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凱

對于生物安全,目前沒有公認的權威定義。在公眾視野里,生物化學武器攻擊、生物恐怖主義、大規模傳染病、生物多樣性與生物實驗室安全均被認為至少與生物安全有密切聯系。在廣義上,生物安全又關系到環境安全與人類健康。簡單回顧2019年年末,我國內地確診4例鼠疫,北京市啟動全市的統一滅鼠行動;部分中國農業科學院蘭州獸醫研究所的師生出現累計181例布魯氏菌病抗體陽性;遭到全球科學界普遍譴責的從事“基因編輯”的科學家賀某被法院以非法行醫罪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并處罰金……這林林總總事件警示著我們,即使不考慮此次嚴重的新冠病毒疫情,一般意義上的生物安全風險陰影從未遠離你我這樣的普通人。黨和政府從保護人民健康、保障國家安全、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高度,決定把生物安全納入國家安全體系,系統規劃國家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和治理體系建設,全面提高國家生物安全治理能力。在這一進程中,以生物安全法為核心的國家生物安全法律法規體系的建設,離不開制度切入點追尋、弱勢群體關懷、對接國際規則與跨領域聯合研究四個工作重點。
大規模傳染病控制被認為是生物安全保障的關鍵要素,原因在于即使是應對生物實驗室安全事故與生化武器襲擊等特殊場合下,如果實現了對傳染病病原體的控制,也就實現了對于大規模流行的控制。故而有效運行的傳染病控制法律機制能夠確保在大多數突發生物安全事件時“全民皆兵”,實現胸有成竹地應對。
在我國,盡管傳染病已經不再是引起死亡的首要原因,但部分傳染病,如病毒性肝炎、腎綜合征出血熱、狂犬病、結核病等依然廣泛存在,對人民健康危害很大,同時新發傳染病包括變異病原體感染多次出現流行。而在全球范圍內,世界糧農組織(FAO)曾經做出預測,隨著全球變暖與物種滅絕速度的加快,生態系統本身的變化是有利于傳染病媒介(例如蚊子)加劇繁殖的,這種變化與由此引發的災荒和難民數量增加相疊加,成為疫病暴發和大范圍流行的巨大隱患。基于此,傳染病研究一直是國家科研基金和藥物開發關注的重點領域,這種事實上的基礎研究與制度實踐積累方面的優勢,也使得通過傳染病控制體系來構建、強化與夯實我國的生物安全保障機制成為妥適、理性的路徑選擇。
同理,具體化到法律運行之中,我國《傳染病防治法》將預防、控制和消除傳染病的發生與流行,保障人體健康和公共衛生作為立法目標;2014年我國的《環境保護法》修訂時,在總則中提出了“保障公眾健康”,并新增了環境與健康監測、調查等內容的條款;我國生物安全法草案在多項關系人民群眾切身利益的法條中都強調:在對健康、安全等方面進行保護時,對大規模傳染病的有效控制應當成為生物安全法律控制機制的切入點與抓手。
在確定傳染病防治與生物安全保障機制的密切聯系之后,不得不承認,生物安全實踐中的有害因素可能引起不同程度的健康效應,這種影響本來在人群中有著無規律的分布,同時,這種效應譜又明顯呈現出“冰山”結構。我們在報道或者臨床所見的病患與死亡僅僅是冰山一角,而不是其全貌,在生物安全風險與環境有害因素已經結合時,基于山頂樣態作出的防范措施與衛生決策難免有失偏頗。一般人群在環境有害因素作用下僅僅會產生生理負荷增加或者出現生理性變化,但是易感人群可能會產生機體功能嚴重失調、中毒甚至死亡。由于個體年齡、健康狀況、營養狀態與保護性措施千差萬別,本來無規律的有害因素分布可能與個體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態相結合,風險會成倍地疊加于處于亞健康、貧困、低收入等獲取社會保障不足的弱勢群體,使其成為救助體系不易察覺的龐大易感人群,從而加劇生物安全事件的不利后果。例如廣西某戒毒所在2010年初由于室內通風差,以及1例甲型H1N1流感患者隔離措施不力,出現大量發熱咳嗽流感樣癥狀病人,至當年3月出現發熱等流感樣癥狀病例迅速增加至339例,患病率高達20.4%。經過全面消毒及所有病例隔離治療后,這次疫情才得到有效控制。我國的生物安全領域立法,尤其是突發事件應急預警領域,應當切實考慮到社會弱勢群體與易感人群高度重合這一事實,對于養老院、監獄、城中村等易感人群聚集又容易被忽視的單位與處所,需要專門規定預留救援與處置力量。
在國家生物安全法律法規體系、制度保障體系的建設過程中,如何協調與國際規則的關系將是第三個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如果強調“促進人員、貨物流動的國際貿易規則”遭遇一國“基于生物安全考量實施的禁令”,將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人道主義危機風險。部分依賴進口的商品如果由于國際貿易與運輸通路被阻斷而無法及時入境,可能導致這一部分基本的居民需求流入黑市或者地下市場,引起一國國內市場動蕩與社會秩序混亂。例如,在2014—2016年埃博拉病毒暴發期間,許多WTO成員方認為有必要對國際交通限制采取更嚴格的措施,因而忽視了條例所要求的科學和公共衛生依據,實施了更為嚴苛的旅行限制措施。在事后,這些措施被認為是不必要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非洲國家的經濟利益與國民福利。目前,WTO對于貨物貿易限制措施的合法性判斷方法較為明確,如果作為其支撐的科學證據不足,相關國際標準缺乏,或未進行風險評估,則這種限制就是不正當、應當取消的。
在中華法系的杰出代表性法典——《唐律》中,以“德澤禽獸”來判定人與動物的關系,但21世紀以來各種人畜共患病的出現與暴發給出了與這一理想判斷迥然不同且殘酷的現實回應。今年3月24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湖北省人大也通過了類似的決定。如何看待作為生物安全的重要影響因子的動物(包括野生動物與家養動物),并且厘定其生活空間與人類活動空間的界限,成為重新擺在立法者案頭的關鍵問題。
在歐洲,英國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LSHTM)與西班牙巴塞羅那自治大學(UAB)均開設了立足于基礎醫學與動物醫學的人畜共患病研究(One Health)學位項目,這類跨學科研究融合了醫學、生物學、公共政策學、經濟學、法學等諸多領域,產出了立體化的、能夠直面生物安全議題的成果。相比之下,在此次對新冠肺炎疫情的阻擊戰中,我國基礎醫學學科、公共衛生學科與動物醫學學科尚處于“各自為戰”的狀態,設立有人畜共患病研究所的高校與科研機構更是寥寥無幾,這種科學研究體制與觀念上的平面化,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我國科研工作者共同進行關涉生物安全議題的跨學科研究,也讓諸如醫學、法學等各自領域的研究成果因為缺乏來自其他專業的爭鳴、討論、證偽而稍顯單薄。在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成為國民共識的當下,有必要促進社會科學研究人員與自然科學研究人員聯手攻難克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