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進 唐麗霞
近年來,職業教育改革正成為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議題,得到各方高度關注。2016年年初,中共中央印發《關于深化人才發展體制機制改革的意見》,提出促進企業和職業院校成為技術技能人才培養的“雙主體”。2016年年底,教育部、人社部、工信部印發《制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提出加快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鼓勵行業企業參與人才培養,發揮企業在職業教育中的重要辦學主體作用。2017年,黨的十九大提出,完善職業教育和培訓體系,深化產教融合、校企合作。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教育大會上強調,要高度重視職業教育,同年,教育部、發改委、工信部、人社部、國家稅務總局聯合制定了《職業學校校企合作促進辦法》。2019年年初,國務院印發《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同年年底,教育部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在中央加強職業教育改革頂層設計的同時,各級政府也推動了一系列的改革實踐,比如試點學徒制、實施產教融合工程、探索校企共建等。總的來看,職業教育改革正得到中央與地方、教育界與產業界的普遍關注;放眼全球,職業教育正得到主要工業強國和新興經濟體前所未有的重視,這也是經濟全球化與產業競爭的結果。
從我國職業教育改革發展的大環境來看,一方面,我國初步建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職業教育體系;另一方面,產業部門正經歷普遍的技工短缺,技工短缺和職業教育質量不高成為我國經濟轉型的重要短板。在職業教育的供給側,2012年起國家將中職免學費政策擴大到全部農村學生和城市涉農或經濟困難學生。從畢業生人數看,2015年中高職畢業生規模分別占到高中和高等教育階段畢業生人數的43%和50%;從在校生人數看,在2010年左右我國中等職業教育在校生占到高中階段在校生總數的47%,近年雖然略有下降,但2018年仍然占到40%。與此同時,我國在職業教育方面的財政支出不斷攀升,2018年高達2830 億元(圖1)。盡管近年國家加大了對職業教育的支持力度,但未改變其“二等公民”地位,職業教育被視為經濟轉型的“阿克琉斯之踵”(Klorer & Stepan,2015)。斯坦福大學和北京大學“農村教育行動計劃”團隊(REAP)基于東中西部三省的跟蹤調查顯示,中職學生在基礎知識或技能方面非但沒有進步甚至還有退步,在可比的專業技能方面較之普高學生也無明顯優勢(Loyalka et al.,2015:143-170),近25% 的學生因為學非所需等原因在第二學年末輟學(易紅梅、張林秀等,2014)。在職業教育的需求側,近年我國技能勞動者和高級技工的求人倍率①求人倍率是勞動力市場在一個統計周期內有效需求人數與有效求職人數之比。當求人倍率大于1,說明職位供過于求;如果求人倍率小于1,說明職位供不應求。分別持續處于1.5 和2 以上的高位,現有技師及以上高級技能人才只占就業人員總量的6%,遠落后于發達國家30%的平均水平。職業教育的低質量及伴隨的技能短缺抑制了生產率提高和技術創新,影響到我國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爬升和經濟發展的規范化,成為經濟社會轉型的重要短板。
