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空

〔日本〕谷口雅美

知佳乘坐的公交車在快進站時遇到了紅燈，停了下來，她發現了等在公交站里的我，拼命地揮手，我也揮手回應。不過，突然覺得自己的形象有些邋遢。

公交車終于進站了，車門剛一打開，知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我覺得此時的她最可愛。

“爸爸！”知佳一下車就緊緊地抱住了我，“好久不見。”

“不是上周剛見過嗎？”

“因為不是每天見，所以可以那么說吧……”聽了我的答話，知佳神情落寞地笑著說。

我和美穗子離婚已經一年了。雖然約定每月見獨生女知佳一次，但是最近她經常自己一個人來見我。開始的時候美穗子什么都沒說，自從兩個月前再婚之后卻露出了怏怏不樂的表情。

“姑娘，今天想去哪呀？去哪都行，你說吧！”我拍著胸脯說。我今天手頭比平時寬裕一些，因為早上順路回了一趟老家，順手拿走了母親的珍珠項鏈。在母親發覺之前我趕緊去了典當行。母親曾炫耀說花30萬日元買的，出乎意料的是典當行說是贗品，只當了1萬日元。雖然只有1萬日元，但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筆資金了。

“我可不想去扒金庫和賽馬場啊！”也許是迄今為止總是帶知佳去我感興趣的賭博場所吧，她把那些地方當成了娛樂場所。

“對了，去那兒吧，爸爸你蓋的大樓那里。上次你說太熱不想去，這次天涼了，總可以了吧？”

“想去爸爸蓋的大樓??！”我嘀咕道。作為室內裝修工的我，在沒錢的時候曾帶知佳去工地玩過。休息日的工地是過家家、捉迷藏的最佳場所。可是實際上我現在已經是無業游民了，上個月因為跟頂頭上司三矢鬧別扭，剛剛辭職。

“不行嗎？”知佳失望地問。

“不，沒什么不可以的。”

那棟大樓，只要輸入密碼就可以進去。門口的攝像頭只是嚇唬小偷的，并沒有人盤查。去玩一下應該沒問題。

“好啊，走吧！”

知佳聽到這樣的回答，興奮地說：“歐耶！”

正在裝修的大樓就像魔窟。沒有電燈，只有外面照進來的一點光線，屋頂垂掛下來的塑料布，裸露在外的電線，對知佳來說足夠刺激了。我和知佳開始捉迷藏，躲藏范圍就定在所在的樓層。最初是知佳藏我找。當聽到知佳在遠處喊“可以了”時，我就開始慢慢地尋找。確認完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接下來要確認的房間里有一張施工用的大桌子，我發現藏在桌子底下穿著白色半袖的知佳，但是我假裝沒看到，邊說：“哎？沒藏在這里啊，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邊裝作要走出房間，走了幾步卻突然猛一回身，也許是知佳想要換一個地方吧，剛要站起來，看到我后又慌忙蹲下身子。我拍著剛要再次藏到桌子底下的知佳的頭說：“哈哈，找到了！”知佳哎呀大叫一聲笑著說：“爸爸，你太狡猾了?！苯酉聛砦也刂颜?。我說：“你數到50就開始找！”藏身之處我已經想好了，就是樓層中部的熱水房。我繞過樓梯，剛要進入熱水房時，傳來了呵斥的聲音：“你在這種地方干什么？”我大吃一驚回頭一看，讓我辭職回家的三矢陰森森地站在那里。他沒有穿工裝，一身便服，也許是來取東西的吧。

“隨隨便便就進入工地……你到底來干什么？”

陪女兒來捉迷藏，這話我說不出口，于是我保持沉默。

“難道……，你不是來偷銅線的吧？！”

一被懷疑，我火冒三丈。“那種事，我怎么會去做呢？誰會去模仿小氣鬼！”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候，三矢是有名的小氣鬼。大家稍微休息一下，他就會生氣地說：“我要扣你們的工資！”涂料一用多了，他就會怒斥：“不要浪費！”我討厭那樣沒有自由的工作，所以經常遲到早退，最后辭職時跟被炒魷魚也沒啥兩樣。

