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
內容摘要:日本《東方宗教》雜志所載著名學者任中敏先生致日本著名漢學家波多野太郎信札三通,為《任中敏文集》《任中敏先生詩詞集》等書所未載。其內容關涉敦煌學“任、饒”公案及對諸多敦煌學家之評價,允為中日學術交流友好往來之一手材料,極具藝術、文獻、文學等多重價值,理應重視。今一一整理點校,略加案識,公之于眾,以饗同好。
關鍵詞:任中敏;波多野太郎;信札;輯釋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2-0114-06
Interpretation of Three Letters Sent by
Ren Zhongmin to Taro Kitano
CHENG Xi
(Department of Liberal Art,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2)
Abstract: Three letters sent by Ren Zhongmin to Taro Kitano, both distinguished scholars in the field of religious studies and anthropology in their respective countries, were published in the Japanese magazine Eastern Religions. These letters were not recorded in Collected Works of Ren Zhongmin and Collected Poems of Mr. Ren Zhongmin and must have belonged in the personal documents of professors Ren and Taro. The letters involves the public debates between“Ren Bantang and Rao Zhongyi”and includes evaluations of many Dunhuang scholars; the content and general tone of these letters is exemplary of the friendly academic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artistic, documentary, and literary value of these letters so as to share them with colleagues who may appreciate their value.
Keywords: Ren Zhongmin; Taro Kitano; letters; interpretation
波多野太郎(1912—2003),日本神奈川人,自稱湘南老人,曾任日本中國語學會會長,著名漢學家、中國古代戲曲史專家,著有《老子王注校正》《中國地方志所錄方言匯編》《中國小說戲曲詞匯研究辭典》《游仙窟新考》《關漢卿現存雜劇研究》《宋詞評釋》《粵劇管窺》《中國文學史研究——小說戲曲論考》《近三十年代京劇研究文獻精要書目》等,與著名詞曲學、敦煌學、唐代音樂文藝學家任中敏先生(1897—1991)交誼甚篤,曾親赴北京、揚州等地拜訪任先生,并時有信札往還,就敦煌曲辭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傳為中日學術、文化交流史上之佳話。任先生信札中涉及對著名學者饒宗頤、保羅·戴密微、張獻之、蔣禮鴻、王重民、范文瀾等先生的評價,尤其對饒宗頤先生多有批評,引發為敦煌學史上“任、饒”兩大家一段學術公案,學術反響較大[1]。波多野太郎先生曾多次撰文介紹任先生的學術成就,如《任、饒兩大家圍繞敦煌歌辭的論爭》(昭和五十四年(1979)日本道教學會編《東方宗教》第53號)、《任半塘教授的“敦煌曲”批判》(昭和五十四年(1979)《東方宗教》第54號)、《任半塘教授最近的科學研究工作——??薄葱新冯y〉〈敦煌歌詞集〉等》(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4期合刊,佟金銘譯)等。其中前兩者因載諸日本刊物,大陸不易得見,故而彌足珍貴。兩文附錄任先生致波多野太郎先生信札三通,王小盾、陳文和先生所編《任中敏文集》(鳳凰出版社2013年)及嚴申榜、易元福先生主編之《任中敏先生詩詞集》(香港浩德出版社2006年)均失收。信札不僅可見任先生及波多野先生之人品學問、性情襟抱,更是敦煌學研究、中日文化交流研究之寶貴資料。筆者有幸通過留學日本友人查訪而得,今將其重加整理,略加考訂,公之于眾,以饗同好。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批評指正。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一