因此,分析我國職業教育改革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深入推進技術技能人才培養改革,成為影響國家人力資源投資、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與轉型的重要階段性任務。

圖1:我國職業教育財政支出及中職在校生占高中階段教育在校生的比重(單位:億元/%)
調研發現,當前我國職業教育改革的核心困境在于行業企業參與不足,學校主導的職業教育無法適應產業需求、政府主導的人才評價使用體系失效、行業企業利益代表與培養參與的不足是問題的具體體現。
一是學校主導的職業教育無法適應產業需求。我國職業教育長期采取“學校主導”模式,無法保證充分的現實關聯性。具體來看,產業結構正快速變革,但學校培養內容滯后,教學形式脫離職業實際,設備久未更新。教師實踐工作經歷對職業院校學生成績有顯著影響(Johnston et.al,2017),但目前職業院校師資普遍缺乏行業從業經歷和操作技能。現有的校企合作、實習基地建設流于形式或難以持久,企業視學員為廉價勞動力,提供的職業指導不足;反之,師生也很少能幫助企業解決實際生產問題。在借鑒雙元制等經驗時,一些職業院校的做法是大量購置設備,辦“校中廠”,但仍難以形成實際生產場景,也缺乏配套的懂操作的師資及后續更新資金,實訓中心無法真正發揮技能培訓作用。另外,由政府包辦的職業院校還缺乏足夠的改革動力,適應產業發展的主動性不足,同時,過多的體制約束也抑制了其對接市場的動力與能力。過多的限制和自主權不足表現為:政策規定了績效工資的具體發放,學校缺乏激勵雙師型師資的抓手;中職參照中小學管理,但要直接培養面向社會和產業的技能型人才;學校無法補償支持實訓實習的企業,企業參與缺乏必要激勵;一些政府專項資助資金的使用周期過短,無法充分發揮其促進教育質量提升的作用;高職招生有本地戶籍門檻,限制了生源;混合所有制因國有資產保值問題無法落地,體制優勢無法釋放等。
二是建設“示范校”和“雙師型”師資隊伍的失效。示范校和雙師型師資建設①“示范校”項目是指,中央政府投資啟動了1000 所中職和200 所高職示范學校建設計劃。“雙師型”隊伍是指,職業院校中的專業老師,除教師資格外再取得第二個職業資格證書,評聘相應專業技術資格。兩項重要舉措并未從根本上解決職業教育質量問題(Klorer & Stepan,2017)。基于河南省等地的試點評估顯示,示范校盡管有明顯資源優勢,但在學生發展評估中并沒有質量優勢。職業院校教師仍以偏理論的高校畢業生為主,考雙證式的“雙師型”隊伍建設對學生表現甚至有負面影響(Johnston et.al,2017)。由于沒有培訓業務,為教師提供實踐鍛煉的企業無法開具培訓發票,也影響了雙師型隊伍的建設。示范校和雙師型師資建設兩項舉措的效果不明顯的原因在于:政府投資重教學設施設備等“硬件”而輕課程設置、師資等“軟件”;政府依然單方面決定著職業教育的培訓標準和課程體系,僅將企業視為職業教育的被動執行主體;企業工程師、技工和高管被學校評聘,或者職業院校教師進企業交流實踐的體制障礙未有根本性突破;受現有辦學經費和師資薪酬政策影響,招生任務擠占了中職教師大量精力。調查顯示,職業院校教師最大的職業壓力來自招生而不是培養學生(Hongmei YI,2006)。
三是企業參與的基本政策框架未建立。職業教育改革長期未達到預期效果,關鍵在于未能適應不斷變化的企業需求,建立動員企業持續參與、校企持續合作的基本政策框架。教育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農業部、國務院扶貧辦六部委2014年出臺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規劃(2014-2020年)》中提出,到2020年大中型企業參與職業教育辦學的比例要達到80%以上。我國《職業教育法》修訂研究多年并多次廣泛征求意見,但遲遲未能出臺。由于缺乏政策配套,校企合作仍是學校一頭熱,企業參與積極性不高,學校也只得主要依靠私人關系維持合作,可持續性差。