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年 周長明
摘要:《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 ”的“了”字,不和“念奴嬌”詞牌的句式,所以有人認為“了”字應該屬于下句。蘇詞出現了大量不和詞牌的句子,前人稱之為“詞不協律”。蘇詞不協律的現象源于其以意為主的特點,讀蘇詞斷句應遵循以意為主的原則。《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了”字,位置應該屬于上句,讀音應為1e,“了”字在此處沒有實際意義,字形無誤。
關鍵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了”字;斷句;讀音;釋義;字形
讀了孫凱先生的《“小喬初嫁了”質疑》一文后,筆者深受啟發,但該文認為:“了”字位置不當,應該下屬;“了”字字形不正確。筆者不敢茍同,覺得這大有辯析的必要。
認為“了”字屬下句的人,其依據是《念奴嬌》的詞調,因為填詞的要求是依調而填。按照“念奴嬌”的詞譜,“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應該是六、四、五的句式,“了”字屬下句,該句應為“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其實,對照《白香詞譜》中薩都剌的《念奴嬌·石頭城·用東坡赤壁韻》會發現,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除了“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一句外,不合詞譜的還有以下兩句:“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一句,本該是七、六句式,應為“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一句,本該是四、四、五句式,應為“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可見,蘇軾此詞至少有三處不和“念奴嬌”的詞調。
其實,像《念奴嬌·赤壁懷古》一樣,蘇軾詞不和詞調的現象比比皆是。《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的“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一句的句式,本該是五、四、四句式。蘇軾打破傳統詞譜格式的作法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出現,評論家稱其為“詞不協律”。
蘇詞不協律的現象早就引起了歷代鑒賞家的重視,并且他們一直在尋找合理的解釋。一部分人持否定態度,認為蘇詞之所以不協律,源于蘇軾“不能歌”。另一部分人持肯定態度,認為蘇詞不協律,不妨礙蘇詞杰出的藝術成就,不協律源于蘇詞的豪放風格。
“坡公才大,詞多豪放,不肯剪裁就范,故其不協律處甚多,然又何傷其為佳葉。”(清·錢裴仲《西華盦詞話》)“(《念奴嬌·赤壁懷古》)通首出韻,然自是豪語,不必以格求之。”(王闿運《湘綺樓評詞》)“東坡詞獨樹一幟,妙絕古今,雖非正聲,然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不獨耆卿、少游不及,即求之美成、白石,亦難以繩尺律之也。后人以繩尺律之,吾不知海上三山,彼亦能以丈尺計之否邪。”(清·陳廷焯《詞壇叢話》)從對蘇詞不協律持肯定態度的學者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其不約而同地將蘇詞不協律的原因歸結為詞風的豪放。
豪放是蘇詞最大的特點,也是蘇軾對宋詞發展最主要的貢獻。蘇軾如何鍛造出了豪放的詞風?一方面是他以詩入詞,將詞家緣情和詩人言志二者結合起來,對詞內容上的拓展,境界上的擴大;另一方面是他在“以意為主”的創作理念的引導下,在形式上“打破了詞律的束縛和詞調的凝固化”,以及用字上的不避犯重。這樣就從“內容到風格,從用調到音律,都打破了詞的傳統觀念。”
既然蘇詞以意為主,那么我們在讀詞斷句時同樣應遵循以意為主的原則。如果依然遵從詞學的傳統認識,苛求蘇詞調意結合的完整統一,對于感受蘇詞的豪放風格是不相符的。前人已經認識到這一點,“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則當于‘是字讀斷,論意則當于‘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則‘了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我字亦然……文自為文,歌自為歌,然歌不礙文,文又不礙歌,是坡公雄才自放處。他家詞亦有之,亦詞家一法。”(清·王又華《古今詞論》)詞的斷句有意斷與調斷之分:一種是調斷,就是根據押韻標點,凡是押韻的地方全用句號,《全宋詞》《全唐五代詞》等大型總集,就采用這種標點方法;另一種是意斷,就是根據詞意來標點,通常我們見到的選本,諸如社科院的《唐宋詞選》,俞平伯的《唐宋詞選釋》等都采用這種標點方法。中小學課本里一般都是根據詞意標點,故而“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一句中的“了”字應該上屬。
斷句進而帶來的是釋意問題。關于“了”字,前人已有論斷,“惟‘了字上下皆不屬,應是湊字”(清·先著《詞潔輯評》)。“上下皆下屬”,固不正確,但“應是湊字”,卻很中肯。湊字正如現代漢語中的語助詞,無實際意義。“小喬初嫁了”中的“了”字,應該讀1e,《現代漢語詞典》《辭海》中都標有此音,表事之完成。孫凱先生認為“了”是“完結、結束”之意,應該讀liǎo,這不正確。表“完結、結束”之意的“了”是一個動詞,而這首詞中的“了”是一個語助詞,而且表“結束”之意的“了”多用于否定詞之后,如“官事未易了也(《晉書·傅咸傳》)”。通常我們聽到的朗誦中,該詞中的“了”字往往被讀作liǎo,這應該是為了照顧音韻和諧的關系而做的遷就。該詞以“a”為韻腳。按照現代漢語的讀音,該詞中含有“a”音的字,除去“了”字還有“大”“江”“浪”等,共有43字(包含重字)。全詞共100字,可見“a”音應是該詞的一個主音節,將“了”讀作liǎo,音韻相對會更和諧。孫先生將“了”解作“全然”,也是不對的。“了”有“全然”這個義項,這個義項的“了” 字卻大多用在否定句中,“大多用在‘無‘不之前”(《辭源》)。如“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許,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世說新語》),“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陶淵明《癸卯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等句子可以為證。“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明顯不是一個否定句,將“了”解作“完結”或“全然”都是錯誤的。
孫先生說“了”字字形不正確,或是“正”字,援引葉圣陶觀點“今足下見得明刻蘇集作‘正雄姿英發,則句式與文意俱順適”;或是“與”字,援引郭沫若觀點為證,“郭沫若則認為‘了應為‘與,‘二字草書,形極相近”。葉圣陶所追求的“句式與文意俱順適”的作法,不適合讀東坡的豪放詞,前文已有論述。葉老見過的明刻蘇集是“正雄姿英發”,雖然《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異文頗多,前人爭議頗多,但提到“正”字的記載還比較少有,足見得葉老所見的明刻蘇集流傳不廣或質量較差,沒有引起前人的重視。其次,書貴舊本,這是前人的經驗之談,明代刻本較宋元刻本的蘇集而言,失誤出現的幾率可能會更大一些。孫先生引用的郭沫若的“了”應是“與”的說法,早就為前人質疑過。“曩見陳伯弢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為‘與,伯弢極傾倒。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言,亦啞鳳也。”(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王闿運,字壬老,他自己也講過改字的理由,“‘與舊作‘了,嫁了是嫁與他人也,故改之。”(《湘綺樓評詞》)至于郭沫若“二字草書,形極相近”的推斷,只是詩人的想象罷了。
王闿運改“了”為“與”,葉圣陶以“了”為“正”,郭沫若以“了”為“與”,三人有這樣的認識與推斷,都源自他們苛求于蘇詞調意結合的完整統一,從而忽略了蘇詞作為開豪放詞風的革新詞所具有的特質,求瑕疵的同時,自然就不能深刻認識蘇詞在宋詞發展史上的意義。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講過一句話,固然有些鋒芒,但對讀蘇詞的人卻是一個警示,摘錄于此,以啟發后人在蘇詞的世界中走得更遠一些。“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于音調言之,而不究本源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
作者簡介:盧大年(1981—),男,甘肅省隴南市西和縣第一中學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