(1976年8月15日)
波多野太郎先生文席:
六月十一日奉五日手教,謙沖太過,使敏難當,悚愧無似!承許郵惠大著,驚幸莫名!爰緩復以俟。七月廿日,果由郵使,奉大宗卷帙,檢識甚詳,計有《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匯編》一至九冊,《子弟書集》一冊,《尋夫曲校證》一冊,《子弟書螃蟹段兒》三冊,《杭州四季風俗圖考》一冊:共一十五冊。煌煌巨制,滿室生輝,榮寵之至!近滇蜀間地震情勢已展,而測報時張時馳,文物掩護,煞費周章,心緒不寧。致稽馳謝,恐勞企竚,死罪死罪!從敝國省縣志書中,裒集方言,會通口語,用釋隋唐以來述作中之詞匯,此路前人所未蹈;而于盛業之中,首先創獲,乃一奇跡!張君相(獻之)、蔣君禮鴻(云從)瞠乎后矣!顧古今方志數量可觀,他日采擷周詳,貫通遠近,其為用之宏,將不可限量。宜有較大組合,群策而眾擎,庶能即世觀成,不致久曠。未卜高瞻碩畫為如何耳。敏于近三年中,因得法京友人之助,重編《敦煌曲校錄》,為與《敦煌變文集》比眉連轡,已改名《敦煌歌辭集》。收辭千一百余首,適舉舊編五百首者倍之。其中方言口語情況,遠出張、蔣兩家所舉之外。張未見大宗唐五代民間辭例,蔣于拙稿所增益者,亦未觸及。姑援小例,以博大雅一粲:“夫婿”一詞,敦煌曲中屢用,蔣釋另見。“兒婿”可取;張釋闕失,殆以為空泛。倘使見法保羅·戴密微著法文《敦煌曲》(與饒宗頤之著合編。先生既見饒著,必見戴著)譯“夫婿”竟曰:“丈夫夫婿”,當知“夫婿”條在張釋中,有補列必要,有以啟法儒如戴者之閉塞,并不空泛也。及睹先生《尋夫曲校證》(一0六頁)“夫婿”條之箋注,從樂府《陌上?!分炼鸥Α⑼蹙S詩備焉,時執牛耳以愧饒、戴。戴治此學,全無根底,膽大妄為而已。近此阱,陷其師戴遠以幕,蒙國際視聽。敏齒已耄,雖于此閱歷較深,亦應對人寬恕,今斥饒、戴,何至如此之激!蓋有故焉。試看尊著《尋夫曲校證》6頁引伯利三七一八“曲子名目第四首”,饒訂曰:“長城下,哭成憂,敢淹長成一朵摧。里半酒樓千萬個,十萬獸骨不空回。”拙稿曰:“長城下,哭聲哀,感得長城一垛摧。里畔髑髏千萬個,十萬骸骨不教回。”其中,“髑髏”本《孟姜女》變文,人人得而政之,毫不足矜。而饒訂為“酒樓”,敢問古今社會建設,果有安置酒樓于長城腹中,至于千萬個之多歟?無論敝國于漢于唐兩代,又豈有千萬億酒徒,探長城腹,而登樓痛飲?即今日各國地下都市之豪華場景中,亦不容有此幻妄之舉也。在饒氏訂“滔”為“酒”時,對唐代作者,今代讀者,均不在眼下,而皆以可摶玩于伊掌中,無絲毫責任感可言,豈不可駭!顧戴編于自序中,意揚譽其徒饒曰:“具備研究詞史的有利條件,深通古文字學,善于校訂的行家”等等,豈非笑端乎?戴氏本人對于敦煌曲《搗練子》詠孟姜女一戲之前四章,次序顛倒:將孟姜送寒衣列在前,將杞梁別親赴邊列在后,造成更大之笑端。尊輯《尋夫曲》(5頁)錄伯利二八0九號內所見?!懊辖奔啊伴L城路”乃后二首也,其前二首載在伯利同號及三九一一號。尊輯失之,可惜!王重民輯《敦煌曲子詞集》,拙輯《敦煌曲校錄》,饒氏《敦煌曲》于此均收。戴氏竟誤指“長城路”一首之后二句“吃酒”云云,是公婆所唱,勸媳旅途中少吃酒,早還歸,完全不合身份。因各辭前后原有說白,敦煌曲內照例不載,致使辭旨不明。此辭在說白中,由孟姜婉諫公婆戒酒,在辭句中,由公婆答稱吃酒原為治病,非貪杯,并祝愿其媳送衣以后,早日還歸,戴氏未得辭旨。再查尊輯索引(515頁)有“燒張錢紙”條,敏未能查出此條是《尋夫曲》何處之原文。但在尊輯6頁右邊第三、四行,各有“月盡日校管黃至前”句,即謂“月盡日交管黃紙錢”也。《太平廣記》三八“裴齡條,引《廣異記》謂冥司‘求金銀錢之金錢者,是世間黃紙錢?!蓖瑫脐褩l,引《河東記》:“暄妻之鬼魂云:‘必有相饗,但于月盡日黃昏時,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兒盡得?!闭f明敏校訂“月盡日交管黃紙錢”,恰得原作之辭旨,無誤,而饒、戴均置不校?!陨喜浑x《尋夫曲》,瑣瑣陳情,正為先生有高論曰:“孟姜女的故事線索,大概是早已在唐代成了定型”;而敏近年所致力者,正在敦煌曲,故本其所真知者,聯類表現數點,均有異于饒、戴,不敢茍同,以就政于大雅耳。至于《同賢記》中,由仲姿作孟姜化身,拙稿亦謹慎評議:期之以為不能混者:仲姿乃富家女,而孟姜乃貧女。仲姿既與杞良匹配,本可憑家財以免杞良之徭役,或遣僮仆代勞送寒衣,全部故事都可不成立。