企業參與積極性低受多種因素影響:其一,較之雙元制國家,我國勞動力成本相對較低而流動性強。企業招到勞動力相對容易,在學徒培養上奉行“拿來主義”和“搭便車”,導致企業不需要也不愿意培養學徒。其二,參與職業教育培訓所需人力、設備、住宿等成本大,投入產出不對等。企業更愿意花高工資聘任現成人力,或對在崗員工提供繼續教育和培訓。其三,作為新興經濟體,企業生存壓力大,存活時間短。我國民營企業平均壽命僅3.7年,中小企業平均2.5年;小微企業存活五年以上的不到7%,十年以上的不到2%①《德國中小企業為何能稱霸全球,中國小企業卻在為生存發愁?》, 2017年,https://www.sohu.com/a/128169093_464074.。生存的不確定性使得中小企業參與職業教育的能力有限。其四,多數企業即使有培訓能力也普遍缺乏戰略思維。雙元制國家企業經費投入可占職業教育總費用2/3,而我國很多企業職工培訓費用尚達不到工資總額1.5%的法定下限。其五,企業在安全生產責任、生產質量與效率、商業保密方面存在顧慮。
四是行業伙伴代表作用弱。國際經驗表明,行業協會和工會分別是企業和學徒的有效利益代表,行會更是德國雙元制的組織者和監管者。社會伙伴參與機制的缺失,成為穩定調動企業和社會參與積極性的體制短板。比如,我國職業教育的教學大綱、招生計劃由教育部門統一制定,沒有產業部門和行業企業代表參與,不利于產教融合、供需對接。再如,因為工會參與的不足,學徒獲得必要技能指導、工作時長限制、獲得勞動報酬和社會保險等方面缺乏有力的保障。
五是政府主導的人才評價使用體系無法充分保障職業教育學生利益。主要由行政部門及其下屬機構設置和認證的職業資格體系存在短板,表現為:未能有效代表行業企業實際需求,進而得不到認可;缺乏必要彈性,難以適應技術和崗位更新的需要;重考試輕實踐;違規濫發證書和借機斂財形成“證書經濟”;職業準入強制性不夠,缺乏有效監督和懲戒。在職業教育畢業生使用方面,學歷仍被社會視為人才評價的重要指標,職業教育學生待遇面臨諸多約束。比如,技工因學歷評不上職稱、考不了公務員、落不了戶、得不到晉升、沒有行政級別甚至進不了崗位的現象普遍。多數企業技能工人薪酬要比管理和技術人員低兩三個檔次,技師和高級技師無法享受對等工程師、教授級別和干部的待遇。職業教育學生通向普通教育尤其是大學的“立交橋”未完全打通,部分地區仍對中職升高職、專升本有數量控制,普通教育與職業教育間學分、實訓經歷無法互認互算,部分職業學校學歷不被教育部門承認。加之公眾“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讀大學尤其是重點大學是家長和年輕人的普遍愿望,從生源端加劇職業教育的惡性循環。
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是德國穩定的勞動力市場和強勁的工業競爭力的重要基礎,被國際社會廣為推崇。我國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學習有關經驗,但至今未能改變我國職業教育發展中政府熱、企業冷、社會冷的困境。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能調動政府、企業、社會三方的積極性,尤其是企業和社會積極性,其做法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基于對德國有關機構的調查考察,我們有如下發現:
對政府而言,雙元制職業教育可以減輕財政負擔,服務社會公共利益。德國企業2015年分別支付77 億、256 億歐元凈成本和毛成本用于職業教育,占到職業教育總成本的59%和82%,企業的投入大大減輕了政府的財政負擔。高質量的雙元制職業教育同時能夠有效穩定就業,支持德國制造。2013年德國年輕人的失業率為7.9%,遠低于歐盟成員國23.5%的平均水平,也明顯低于荷蘭、英國、法國11%、21%和25.5%的水平(Market Intelligence Germany,2014)。雙元制系統本身也有助于政府獲得勞動力供求狀況的早期預警,實現經濟的規范化發展。德國政府還將雙元制職業教育視為改善收入分配結構、縮小階層差距、整合難民和年輕人的重要治理手段,卓有成效。