“那，你來干什么？”

“爸爸……”

知佳在樓梯的拐角處不安地看著我和三矢。

“你女兒……？”

“知佳，我們走！”

我不想讓知佳看到我被三矢懷疑的樣子，所以想帶著女兒盡快離開這里。

“稍等，話還沒說完呢！”

“我無話可說?！?/p>

三矢靠近知佳說：“小姑娘，今天特例，我帶你去天臺上看看怎么樣？”

知佳兩眼發光。在我反對之前，三矢搶先一步跟知佳說：“這邊走?！?/p>

“太棒了，這么大，這么高??！”

因為這附近沒有什么高建筑，所以放眼望去，晴空萬里。知佳一邊感嘆一邊眺望著美景。

“爸爸，那里是東京塔吧！”

知佳手指的是矗立在附近公園里的當地電臺的電視塔。

“姑娘，在這里是看不到東京塔的?！北晃乙徽f，知佳跑到了對面，興奮地說：“哇，能看到大海呀！”

“你姑娘好可愛??！”三矢看著知佳的樣子微笑著說，不過稍后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現在干什么呢？”

“這不用你擔心，我在玩扒金庫賺錢?！?/p>

“快不要說這么混賬的話了，帶著這么小的孩子，不應該做那樣的事?。　?/p>

聽到了三矢的呵斥，知佳突然轉過身。三矢趕緊慌張地揮揮手說：“沒事，沒事?！?/p>

“如果你想干的話，可以回來！”說實話我對三矢的話感到意外，三矢看了我的表情，摸著下巴說：“我現在也在反省，是我對你要求太嚴了，特別是上個月因為經營不順，煩躁不安?！彼僖淮握f：“回來吧！”

可是，生性懶惰的我，現在還不想工作。于是答道：“暫時還想輕松輕松。”

三矢看到我沒有立即爽快答復就說：“什么時候請便?！?/p>

走出建筑大樓，知佳跟三矢揮手道別。三矢也很注意配合知佳的身高，把手降到腰的高度揮手致意。

“知佳，我們去游樂場盡情地玩吧！今天爸爸有錢?！?/p>

“真的？”

因為沒錢，我們兩個從沒去過游樂場。兩個人第一次乘坐了令人尖叫的賽車、旋轉木馬、摩天輪，還去了鬼屋。知佳對賽車情有獨鐘，坐了好幾次。

“??！總覺得地面凹凸不平?！币驗樽锰?，知佳失去了平衡感。“接下來，坐那個！”知佳咯咯笑著，指著其他游樂設施跑了過去，隨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知佳！”我慌忙跑了過去。知佳愛哭鼻子，很小的事情都會大哭一場?？墒沁@次她沒哭，而是迅速站了起來，雖然膝蓋磕破了皮，但她卻拿出自己的手帕按著笑著說：“沒事，沒事?！?。

“沒哭鼻子啊！”我非常驚訝地說。

知佳聽后挺起胸脯驕傲地說：“我已經長大了，明年就上四年級了。”

“哎？那是誰呀？不給買玩具、零食什么的就哭鼻子?！?/p>

“那已經是小時候的事情了?！?/p>

“哦，去年你不是還那樣嗎？”

噘嘴生氣的知佳想起了一件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說：“不過，如果忍著不哭，就會很了不起吧。”

去年有一次知佳從椅子上掉了下來，她又像以前一樣哇哇大哭，為了改掉這個毛病，我不但沒有幫她，反而訓斥道：“不要哭，爸爸最討厭哭鼻子的小孩?！敝岩宦牐R上忍住哭聲，盡管眼淚嘩嘩地直流，但卻沒有哭出聲來，而是嚶嚶地啜泣。

“后來，你被媽媽訓斥了一頓。”知佳笑著說。

到了晚上，知佳開始發燒，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才知道是胳膊骨折了，不僅醫生，連美穗子都訓斥我：“干的什么事？”