《同賢記》所以仍照貧女身份演仲姿者,顯然不合階級規律,未卜先生以為如何?敏于中年治宋詞元曲,僅于金元散曲一體,為敝國文學史樹新標格。有《散曲叢刊》十余種,及《新曲苑》三十余種。中華人民共和國期間,始改治“唐代‘音樂文藝之全面”。除已印行有關敦煌曲者兩種外,兼有《教坊記箋訂》及《唐戲弄》二書。后者成就較著。恨目前已無余帙堪呈郢政;他日此書重印,定不妄郵奉,微施蕪報。自此以后,倘讀大著,有所心得,或有所請益,當不揣谫陋,陸續奉聞。貴國田中謙二先生,曾從敦煌寫本伯利二一一五等《五臟論》內,發現“唱頌”體歌辭,論文載京都一九六四年印《東方研究學報》第35期,蜀中久訪此書未得,倘荷賜借此冊一用,(乞賜掛號之郵,以免遺失。)當于半月期間掛號郵還不誤。此間宿舍,在水井街79號,非“水平街”,并聞。
敬頌
道安!
任中敏上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時年八十)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二
(1979年3月9日,手信)
敏在四川時,曾寫《正視六十年來國內外敦煌歌辭的研究》,來京后,又寫《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均屬批判性的,甚至帶嚴厲譴責。因國內如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范文瀾編《中國通史簡編》“唐文苑、唐詩苑、唐詞苑”一章,均將唐五代三四二年的歌辭,原稱“曲子”和“大曲”的,一概改稱“唐詞”,用宋代的“詞”兼并唐代的“曲子”,消滅“曲子”名目,歷史不許可。國外饒宗頤亦王、范一派,名之曰“唐詞派”。宋以來即有此派,積重難返。饒氏《敦煌曲》內第一章第一節,即以宋畫喻宋詞,以宋詞喻“唐詞”,他并用清代的詞韻,部勒唐代帶西北方音的敦煌曲,當然格格不入。饒氏因此幻想出一個“大五代文化”,把初唐、盛唐、中唐的歌辭,統改為晚唐五代所有。文學史面對這樣的紛亂,無法編下去,饒君至今不察。拙文《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倘能發表,可能掀起較大爭論。
以上2通信札原附錄于波多野太郎《任、饒兩大家圍繞敦煌歌辭的論爭》一文,載昭和五十四年(1979)日本道教學會編《東方宗教》第53號。第1通2頁,每頁26行,行35字左右,行楷書,其中第1頁天頭處另有云:“敦煌曲內見‘夫婿處,有《洞仙歌》曰:‘少年夫婿;有失調名辭曰:‘汝家夫婿;有《臨江仙》曰:‘少年夫婿奉恩多等”。第2通為手信,無抬頭及落款,據波多野太郎先生所言當作于1979年3月9日。此札計1頁,11行,行30字左右,行楷書,首行前空多格,第1行與第2行間空1行。
《尋夫曲校證》,波多野太郎著,日本昭和四十八年(1973)8月橫濱市立大學發行,全名為“滿漢合璧子弟書尋夫曲校證”。戴密微(1894—1979),法國漢學家、敦煌學家,著有《敦煌曲》(與饒宗頤合著,1971年以中法兩國文字于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在巴黎出版)。關于第2通信札中所云《敦煌歌辭向何處去》一文,未見發表,然《江海學刊》1982年第1期載有任先生《敦煌學在國內亟待展開第三時期》一文,疑即前文之延展和生發。此文發表后,確實“掀起較大爭論”,甘肅敦煌學界基于任先生此文,組織了“敦煌文學研究筆談”專欄,編發《關隴文學論叢·敦煌文學專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3年),刊載了王慶菽《殷切的期望》、劉君寄《承前啟后,把敦煌文學研究推向新階段》、蔣禮鴻《略談敦煌文學研究》、劉銘恕《一點感想》、程毅中《希望和建議》、張錫厚《怎樣打開敦煌文學研究的新局面》,張鴻勛《幾點希望》,李永寧《加強“敦煌學”研究之我見》、吳肅森《喜讀〈敦煌學在國內亟待展開第三時期〉》、顏廷亮《我們的應盡之責和初步打算》等10位學者的多篇文章,對敦煌學研究“展開第三時期”無疑產生了較大的推動作用。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三
(1979年7月2日)
波多野太郎教授大鑒:
承列題曰:“兩家論爭”,使讀者無枯燥之感,不妨多集資料,以資談助:
(一)孟姜女辭內“髑髏”二字的肯定,從《孟姜女變文》內五見“髑髏”,可以無疑。二字不定,其失小,校歌辭忘卻變文,或拒絕變文,其失大!將敦煌曲子強改為唐詞,不知唐歌辭和唐變文是孿生姊妹,萬萬不能拆開,其失更大!此點宜三思。
(二)饒書(29頁)“熊”“態”不分,改《溫泉賦》“熊踏胸兮豹拏背”之“熊踏”為“態踏”,謂與趙宋之“傳踏”相涉(30頁),真毫厘千里矣!