對行業企業而言,雙元制職業教育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高素質勞動力。德國雙元制“企業主導、學校補充”的特征明顯。企業主導建立職業培訓關系,學生先與企業簽訂接近正式工作合同的培訓合同,然后由企業推薦到合適的職業學校就讀;企業實訓時間占總培訓時間的70%,學校教育起到補充基礎和專業理論知識作用;企業所花費用占總費用的2/3,其中70%可通過生產實訓得到直接回報①據德國聯邦職業教育研究所(BIBB)2012-2013 學年的調查,學徒人力成本、培訓師人力成本和設備物資花銷分別占企業參與培訓成本的61%、23%、5%;簡單活動、技工活動、學徒工作坊和項目資助各占企業所得回報的50%、47%、2%和2%。。盡管不能保證培訓成本在短期得到全部直接回報,德國仍有21%的企業愿意提供實習培訓崗位。德國企業對實習培訓有如下考慮:其一,基于3年左右學徒制的深度評估,實現人才儲備。德國企業管理者深知,雇傭沒有職業教育經歷者的風險可能遠超過參與職業教育的成本。統計顯示,有66%的學徒最終留在了實訓企業,企業因此獲得符合需要的高技能人才,也節約了招聘和再培訓的額外成本。由于工會強有力的社會保護,企業解雇員工成本高昂,同時德國企業間競爭主要體現在產品質量和技能方面,員工流動門檻高,勞資雇傭關系更穩定,3年左右的實習實訓為雙方充分評估和認同對方提供了可能。其二,學徒用工成本低,且長遠回報大。德國用工成本高,學徒工資僅為在崗員工平均工資的1/3。隨著技能學習和積累,學徒可在推動產品技術創新和生產率提高等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其三,企業有機會影響職業培訓的標準和內容,宣傳企業文化,提升品牌知名度。
對公眾和學生而言,雙元制職業教育可有效助力年輕人就業和保障可觀收入。德國社會存在應該對所有年輕人提供職業教育或培訓的共識。雙元制職業教育是德國年輕人進入勞動力市場的主要途徑。2012年德國從業勞動力中,分別有54%、18%、10%和18%的人接受過雙元制職業教育、普通高等教育、職業技術大學教育和沒接受過任何培訓。總體上有55.7%的德國人口接受過雙元制職業培訓,有44.2%的人口畢業于雙元制。雙元制職業教育畢業生就業率高達95%,遠高于其他畢業生80%的水平。雙元制職業教育還可為學員在學習期間及畢業后提供充分的經濟和社會保障。德國職業教育本身免費,企業支付學員實習津貼且為學徒繳納社會保險,這些保障了學員的基本生活和經濟獨立。畢業后,德國技工的收入也不低于白領和公務員,甚至很多大學生畢業后愿意繼續接受雙元制教育。這與德國制造業選擇的高培訓、高工資的高端路線一致。
為了充分調動政府、行業企業、公眾參與的積極性,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形成了一整套的整合利益、穩定預期的制度安排,還專門針對企業搭便車行為、增強職業教育對生源的吸引力,制定配套的促進公平、擴寬通道類政策支持。
1.整合利益:建立制度化的三方合作框架
在職業教育體系中,企業有獲得員工、介入企業培訓條例的利益訴求,員工有獲得全方位職業能力及社會保護的利益。就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而言,政府與協會商會是主管機構,行業協會、企業主和工會構成政府的社會伙伴,德國政府愿意與行業組織、工會建立實質性的合作伙伴關系,從而使三方利益得到充分代表和整合。這一理念通過法律、機構和決策原則得以實現(圖2),體現在雙元制職業教育“框架發展—標準開發—執行監管—評估認證”的全過程,也反映了德國法團主義的傳統。

