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盞茶

◎ 浙江省杭州市蕭山第十中學(xué)花雨文學(xué)社

傍晚的時候，太陽雖已經(jīng)落到山的盡頭，余暉卻還未曾完全散去。那些黑夜還沒完全升起時掛在屋檐廊架下的幾抹光彩，比白云多幾分色調(diào)，比晚霞又多幾分素凈，有著說不出的寧靜祥和。

農(nóng)家的院落還很是光亮，祖母打理完了一天的活計(jì)，怡然自得地坐在竹椅子里，蜷著的背似乎舒展了很多。祖母半閉著眼，捧著一只茶杯，她撫著杯蓋的神情就像是撫著我那個年幼的堂弟的腦袋，一臉的慈愛溫和。

我汲了井水，一遍遍地潑灑在門前的水門汀上，水泥地吸取了井水從地下帶來的清涼，發(fā)出刺刺的聲響，似乎掃走了一整日的溫度，重又恢復(fù)了土地特有的清涼。我汲了水更喜歡灑在泥地上，覆蓋了微微揚(yáng)起的灰塵，總覺得院中泥地的角角落落都比門前的地面更招人喜歡，說不出的緣故，許是受了祖母說道的影響，泥地有地氣，人是離不了地氣的。

祖母對茶有很深的情愫，原因我不得而知。我年幼的時候，被父母寄放在祖母家，小小的我鼻翼縈繞的奶味還不曾散去，被抱在祖母懷里，我就深切地感受到茶的氣味。淡淡的，卻極其醇厚，聞在鼻間都能感覺得到新鮮的汁水在揮發(fā)。堂屋內(nèi)總是被茶的芬芳所環(huán)抱，而這只是泡了茶之后散發(fā)的小小一縷甘甜微苦的氣味。若是在初春和夏日里，炒制茶葉時，這芬芳的味道便滿屋滿院地蔓延。我常常想，墻外的村人走過時，會不會說今年的雨水好，制茶的手藝也好，所以這家的茶香格外濃厚？我都驚嘆我兒時的敏銳嗅覺，又或者是孩童的記憶深刻，總之，我對那股茶香永遠(yuǎn)有種揮之不去的感念。

祖母的大半輩子都在地上行走，土地哺育了她，也哺育了她那整代人。祖母打從還是姑娘的時候起，就是個眼明手快的采茶人。有時候她帶著閑暇時的我上山采茶，總是會提起自己的光榮歷史。祖母的開場白每每是這樣子：“早年的光景，我大半天能采青茶三四斤，下半晌回來趕著炒制完，再送到村頭收茶人那賣了茶，拿些現(xiàn)錢，再買些炒茶的茶油預(yù)備炒明日的青茶。”說著，便帶著自豪的神情笑了——祖母是長女，最精明能干。

初春時節(jié)，滿山滿嶺的茶樹，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是一片濃綠墨綠翠綠湖綠，分不清的綠色，沾點(diǎn)墨色、嫩黃色，是一股子土地肥沃油亮的顏色。走近時只看到枝條蒼老遒勁，筋骨畢現(xiàn)，從粗壯的茶桿到稚嫩的茶莖都還帶著冬天的風(fēng)霜，然而整片的茶園已在春日里緩緩地舒展開來。

初春真是個好時節(jié)，喚醒了茶園，喚醒了嫩芽。茶樹似乎已經(jīng)在漫漫的冬日積攢下足夠的能量，汲取了足夠的養(yǎng)分，能在短短一晚上就抽出新葉子。那些前一天傍晚才被采摘過的茶梗，趁著人們還在睡夢中時，就狡猾地悄然冒出許多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芽尖。祖母總是在清早采茶，祖母說清早的茶是頭撥茶，人湊近還聞得著這茶帶著地氣靈光呢。我沒能聞出祖母說的那種靈氣，倒是由此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

到了現(xiàn)在，祖母的兒孫輩已經(jīng)長大。蜜罐子里泡大的孫輩，生活早已不是祖母當(dāng)年的困窘。而祖母在孫輩面前提及當(dāng)年的光景，總是帶著憶苦思甜的口吻，教導(dǎo)孫輩惜福。

祖母的老話提得多了，連我那個剛剛脫掉開襠褲的堂弟都爛熟于心，趁祖母還剛提了話頭就忙不迭地把話給接下去：“早年啊，哪有好時光？個么個小伢兒呀……”堂弟的聲調(diào)奶聲奶氣，模仿得倒是挺像。坐在藤椅里的祖母豁著沒牙的嘴，笑得可愛又滄桑。

臘月里自家的花生糖，熬得黏黏稠稠，帶著嘎嘣嘎嘣的嚼勁。酷暑天里漂在大水缸子里的黃瓜，拌了棗花蜜能調(diào)成生脆的冷食。但我覺得無論是甜的還是膩的，都不及略帶苦澀的茶。我喜歡嗅著剛采摘下的青茶特有的澀澀的味道，喜歡看著自家炒制的茶的光滑色澤，喜歡泡杯茶看那盈盈上升的水汽，騰騰的熱意揚(yáng)起來，氤氳了一身的暖意。

茶味，于我是揮之不散的溫暖，記憶深處的那一盞茶，是幸福的源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