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長
如果能重來,我會先把農村的家弄得很溫暖,再建設城市的窩;如果上蒼允許,我愿用我10年的壽命,來延長母親一年的幸福。
可是,生活沒有如果。
我對母親的背叛,打一次“扔煙”開始。
三月溫暖的陽光里,母親坐在窗邊的床沿上和我說著話,把一小捏煙絲摁進旱煙鍋里,吸起了旱煙。不多時,逼仄的宿舍內便彌漫著嗆人的味道。睡在對面的室友把手中的小說往床上一摔,朝鼻子扇著風跑出了宿舍。那一刻,我難堪極了,感覺那雙扇空氣的手每一下都狠狠扇在了我的臉上。我氣得奪過母親手中的旱煙袋,使勁甩出了宿舍。帶著火星的旱煙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飛到屋外,“咚”的一聲落在走廊的水泥地上。
20多年過去了,那聲音依然清晰地響在我的耳邊,讓如今醒悟的我淚流滿面。倘若重新來過,我一定會對母親慢慢地勸說,讓她戒煙。可是,那時剛到城里念書的我和我那位城里的室友,借所謂的城市文明,不文明地欺負了母親。
母親抬起松垮的眼皮,用渾濁的雙眼看了我許久,才顫顫巍巍地走出宿舍,撿起旱煙袋,用衣角擦了擦,默默地走了。當時,我追到了宿舍大門口,想喊母親回來,但突然覺得母親穿得有點兒寒磣:藍底印花的上衣洗得泛白,灰不溜秋的褲子不僅肥大,還在膝蓋處打了個補丁。我張了張嘴,沒發出任何聲音。
深夜,清冷的月光透過玻璃窗,如水般籠罩著我的小床,室友們都呼呼地睡著,我枕著雙手輾轉難眠。不能也不敢忘記,兒時最快樂的事情,便是在母親端起旱煙袋時。在堂屋門前老棗樹下的花涼影里,母親坐在藤椅上,瞇著雙眼,把一小捏煙絲和一個個動人的故事摁進煙鍋里燒得嗞嗞響。我趴在母親的懷里,常常聽著聽著,手中的木槍就掉在地上,進入了夢鄉……想著想著,淚水如蚯蚓般滑下。
其實,我內心里,無時不在哀憐母親的處境。她為了供我們姊妹三個上學,不得不比其他農村婦女多花3倍乃至5倍的體力,像個男人一樣和父親一起拼命地干活。在20世紀90年代的皖北農村,打工剛剛興起,一個村莊好幾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生。村里很多人,包括我的二伯父,都勸我父親,別讓我讀高中,說念了三年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學,回頭還能拿得動鋤頭嗎?父親總是笑著搖搖頭。母親也跟著說:“只要孩子自己愿意上,能上啥樣上啥樣!”而我,為了一點兒小事,卻扔了母親吸了大半輩子的旱煙袋,惹她傷心……想到這兒,我走出宿舍,恨不得立刻飛回家向母親道歉。可轉念一想,母親知道我耽擱了學習又會難過。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抱著校園內那棵在夜風中飄搖的枯樹。
我不會記錯,那一年是1992年,我在蕭縣中學念高一,那是母親第一次來高中校園看我,也是僅有的一次。
扔母親的旱煙袋,標志著我對母親和故鄉開始了背叛。背叛,有時候是緩慢的,正因為緩慢,連我自己都未察覺,甚至成了難以戒掉的習慣。放暑假了,我移動著白白胖胖的身體,回到鄉村。下了客車,正巧看見母親在犁地。火一樣毒的陽光下,新翻的土壤像湖中的波浪一樣閃著亮光,直晃得人眼花。母親右手扶犁,左手拽著兩頭牛的韁繩,嘴里不時地吆喝著“哈—啊— ”。站在地頭的陰涼里,我大聲叫了聲“娘”。我以為母親會像我兒時放學回家一樣,放下手中的活兒,來到我跟前,向我問這問那。可這次,母親頭沒回,腳沒停,依舊在吆喝著趕牛。
母親的不冷不熱,讓我愣了許久。我望了望刺眼的太陽,用手擋在額前向母親走去。到了跟前,我又提高嗓門叫了聲“娘”,母親終于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扶犁吧。”我接過犁把,緊緊地握著,不料犁尖硬往地面上拱,我使勁往下按,犁子竟然鉆出了地面。母親拽停耕牛,說:“犁尖往上拱,應該抬犁把,這樣才能耕深點兒—老師沒教你?”我一時無語,不停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珠。母親擺擺手,讓我先回家。我趕緊狼狽退場。
許多年后,父親告訴我,那個炎熱的夏天,母親打心眼兒里是不想讓我犁地的,更不是為了報“扔煙之仇”,而是覺得我才進城讀書一年,就沒個莊稼人的樣子了。回應父親的,是我的沉默,但我的脊背上卻在不停地冒冷汗。是啊,我可以不會農活,但不能沒個莊稼人的樣子!在20多年光陰的放大作用下,我越發覺得那時扭扭捏捏的自己,可恥、可恨、可悲!