圖2: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各利益方及其職責
在政府側,政府主要服務于三方的公共利益,通過《聯邦職業教育法》《手工業條例》等法律法規明確各方基本義務和權利,授予利益相關方職權,創辦公立職業院校,進行例行監測研究與300 多個職業標準的開發。在調動社會積極性方面,政府為所有人提供開放免費的雙元制入學機會,解決學生入口通道問題;確保雙元制畢業生有機會通向高等教育,解決學生出口通道問題;加強宣傳,解決社會輿論和認識問題。作為三方最重要的政策研究、決策咨詢和代表協調平臺,聯邦直屬的職業教育研究所(BIBB)保證了德國職業教育系統的活力和吸引力。它負責研究職業教育的系統性變化并為政府提供政策咨詢;充當三方合作的中介平臺,負責培訓條例和學校課程大綱制定和更新的協調,確保培訓內容適應經濟、技術和社會變化。通常,企業有新的職業資格要求時,經由行會反映到BIBB,三方的最高委員會①最高委員會中,雇主組織、工會和州政府均有8 名代表,聯邦政府有5 名代表,代表共同工作且享有同等投票權。經聯邦政府點名推薦,最高委員會選出一名主席。最高委員會工作屬榮譽無償性質,成員任期不超過4年。決策遵循“共識性原則”,只有在社會伙伴對政策草稿進行評論且得到最高委員會通過后,新條例才會被采納。地方性的職業教育委員會在各州、部委、行業協會里面建立,通常包括18 名代表,雇主、員工、州或職業學校各6 名,無報酬,同樣是不超過4年任期,決策基于多數原則。主要任務是協調各方,對地方政府提供咨詢,保證執行過程中的質量等。遵循共識性原則提出新的企業教育標準(即職業教育培訓條例)。同時,經各州文化教育部長聯席會議(KMK)決定,職業學校對教育標準(即課程框架)進行配套更新和開發,以與企業教育標準相一致。
在社會伙伴側,行業協會商會代表行業企業,是“職業教育的組織者”、主要監管機構和“質量守護者”,接受聯邦部委的監督。行業協會具體職能包括:登記和管理職業培訓合同②其中,工商大會和手工業行會管理的合同數分別占德國職業培訓合同總數的60%和30%。;評估和授予企業及員工培訓資質;為企業和學員提供咨詢培訓尤其是跨企業培訓;監督企業職業培訓及其準備;在地方組建由三方成員共同組成的考試委員會③考試委員會主要是設置問題對學員進行考試,評估結果并頒發證書。委員會包括雇主、員工、職業學校三方代表各至少1 名,代表最長任期5年,無償性質,基于多數原則決策。由此,各利益方可以聯合獨立開展考試并頒發證書,證書也被雇主、員工和正式教育系統共同承認。并組織中期和結業考試;為通過考試學員頒發全國認可的職業資格證書。行業協會還定期開展行業調查,提供職業指導工資,進行行業培訓經費統籌。通過對企業培訓實施全過程的組織管理,行會代表企業保證培訓的高質量和高社會認可,這與中世紀行會立法管理學徒的傳統一脈相承。工會是職業教育最高委員會、地方性委員會、考試委員會的成員,代表學徒利益,負責對學徒進行社會保護和對企業進行監督。因而,其可以代表學徒向各級委員會提建議,參與企業培訓標準開發,監督企業培訓,共商學徒生活津貼金額,談判職業資格證書核發。培訓合同中有關體檢、福利待遇及假期、工作時間、合同終止等內容也體現著工會對學徒的社會保護。
2.穩定預期:建立統一嚴格又不失彈性的職業資格認證制度
根據德國法律法規,求職者通過職業教育獲得由行業協會認證的職業資格證書是職業能力的有效證明,持職業資格證書上崗對勞資雙方均有法律效力。據統計,大約有60%的德國人通過雙元制或全日制職業教育在20 歲時得到了有關職業資格證書。因而,三方實際上是按照全國統一、業內公認的職業資格認證制度開展職業教育。國家職業資格認證保障了勞動力市場透明性、統一性和確定性,促進了技術積累,也為政府、企業和社會提供了穩定預期。由此,教育者可以確保他們所提供的教育具有經濟價值,企業借此可確保現有職業教育與職位的匹配,學員可以確保其教育投資得到企業認可。德國職業資格認證制度的成功在于其執行的嚴格,也在于其適應社會經濟發展的彈性。為回應經濟和技術變化,企業將更新培訓和證書的要求經行業協會反映到BIBB,BIBB 經過專家研究后啟動更新培訓條例程序。據統計,德國有近1/3 的現有職業是過去15年創建的。針對集中資格認證抬高部分職業門檻、增加職業轉換成本的弊端,德國相關改革政策已經到位。比如,學生可按規定折算過去教育和工作經歷為課時等方式縮短再培訓時間。