“嗯，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吃冰激凌吧！”

“我想要那個毛絨玩偶?！?/p>

“沒問題，都買！”

知佳兩手拿著毛絨玩偶和冰激凌滿意地笑著。

“學校怎么樣啊？”坐在椅子上吃冰激凌的時候，我問道。

知佳一臉惆悵地說：“沒，沒什么，還行吧?！?/p>

“聽說你不怎么去學校？不上學可不行??！”

知佳噘起嘴問：“聽媽媽說的？也沒什么特別不好的吧，老爸你不是也沒怎么上學嗎？”

我從初中開始就不學習了，經常逃課，結果連高中都沒考上。“雖然沒上學，爸爸不是也在好好工作嘛！”因為事實并非如此，所以說這話時有些心痛。

美穗子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擔心知佳像我，將來是個懶惰的人。

“對啦，不學習也沒什么，只要健康就行了。”

我對知佳能認可自己的人生感到高興，撫摸著她的頭說：“對吧？”

知佳的笑臉光彩照人。

我們倆從游樂場回來順路去了家常菜館，時間是下午4 ： 45，正好是飯點之前。

“今天隨便點！”

“老爸，今天好大方呀！”知佳笑著點了水果冰激凌，“老爸，有時間我們再去游樂場吧！”知佳晃著雙腿說。

我剛要稀里糊涂地點頭，不過馬上搖頭說：“不行。下次讓你的新爸爸帶你去吧！”

知佳一聽就不高興了，隨后說了我愛聽的話：“不行，那個家伙，只是媽媽的結婚對象，不是我的爸爸。那個土里土氣的大胖子，總是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聽說比爸爸有錢?！蔽议_玩笑地說。知佳一聽馬上說：“有錢也討厭。我討厭放假的時候，喋喋不休地‘佳佳，佳佳叫個不停的那個家伙?！闭f心里話，聽到知佳討厭新爸爸，我還是有一絲竊喜的。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今天是我和知佳一起玩耍的最后一次。于是我說：“不過，從下次開始你就跟新爸爸一起玩吧?！敝岩宦?，揚起了臉“哎？”了一聲。這時水果冰激凌上來了，知佳一下就被吸引了，開始用勺子擊碎上面的冰激凌球。我喝著苦咖啡，瞟了一下表，正好5點，到了預定時間。

“阿弘，讓你久等了！”我抬頭一看，化著濃妝、穿著艷服的瑪麗站在我們面前?，旣愐蛔轿遗赃?，就跟服務員點了冰咖啡。“哎，這個小孩是佳佳嗎？初次見面，我叫瑪麗?！?/p>

知佳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在問我：“這是誰？”

我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姿勢說：“實際上老爸要跟這個人結婚了?！?/p>

“哎？”知佳的表情有些僵硬。

“如果瞞著你的話不好，所以決定把要結婚的事跟你說說，因此……，我們以后還是不要見面了。”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再見面？”知佳尖銳地問。

“為了瑪麗阿姨的幸福，我必須努力工作，所以就沒有時間見面了。”

“是的，對不起啊！”瑪麗緊緊地靠向我，微笑著對知佳說。

“你也有了新爸爸，我也有了新家庭，所以今后都過自己的生活吧！”

“那樣……”眼看著知佳噘起了嘴，眼里也充滿了淚水。

想哭就哭出來吧……。雖然看到知佳哭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哭能使她好受一些，就讓她盡情地哭吧。我下定了決心。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我一看號碼慌了神，是債主打來的。

“抱歉，我去接個電話?！蔽疫@樣跟瑪麗說完，離開了飯桌。

“好的，好的，月末我一定還，對不起，好的，好的?！蔽覍χ娫挷煌５攸c頭哈腰。總算是給出了一個答復，把電話掛了。馬上又有電話打了進來。

“你好，我是藤井?！?/p>

“怎，怎么樣了？”我以為是其他債主打來的，原來是美穗子。

“啊，沒怎么樣……”