(三)誤僧官名“都僧統”為“僧都統”(12頁、37頁等)。
(四)“紅燭長流云榭”(54頁),“流”是“留”之訛。
(五)“白馬馱經即寺林”(55頁)乃“白馬馱經即自臨”之訛。
(六)“煇臉”乃“蓮臉”之訛(68頁)。
(七)“諸芳情”(79頁)乃“惜芳情”之訛。
(八)“復菓琴言”乃“服裹琴書”之訛(74頁)。
(九)“如若傷蛇”(77頁)乃“遇藥傷蛇”之訛。
(十)“書見十年功積”,“見”乃“劍”之訛(80頁)。
(十一)“鳥驚轡斷”(89頁)“鳥”乃“馬”之訛。
(十二)“龍請”(90頁)乃“龍眾請”之訛。
(十三)“歌枕”(95頁)乃“欹枕”之訛。
(十四)“遙兮凈”(108頁)乃“妖雰靖”之訛。
(十五)“武用文章”(122頁)乃“武略文章”之訛。
(十六)“大海蘆花白”(122頁)乃“天暮蘆花白”之訛。唐書手原作“大每”云云。“大”乃形訛,“每”、“暮”乃音變。
(十七)“為睹金鍼爭百草”乃“為賭金錢爭百草”之訛(131頁)。
(十八)“塞原征戰”(108頁)乃“塞北征戰”之訛。“北”,唐書手訛為“元”,饒君改為“原”。
(十九)“駈焉未解從師教”,“駈焉”乃“驅烏”之訛(135頁)。沙彌初出家,任驅烏小役。場上曬谷,防烏群來啄耳,難云“驅焉”。
(二十)歌辭寫孟姜女“聲聲懊惱小秦王”,而饒書(58頁)誤為“生生掬腦小臣王”,注云:“腦言‘墜肝腦?!薄惔耸L?,饒書中常見,茲舉三分一而已。法國保爾·戴密微序其書稱:“這是一部語言學著作,作者是一位深通古文字學,又善于校訂的行家?!蔽┰葛埵现赜∑鋾?,痛切正訛,不負良師益友的期許。饒書自序說:“任二北重加校錄,惜未接觸原卷,每沿前人(指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之誤,去真象尚遠。”所論極是!我應誠懇認錯,曾建議設立“認錯獎金”,不是諷刺,而是真心實話。即雖發于得獎金的貪心,才被動認錯,也比始終以不認錯而受褒諛者為佳。既認錯,則讀者免受“謬種流傳”之害,乃第一大功德!饒氏追求“真象”,極合科學精神?!罢嫦蟆闭胬砻媲?,人人平等。不容特殊化。不管地位再高,資格再老,功勞再大,真象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失校錯字而外,不合真象的地方,饒書內仍很多。如
(一) 斯一四九七所載“小少黃宮養”一套,乃“少小皇宮養”之訛,乃戲辭,演須大拏太子度兒女給人為奴。饒書(55頁)跟著錯,認為是欑,不顧“真象”。
(二) 《五更轉》“喜秋天”說求偶女郎對織女星“發卻千般愿”。饒書(55頁)說:同在一小冊內,前有“十五愿”,可說明與下文“千般愿”的關系。他未查清那“十五愿”是佛徒求登“正覺”之愿,與女郎求偶的“千般愿”何干?恰恰是不明真象,云中架橋。
(三) 《歸依三寶贊》云:“速須達取,彼岸”?!啊蹦恕捌刑帷倍质?,饒氏不知,改為“藐”字,又妄加一“三”字(60頁),曰:“‘三藐即‘三藐三菩提也?!庇袡嗉幼?,有權曲解,“真象”何在?