3.促進公平:輔助使用費用統籌和稅收減免類政策工具
盡管財稅支持不是德國企業參與雙元制職業教育的主要考量,但為防止企業搭便車造成不公平競爭,德國政府依然提供了一定的財稅優惠政策。德國所有企業需向聯邦財政部主管的中央基金繳納員工工資總額的0.6-9.2%費用,由國家統一分配給跨企業培訓中心、培訓企業和欠發達地區。企業一般可獲得其培訓費用的50-80%,如果所培訓職業前景被看好,企業可獲得100%的資助①《德國:職教經費由企業和政府共同承擔》,《中國教育報》,2007年12月14日,第8 版。。此外,政府對參加職業教育企業進行部分稅收減免,大大提高了企業參與的積極性。值得一提的是,1970年德國各方曾達成意見,當企業所提供職業培訓位置總量少于求職人數12.5%時,將按照《職業教育促進法》征收職業教育費。實際上,這從未真正生效過,因為德國企業參與職業教育更多是自主自愿行為,國家對提供學習位置的企業也提供了補貼激勵。同時,行業協會也設置了大量跨企業的教育中心,為行業提供職業培訓。
4.拓寬通道:加強職業教育前端引導和后端轉續設計
德國職業教育的前期引導為家長和學生參與提供了良好的心理和知識準備。根據德國教育設計,兒童在上完小學后,須根據老師指導和系統的學習能力評估在普通中學、實科中學和文法學校中做出選擇,其中前兩項意味著學生初中畢業后會通向職業教育而非大學。父母不僅需關注孩子成績,還要出席家長會與老師討論子女的職業及實習的可能。通常父母在孩子7年級時開始思考孩子的強項,并與其討論適合的職業。大多數學校在8年級開始將實習列入課程,這些持續兩三周的實習是學生們了解行業乃至實現職業定向的重要渠道。雙元制職業教育畢業后,學員仍有不同的職業和教育發展選擇,他們可憑職業資格證書直接從業或自主創業,也可通過深造加強職業技能,成為高級技術人員。原則上,他們還可以直接進入高等專科學校或一般大學學習,部分大學專業甚至更親睞這些有實踐經歷的雙元制職業教育畢業生。德國還開展了簡化從雙元制職業教育向大學過渡的改革。這樣,雙元制職業教育有了通向職業進修、普通高等教育及職場的“高架橋”,保證了其發展通道的開放性。
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的成功是多方面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比如學徒制傳統、有效代表企業和員工利益的機制、社會伙伴參與合作的文化、普通教育體系為職教做了充分的準備、強大的中小企業、稱職的校企師資隊伍,在這些因素欠缺的情況下照搬雙元制模式難以奏效。但應看到雙元制職業教育所依賴的一些條件在我國也具備或在發展,比如較強的政府調控能力、經濟轉型升級對技術工人的急迫需求、一些龍頭企業具有開展職業教育的能力和戰略、工匠精神得到大力倡導、沿海地區行業協會日趨成熟、企業用工成本上升等,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的精髓有可能成功本土化。我們認為,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對我國職業教育改革的主要啟示有:
一是在基本制度環境欠缺情況下,調動企業積極性仍有多種可用渠道。雖然當前我國政社合作的基礎薄弱,但政社分開、簡政放權、社會治理改革創新都利于社會伙伴的發展。因而,可加大放權力度,鼓勵行業協會代表企業參與有關決策咨詢、標準制定、資質認定、培訓監管、考試認證、行業調查等,同時加強對其公益性監管。針對我國企業參與職業教育的戰略意識不強和搭便車的顧慮,可探索綜合運用稅收減免、財政補貼、基金統籌、土地和戶口指標傾斜等引導措施。必要嚴格的職業資格認證制度是職業教育發展的重要政策配套,可協同推進職業認證的嚴格管理和規范發展。