“那你都跟知佳說好啦？她怎么樣？什么反應？”

我皺著眉頭答道：“正說著呢?！?/p>

“一定要說清楚呀，不能再讓她去你那里了?！甭犃嗣浪胱拥脑挘疑钌畹貒@了口氣。我再婚的說法其實是騙局，是為了不讓知佳再來找我。瑪麗是我從經常去的夜總會雇的。因為美穗子說如果再讓知佳來我這里就會毀了孩子。聽說跟新父親還不親近的知佳最近總模仿我，不去上學，每天無所事事，東逛西逛，甚至還去附近的點心鋪偷東西。

“為了知佳的將來，求你了，別讓她再去了。”最初我也是強烈反對的，孩子來找親生父親有什么錯，但是當知佳不論是周末還是平時頻繁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開始擔心了。我心里清楚知佳是因為美穗子再婚，不接受新父親才來我這里逃避的。我也想過把知佳接過來一起住，但是條件太不現實了?，F在我丟掉了工作，即使再就職，散漫成性的我也不會干長。沒有固定居所，每天在朋友家、女人家里鬼混，怎么能養育出好孩子。

“沒關系的，我絕對再不見知佳了?！边@是我考慮再三給美穗子的答復。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我回到餐桌的時候看到知佳低垂著頭，好像哭過?，旣愃坌殊斓乜粗?。

“知佳……”聽到我的聲音，知佳猛地抬起頭微笑著說：“老爸，祝賀你！媽媽很漂亮，這位阿姨長得也不錯。太棒了?！?/p>

本以為會哭鼻子的知佳，卻出乎意料地笑臉相迎，我有些失落。

“啊，啊啊，謝謝……”

“瑪麗阿姨，我爸爸就拜托您多費心啦！”知佳以同樣的笑臉對瑪麗說。

“再見?！痹趤頃r的公交車站，我揮手送別知佳。

“嗯，爸爸要多保重，瑪麗阿姨也要多保重??！”知佳說完后大步踏上了公交車。

很想對再也見不到的知佳說點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

說心里話，知佳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微笑，我還是很受打擊的。也許對知佳來說，再也見不到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事。

“知佳！”我大聲地呼喊著。知佳在公交車內微笑著向我揮手。知佳乘坐的公交車已經絕塵而去。早上迎接知佳的時候那么高興，可是現在卻非常難受。

“瑪麗，有煙嗎？”站在身旁的瑪麗聽后吃驚地反問道：“哎呀，你會抽煙？在店里可沒見你抽過啊！”

“戒掉了，自從小家伙出生之后。”

瑪麗打開包拿出一支遞給我。

“離婚后也一直沒抽，總想著哪天還能跟知佳一起生活，努力堅持到現在。不過今天已經結束了。”

我剛點上煙，瑪麗突然嘀咕道：“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知佳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孩子。”

“何出此言？”

“剛才你出去接電話的時候，你姑娘一直低聲哼哼，我以為她身體不舒服呢。自始至終都抿著嘴哼哼，一邊哼哼一邊咬著牙?！?/p>

“她……”

知佳是在忍著不哭，就像胳膊骨折時一樣。因為我說過“討厭哭鼻子的孩子”，她也許認為是最后一次跟爸爸在一起了，為了不讓我生厭，微笑著跟我道別吧。那個愛哭鼻子的知佳是拼命苦撐到最后的吧。

“他媽的……”

知佳會慢慢長大的，一定會長成一個堅強的大姑娘的。我老淚縱橫。相反，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用力地掐滅了煙頭，扔到了車站的煙灰缸里。

“不，我要把戒煙進行到底。”我對瑪麗發誓。

我要好好地工作，要不輸給美穗子的現任丈夫，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期待有一天微笑著去面對知佳。我要去三矢那里，求他再給我一次機會。

為了不再流淚，我抬起頭仰望天空，一望無際的天空被漂亮的晚霞染紅了，就像在大樓的天臺上跟知佳一起看到的一樣美麗。

（孫淑華：青島理工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郵編：266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