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莫里斯先生有一個助手,是一個19歲的猶太女孩。1942年11月,德軍進入海濱小鎮的當天,莫里斯把她藏在自家的閣樓上,一步也不讓她下來。
有一天,一個經常來藥店買藥的德軍士兵悄悄告訴莫里斯:“你們家可能會被搜查。”猶太女孩藏不住了,讓她出去是死路一條。莫里斯思來想去,決定去找剛從巴黎來的一對老夫婦。他們的兒子去倫敦投奔了戴高樂將軍,老人帶著孫子躲到這里避難。莫里斯知道他們是正直而勇敢的人。老先生當即答應收留這個危難中的猶太女孩。莫里斯把她裝進汽車的后備廂,悄悄送到老先生家。
因為這層關系,兩家經常走動。老人的孫子叫皮埃爾,莫里斯的女兒叫瑪莉亞娜,兩個5歲的孩子經常在一起玩。街道上不時響起德軍巡邏的腳步聲,偶爾還有刺耳的警報聲。時間過得很慢,空氣幾乎凝固,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盡量在家中躲著。只有孩子是快樂的,他們整天在一起嬉鬧。
兩年之后,德軍倉皇撤離。猶太女孩安全了。老夫婦一家帶著小皮埃爾回了巴黎。戰后的生活忙碌而混亂,兩家人在不經意中失去了聯系。猶太女孩嫁給了一個生意人,隨他去了南美洲,一去不返。
20年過去了。一天,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進莫里斯的藥店。
“先生,瑪莉亞娜結婚了嗎?”他問道。
“沒有。”莫里斯詫異地看著他。
“我要娶她。”年輕人說,“我是皮埃爾。”
皮埃爾是工程師,瑪莉亞娜是西班牙語教師,他們把家安在小鎮靠港口的一幢房子里。房子很大,有個小花園,從窗口就能看到停在港口的一艘艘帆船。
皮埃爾很快就迷上了帆船。他買了一艘,一有時間就在地中海上游蕩。皮埃爾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一切都靠瑪莉亞娜。如果不在船上,他就找人聊天,凈說一些虛無縹緲、完全跟生活無關的話。我的朋友鄭鹿年先生說皮埃爾能拎著自己的頭發在天上飄。皮埃爾不做家務,不管孩子,只要有客人來,就想方設法把人騙到他的帆船上。纜繩一解,風帆一掛,他立即就像一位戰斗機飛行員,每一個動作都簡潔有力、姿態優美。他渴望更大的風、更大的海浪,一直把船開往大海的深處。乘客的臉色越驚惶,他就越發勇猛。鄭鹿年和妻子、兒子都被他驚嚇過。
皮埃爾娶了瑪莉亞娜,卻愛上了帆船。瑪莉亞娜與他爭吵了許多回,絲毫不能改變他。瑪莉亞娜過得不開心。
有一年夏天,地中海上的風特別大。皮埃爾和他的船友們駕著一溜兒帆船一直行駛到希臘。許多天后,等他喜滋滋回到家時,瑪莉亞娜讓他一個人住到廚房隔壁的小房間里,不再理他。皮埃爾難過了一陣子,也就安心地玩他的帆船了。他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一直到老。
皮埃爾的一個老伙伴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約了他們出海。風把帆吹得鼓鼓的,船行得如飛一般。船隊里有一個小號手,一直吹著爵士樂。海面上顛簸的帆船像一匹匹奔馳的駿馬,一直沖往大海的深處。老伙伴把自己癡愛了一生的船鑿沉在湛藍的地中海中。船緩緩地沉下去,風很快把波浪吹平。老伙伴乘著皮埃爾的船回到了港口。
從這一天起,皮埃爾就把船停在港口,不再出航。他把帆卷回家,放在自己床頭的柜子上。他每天長時間地坐在港口,看他的那艘停著的帆船。風把船吹得輕輕搖晃著,光禿禿的桅桿孤單地指著天空。偶爾有人經過,會停下腳和他攀談一番。大多時間他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妻子瑪莉亞娜退休之后開始學做陶器,現在每天樂在其中,一早就去工作坊,晚上才回來。兩人沒有太多交流。
2020年3月17日,法國全境實施居家隔離。皮埃爾和瑪莉亞娜被關在家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人也不能見。皮埃爾想找點兒事做。“你做飯吧。”瑪莉亞娜說。皮埃爾開始做飯,妻子在旁邊指導。一個月下來,皮埃爾迷上了做飯。他找來各種菜譜,每天細致地研究著。菜做好了,他眼巴巴地等瑪莉亞娜品嘗。他的手藝越來越好。瑪莉亞娜笑著說:“你可以去米其林三星餐廳應聘了。”老皮埃爾變得激情四射。他整天在廚房里忙忙碌碌,操作鍋鏟的動作一如操控航行于大海上的帆船。
家里充滿了煙火氣的溫暖,他們又開始了聊天與嬉鬧,像是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