二是在相對彈性且技術工人各方面待遇還不高的勞動力市場中,如何調動家庭投資職業教育的積極性是當前需重點研究的課題。顯然,改革趨勢不允許我們再回到終身雇傭體制,但可考慮鼓勵企業利用職業年金、落戶指標等來穩定雇傭關系。在提高待遇方面,在市場決定薪資情況下可以更好發揮政府的政策引導作用。比如,可考慮推進職業教育畢業證書與職業資格證書的互認,對于取得職業資格證書的外來務工人員和大學畢業生在積分入戶時予以加分,設立技工序列國家級獎項,提高技工社會地位等。在發展通道方面,可在基礎教育階段增加社會實踐、職業規劃和實習課程,研究為職業院校學生轉向普通教育和讀大學提供機會。在代表學徒利益方面,可研究在各級工會組織中吸納學徒,鼓勵工會參與職業教育決策與執行等重要環節,將工會對員工的社會保護和福利供給功能前移到職業教育階段。
三是在有關政策未有重大突破情況下,通過政策引導來創造三方利益的結合點是可行路徑。受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啟發,美國肯達基州豐田公司與社區技術學院合作,成功創建先進制造技術人員培訓項目,密歇根州經濟發展公司與社區學院以及11 家制造商一道啟動高級技師培訓計劃,這些具體案例表明三方區位和利益結合的模式是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成功本土化的項目路徑。政府可以區域規劃和項目資金為抓手,鼓勵職業院校向產業鏈聚集或校企聯合申請職教項目,促進企業、學生和學校需求的整合。
實際上,我國建國后本就有企業辦學(如技校)的傳統,近年各級政府和院校通過積極探索,也已經形成了一些發揮企業作用的有益經驗,重要典型如下:
教育部于2014年開始推動促進行業企業參與的現代學徒制試點,人社部和財政部也于2015年啟動新型企業學徒制試點,且直接以企業為主體,構成中央層面的有益探索。現代學徒制以職業院校為主,面向職業院校學生,采取“招生即招工、入校即入廠、校企聯合培養”模式,實現校企雙主體育人、雙導師教學、學徒雙重身份學習,從專業設置等多方面深化工學結合,提高職業院校辦學質量。企業新型學徒制的培養職責和投入則以企業為主,面向新招用人員和新轉崗人員,采取“招工即招生、入企即入校、企校雙師聯合培養”的模式。企業從職工教育經費中支付學徒基本工資、企業導師帶徒津貼、培訓機構培訓費,政府從就業專項中給予財政補貼。目前兩個項目都在試點實施階段,在建立企業主體和提高教育質量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有待跟蹤評估。
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具有明顯的企業主導色彩,在我國沿海地區有一些成功實踐。比如,在德資企業聚集的蘇州,健雄職業技術學院通過與德國工商大會、德資企業合作形成了“三站互動、交替輪換、定崗雙元”模式,即學校和企業建立定崗雙元班,引導學生入學即與德企簽訂定崗“委培協議”,簽協議者分別以學生、學徒和員工三重身份,在學校、跨企業培訓中心和企業“三站”,要經過4 周在學校學習,6 周在培訓中心或企業崗位培訓,分別接受基礎知識、模塊化技能、崗位能力培訓。企業支付學徒培訓費和生活補貼,抽調人員加入教學委員會,制訂培訓計劃并不斷跟蹤改進。行業、企業、學校、政府代表共同組成考試委員會,學生考試后經委員會認定合格可獲得畢業證和德國職業資格證書,充分發揮企業在教育培訓、質量控制、考試評估等方面的作用。