(四) 《南歌子》“翠柳眉間綠,桃花臉上紅。薄羅衫子掩酥胸。一段風流難比,像白蓮出水。”真象是“水”下脫一“中”字,韻順、調圓,毫無遺憾。饒書(73頁)硬創《南歌子》有葉仄韻之體,以“水”葉“比”,指任加“中”是臆。于是任指饒臆,饒指任臆,以臆攻臆,似乎難斷。實則驗諸所有《南歌子》古作品,可有平仄兼葉者否?真象究竟何在?立時可解。——類此乖違,遠離真象處,饒書內不一而足,紙短不能盡宣?!罢嫦蟆蹦繕送猓埵细勒套约涸敖佑|原卷”,是一優越條件,高居上游,萬無一失。實則唐代書手除對佛經而外,每每任意涂抹,訛火燎原!雖操原卷在手,依然難得真象。接觸原卷,固屬第一要求,而既接觸原卷,并非萬事大吉,照常擿埴索涂,冥行面墻,又去真象甚遠。故凡接觸原卷者,不必驕人,但應虛心謹慎,實事求是,不辜負原卷耳。拙見褊嗇,幸太郎教之!
祇頌
著祺!
半塘敬肅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日在北京
此札原載波多野太郎《任半塘教授的“敦煌曲”批判》一文(昭和五十四年(1979)《東方宗教》第54號)頁76—78.原件以行楷書寫就,3頁,每頁16行,行28字左右。任先生此札對饒宗頤先生與法國漢學家保羅·戴密微合著的《敦煌曲》一書多有批評,其后饒先生曾撰文回應,如《〈云謠集〉一些問題的探討》(載《明報月刊》1988年6月號),稱“敦煌寫卷中,唐五代歌辭之發見為近半世紀中國文學史研究之一大事,自朱彊村??对浦{集雜曲子》,其后王重民就其所目睹者,撰為《敦煌曲子詞集》,任二北重加校錄,探頤索隱,涉論廣泛,諸多啟發,惜未能接觸原卷,每沿前人之誤,用力至深,去真相尚遠,然其貢獻,不可磨滅也”[2]。對任先生的敦煌學貢獻既有肯定,亦指出其不足之處,尚屬持平之論。至于任先生對饒先生的批評允當與否,讀者諸君自可按圖索驥,兩相比照,繼續探討。而在任先生于1991年12月13日去世后的次年2月20日,饒先生撰《水調歌頭》一闋悼念,庶幾可見兩位先生交往概況。
水調歌頭
張錫厚自北京來書,告任老于去歲十二月十三日謝世。記七0年代余在星洲,君屢貽書討論,謂將以用韻為曲子斷代,余復札深不謂然,媵以《敦煌曲》一書,君終放棄是說。一九八0年冬,余過維揚,與曾憲通至揚州師院趨候起居。荏苒十載,遂成隔世。君秉性倔強,坎坷一生,勇于排外,與余爭論,竟成敦煌學一段公案,非始料所及也。君力學不懈,老而彌篤,譏訶當代,雖被視為學風偏頗,然于曲學揄揚之功,終不可沒。以詞挽之,兼以自訕云。
臣質更誰繼,俯仰起悲風。無窮天地純美,行處任西東。蠻觸紛爭偏好,耳眼聰明各照,一笑漫相通。執“伴小娘”本,甘蹈虛空。
運斤斲,堊漫鼻,立從容。但傷夫子既逝,無與語鴻蒙。何有生前身后,贏得琢肝鉥胃,牖下老雕蟲。癡絕吾生事,失技將毋同。
壬申(1992)元宵后二日[3]
如今任、饒、波多野等諸先生雖均已作古,但各自著述尚在,且越來越受到后人的重視。上述信札三通中所涉及的學術論辯,當為站在“繁榮祖國學術文化”(任中敏先生語)的立場上所展開的,并非基于個人恩怨的意氣之爭,這與任先生所秉持的學術研究要不拘權威、敢于爭鳴的學術品格是契合的,無疑也是值得我們當下學術界重新思考和借鑒的。
參考文獻:
[1] 樊昕.擊揚明其道,幽旨斯得開——記饒宗頤、任半塘二先生關于敦煌歌辭的論爭[J].文史知識,2012(4):102-110.
[2]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敦煌學[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685.
[3]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文錄、詩詞[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