好在,我在學習上還是用功的,終于在1995年考上了合肥工業大學。在這一點上,我大約對得起母親了,因為母親在玉米地里得知這個消息時,腰桿立刻直了,“哈哈”的笑聲真的很響,隨著驚飛的鳥兒飛向了遠方。
從上大學的第一天起,我便暗暗發誓:等我畢業后,要好好報答我的鄉村、我的母親。可是,這誓言雷聲大,雨點小。剛畢業那陣子,我確實給家里寄了點兒錢,但后來就很少了;再后來,就翻了個個兒,父母擔心我手頭緊找不到對象,隔三岔五給我匯錢。2006年,我買房子的時候,家里賣光了屋前屋后的樹以及家中唯一的一頭牤牛犢。牽著牛犢趕會時,父親眼淚汪汪的,母親哭了一路,牛犢也走一步停一下,朝著家的方向“哞哞”叫個不停。
掏光了父母大半輩子的積蓄,我終于有了寬敞、明亮的樓房,有了一種做城里人的感覺。
以前,幾次想接母親到合肥享點“清福”,母親都不肯,總怕拖了兒子婚姻的后腿。如今我在合肥安了家、結了婚,母親也該放心來了。當我再次提出讓母親來合肥住些日子時,母親果真欣然應允。
2007年秋天,母親來到合肥,這是她第一次奔著兒子而來。我很想讓母親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一有時間便領著母親看電影、逛公園。在一家商場,我給母親挑了一件體面的衣服。“多少錢?”母親摸了摸衣服問道。“才800多塊。”妻子說。母親一聽就讓我把衣服退掉,說這點兒布料哪兒能要那么多錢,一頭大豬才能換這個價錢,我買了她也不敢穿。我知道母親的脾氣,便依了她。瞅瞅自己身上的名牌服裝,哪件不比這件貴啊。和母親來自同一個家庭,走在一起,生活水平卻差了好幾個時代,我心中又產生了背叛至親的愧疚。
在合肥的那段時間,母親還像原來那樣,總是閑不住,每天都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母親知道我愛吃鍋餅,特意買了一大袋面粉,和面,搟面,切成方塊兒貼在鍋上。吃著母親做的香噴噴的鍋餅,就像咀嚼著兒時幸福的歲月。然而,母親終究還是不習慣城市的生活,住了半個多月便決定要走。
2008年,我有了兒子,有了他便有了有他的快樂和艱辛,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會。養兒方知父母恩。和妻子商量后,我決定再接父母來合肥居住。2010年國慶節,我和妻兒都回了老家。
老家真的老了,見一次變一個樣兒,這一次看到闊別多年的老家時,我長久未流的眼淚頓時滿眶。當初威風凜凜的兩扇大鐵門,如今已銹跡斑斑;偌大的院子,和兒時并無兩樣,只是已不見雞鴨成群、牛羊追逐的場景;院子里旺盛的,是叫不出名字的雜草,尤其在院角,深能及膝,給人的感覺,這院子就是一塊無人居住的閑地。當初平整的屋瓦,現在凹一塊凸一塊的,上面落滿了枯葉和干枝,紅色的磚墻有一處還裂了一道縫。
母親見到我,先是一愣,而后又笑了,說:“慶兒,你總算回來啦!”人也不經老,母親說話也不復先前的暢快、圓潤。看著瘦得如刀削一般的母親,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而且產生了抱著母親大哭一場的沖動。我揉了揉酸酸的鼻子,使勁咽了口唾液,控制住情緒,然后,把母親扶進堂屋里坐下。
整個晚上,我和妻子都在勸說父母去合肥居住。父親答應了,母親卻依然搖頭。后來,我用了激將法,把盛滿茶水的杯子往地上一甩,咆哮道:“你要是不去,我以后就不理你啦!”母親吃驚地望著我,剛放進嘴里的花生米也吐了出來。一家人沉默了許久。最后,母親還是做出了出乎我意料的決定—她自己住在家里。我又以為,父親跟我過,時間長了,母親也會跟了去。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終究還是沒去,她再也不可能去了。
2010年10月25日,母親一口痰沒上來,長眠在西屋的軟床上。那一年,母親58歲。
母親還不算老!
當時,要是家中有人陪著母親,母親或許不會走。
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是我一輩子的愧疚。此后,我常常夢見母親,常常從夢中哭醒。醒來的暗夜,我淚流滿面,悲傷如同身邊的黑暗,無所不在地裹著我。
“她受了一輩子苦。”給母親燒紙時,父親對我們說。
“你也該寬心啦!你的心血沒白費,慶兒的房子很好,過得也不錯。”父親對母親說。
聽了父親的話,我忽然明白,我在城市尚不算豪華的窩,是建立在農村老家衰敗的基礎上的;而我的好日子,也是以犧牲母親的幸福換來的。
如果能重來,我會先把農村的家弄得很溫暖,再建設城市的窩;如果上蒼允許,我愿用我10年的壽命,來延長母親一年的幸福。
可是,生活沒有如果。
母親是我生命的源頭,沒有母親的我,生命是不完整的。如今,四處打拼的我,所愿并努力要做到的,就是讓父親的日子靜好,妻兒的生活安穩,再苦再累都無所謂,都能挺住,直到我死亡,埋在鄉村母親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