針對企業轉型升級中的人才缺乏問題,浙江機電職業技術學校以企業中具有中職學歷、中級工資格且具三年及以上工作經歷的在職員工為培養對象,探索與企業協同培養具有高職學歷和技師資格的高技能人才模式。在該模式中,有關部門予以政策支持,允許單獨劃線錄取考生,由合作企業開展技能人才自主評價,允許中級工學生畢業直接評技師等。該模式創新內容包括:校企簽訂合作協議,構建校企合作指導委員會,根據成人高職特點和行業企業需求倒推人才培養方案;師資由學校老師、企業工程技術員和一線師傅共同組成,以工學結合的形式在企業教室和車間開展教學(實踐時間占60%),把工作任務和案例直接轉化為教學內容;學校教師評價強調技術研發服務、與企業合同資金數等指標。
不同于雙元制職業教育強調企業主導,世行職業教育貸款項目雖增加了企業參與但更強調學校側能力本位的教學改革和培訓現實關聯性的提升。這表現為學生去企業見習實訓少,主張在學校階段為學生入職提供充分準備,提高學生適應性和變通能力。以廣東省輕工業技師學院為例,學校積極組建校企聯盟,建立校企合作委員會和專業指導委員會,在專業建設、課程改革和證書系統開發中引入行業企業技術專家;注重將教師送到企業培訓,并引進企業老師和工作內容進課堂;教學改革以現實職業活動和場景為導向,以項目任務或活動為載體;課程開發兼顧專業能力、關鍵能力和品德能力內容,保證通識教育,以符合企業對復合型技能人才的要求。
當前,我國正處于經濟新舊動能轉換時期,需要大量的工匠和技能型人才。以上分析表明,從工匠的教育供給來看,最重要的是讓企業真正成為職業教育的另一主體,協同參與職業教育的改革,從學校主導走向校企雙主體乃至企業主導。因此,改革當前我國職業教育的主要思路如下:
一是及早建立促進校企穩定合作的基本制度框架。針對目前企業參與職業教育意愿低,建議盡快完成《職業教育法》的修訂,明確企業在學生和在職員工中為行業培訓人才的義務和權利,將校企合作納入學校和企業的常態化評價中。統籌職工教育培訓、教育附加、工會職工教育培訓、失業保險等費用,重點向接受師生實訓鍛煉的企業提供補貼支持、稅收減免和戶口支持。具體做法可推廣山東經驗,即將中職學生實習實訓補貼和投保經費納入教育公用經費補助范圍。研究整合教育、人社部門職教資源,更加突出發改、工信等產業部門的合作參與。借鑒德國經驗,更好發揮行業協會和工會等的代表作用,建立各層級各行業職業教育顧問委員會,重點吸納行業、企業、員工代表。倚重龍頭企業投資職教和辦學,切實破除混合所有制體制障礙。以市場為導向,將學生技能成績、輟學率、就業產出作為職業院校評價標準,并與財政投入掛鉤。
二是賦予行業人才評價使用自主權,提高技能人才待遇。優先完善人才評價體系,還行業人才評價自主權。推廣將職業資格認證交由行業協會和龍頭企業來組織實施,打破技工職稱評定的學歷限制,嚴格現有職業準入管理。降低基本養老保險待遇水平和費率,讓企業騰出資金發展年金,并向穩定就業者傾斜。比照工程師提高技工和技師待遇,為每個細分行業頂級技能人才頒發國家級榮譽和獎勵,在各級黨政代表和委員選任方面加大技能型人才比例,適當放寬機關事業單位招考對技術和技能型人員學歷、年齡要求。尊重市場導向,取消招生戶籍、中職升高職、專升本限制,允許普高、中職和技校平權同時招生,給學生在普職通道間更多自主選擇權,避免按成績劃線。暢通職業院校畢業生向普通教育流轉通道,允許部分院校探索大專5年直通學制。明確職業和技工院校學生在教育學歷、經費、職業資格、落戶等方面享受同等待遇。
三是破除校企人員互動流轉障礙,真正提高師資和行業企業實踐能力。“雙師型”師資建設應更加強調教師的企業實踐經歷而非證書持有。增大職業院校辦學自主權,為企業崗位能手、行業精英、實踐專家在學校兼職專職,開放準入、薪酬、編制、戶籍等綠色通道。落實中央關于職業院校教師到企業或生產服務一線實踐要求,提供配套資金、平臺支持,授權合作機構培訓資質。
四是對接企業復合型技能人才需求,加大能力本位教育力度。鑒于我國中職生基礎差的現實,建議借鑒世行貸款項目引入能力本位教育和德國雙元制引入職業資格框架的做法,強化通識和非認知能力教育,提升學生職業適應和終身發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