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
——Y阿姨

文/朱曉昱

題記：之前《精神病人的世界》（又名《天才在左，瘋子在右》）一書比較火，書中以訪談的形式，跟隨一些精神障礙患者的視角去看世界，也給這一群不同尋常的人涂上了神秘甚至夢幻的色彩，有些患者被描述得就像是不被常人理解的超能力者。我沒有讀完那本書，但是就草草看過的一些篇章來講，跟我所見到的“精神病人的世界”相去甚遠。許多精神障礙患者都會描述一些奇幻的經歷，但是大多片斷而模糊，那些精彩的部分并不是他們真實生活的主要內容—盡管那可能是最符合大家想象，也是最讓人們感興趣的部分。而作為一名精神科醫生，我有機會比較多地接觸到他們，我看到的精神病人的世界，大多殘酷而平庸，所以我想要調轉視角，從局外人，或者說“我們的世界”的角度，去看看他們。

Y阿姨的樣子，可以說和大家想象中的“精神病”比較接近了。

Y阿姨不同于大多數病人，她來的時候不哭不鬧，很沉穩，很淡定，很……不屑，沒錯，就是處于一種看不上我們這幫醫生護士的境界。她進門就瞟了我一眼，說：我和你沒什么可說的，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你們這些凡人……她鄙視的眼神差點讓我的小心靈受傷。

Y阿姨信奉民間的一個宗教，這個教的某些宗旨還算比較正能量，從Y阿姨身上也能感受到信仰帶給她的力量。然而即使有所謂的宗教支撐，Y阿姨的理論聽起來仍然不是我們期待的那樣玄幻而嚴謹，反而無厘頭得連同病房的病友都不相信。

這也是大多數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共同特點，疾病讓他們擁有匪夷所思的聯想能力和不堪一擊的邏輯能力，即便能描述出許多神奇理論，一時間聽起來讓人驚嘆，但是長時間、深入了解他們的理論體系，往往是漏洞百出，并不像某些書籍和影視作品中描述的那樣精彩，這難免讓許多愛幻想的讀者有點遺憾。當然，邏輯保持較好的患者并非沒有，只是很少，就像納什那樣的天才也確實存在。

Y阿姨說她的“神”中西合璧，不僅是耶穌的傳人，還是玉皇大帝的親戚，具體是兒子還是什么來的我也記不清了，并且他位居領導，手下管著不少“神”，神秘高冷的本尊從不親自出面，一直是派座下的“神”跟Y阿姨交流聯絡，她耳邊的聲音就是來自于神。

聽她描述她和“神”的故事后，我發現這位神是一個深沉而熱心的存在，他很少主動找Y阿姨攀談，但是Y阿姨遇到困惑向他祈禱的時候，他總是話癆般地予以解答，有些時候，Y阿姨甚至能夠通過祈禱來掌握神出現的時間，這可以說是精神癥狀和虔誠信仰的一種融合。

但神說話的內容實在是不大靠譜。他告訴Y阿姨，她被選上要做“上帝的老婆，天上的妃子”了，我問她那不是圣母嗎，她說對啊，我說圣母不是瑪利亞嗎，她愣了愣說，改選了。

這個神也不是個講信用的家伙，他和Y阿姨約好某天晚上帶她飛升上天，然后Y阿姨高高興興收拾好行李，大半夜跟家坐著，等了一宿神也沒來。Y阿姨有點生氣，去質問神，神輕描淡寫地說那就明天吧，于是Y阿姨第二天又等了一晚上，再次被放鴿子。等到第三天的時候，Y阿姨的丈夫把她送到我們這里來了。

不過Y阿姨心態很好，我想這也確實屬于教義帶給她的益處。我問她神老是放你鴿子，你怎么還相信他，Y阿姨說，一切坎坷都是上天對她的“試煉”。雖然Y阿姨對住院之后我們——尤其是我——耽誤了她上天的行程很不滿意，不過她表示這也是一種考驗，考驗她能否不和我們這些凡人一般見識。

但是神也幫了不少倒忙，比如Y阿姨有糖尿病，可神說不用吃藥了，這個事情包在他身上，于是Y阿姨天天鬧著要停降糖藥，有時候被我的勸告說煩了，Y阿姨就直盯盯看著我身邊的空氣說，“神啊，醫生怎么是這樣子的！我跟她說不通啊，你自己跟她說吧！”剛開始我還真跟著回頭看了看，身邊空無一人，不禁打個寒戰。

再后來神告訴Y阿姨，“隱形人”已經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并且會在病房大門口顯形帶她走，惹得Y阿姨翻來覆去尋找被我“私藏”的出院文件，并且不斷要求打開大門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

藥物在Y阿姨身上似乎沒顯出很多效果，開始吃了一段時間，Y阿姨很聰明地總結了病友出院的經驗，然后對我說“我的病治好了，什么都聽不到了，太感謝你了，我要出院”，說了幾次沒能如愿，Y阿姨生氣了——“實話告訴你，神在催我了，再不讓我走，害得神著急了就不好了”。然后我給她換了一種藥，她逐漸安份了，也沒有纏著我要出院。我本來有點高興，直到有一天她找我說，某天某時某刻要在病房舉辦當圣母的冊封儀式，醫生你來捧個場吧。

至今Y阿姨的治療也很讓我撓頭，前幾天她還說我給她吃的藥含有砒霜，要去揭發舉報我，還好有神幫她排毒，毒已經排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還有點困。

即便病癥如此，Y阿姨本質上還是一個樸實善良的人。她的女兒患精神分裂癥十多年，近年她一直全職在家照顧，眼看著女兒長期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Y阿姨很傷心，這才帶著渺茫的希望投入宗教的懷抱。她的“神”雖然沒有治好她女兒的病，但也算是從另一個角度解決了她的問題——她不再擔心這件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她認為女兒沒病了，還是認為這件事交給“神”就好了，甚至認為這也是一種試煉，總之，信仰確實帶給她內心的平靜。

有一天，病房另一個病人抱著頭蹲在地上哭，Y阿姨走過去對著空氣說，神啊，你也幫幫她吧。看到這一幕，我心里還是有點小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