是生活的道理。

一天，母親跟我說：“村里的孩子學習都不大好，爹媽沒少打他們。你可以發揮一下自己的特長，干完農活兒，給這些孩子補補課。”我當然愿意，母親沒讓我貿然出手，怕講不好耽誤孩子，就說：“你先拿媽做實驗吧，媽大字不識幾個，把媽教會了，自然就會教別人了。”

就這樣，母親當起我的學生，我倆白天在田里勞作，晚上開始上課。她是個非常棒的學生，總能激起我的教書欲。不久，她向村支書推薦我，我順利登上了村小學的講臺。

聽著孩子們叫我老師，看著他們天天提高的學習成績，還有鄉親們投來的尊重目光，我相當欣慰，臉上也有了笑容。這一切，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她說：“你這兩年過的，頂在學校8年所學，是時候了，你可以走了，去闖自己的世界了。”

2015年5月，母親把我一年來種地勞作所得，一共3200元，鄭重地交到我手上，“兒子，走吧，媽相信以你的能力和學問，一定能有出息。”接過錢，我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把它重新送到母親手里，說：“媽，這錢你留著吧，這不是兒子孝順你的錢，而是學費。你帶我回來，教我做事做人，我現在已經不害怕了，沒有這些錢，也能闖出名堂。”

我再次來到省城，第四天就在一家大公司找到工作。晚上，我走在大街上，打電話向母親報喜，走著嘮著一抬頭，曾經就讀的大學矗立眼前。5月的春風帶著這座城市特有的氣息，被桃花簇擁著的教學樓，在夜色中像一個粉紅色的夢。我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緩緩走過，且行且看，不覺間，眼眶發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