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蘇東坡這幾句,讀來不禁令人一笑。只是他沒有說,劣劣茶也是勝白水的。舊時,吾鄉(xiāng)少茶,偶爾有,也都是粗茶,實在不好意思說泡茶。客人來了,只是說,水泡著了,喝水啊。
可能是因為茶太過珍貴,好多能沖泡的東西便都稱為茶了。最有特點的有兩種,一是米茶,一是面茶。南米北麥,各炒各的。
鄭板橋給四弟信中說:“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
“暖老溫貧”,四個好字。其實,炒米為茶,炒面為茶,都含著這四個字,雖說冷水燒熱本來就是心意,可不加點兒東西,總好像欠缺點什么。
汪曾祺先生寫: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zhí)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炒米微黃,白嘴吃好,做米糖也好,自然,沖一碗當(dāng)茶喝也好—炒米見了水,一下就膨脹了,加點兒糖,順著喉嚨就進肚了,不麻煩牙齒。
也有加鹽的,成了鹽茶。鹽茶要擂,有專門的擂具,沒有也行,放在小石碓里,三兩下就成了。如此太速成,沒有慢慢擂著有意思,跟慢櫓搖船捉醉魚一樣,有樂趣在里頭。
除了炒米,鹽茶有時還要加點料,茶葉可加可不加,要加炒熟的黃豆或者綠豆、花生、芝麻,各種干果仁;也有加調(diào)料的,像干姜、草果、陳皮,想加點兒什么都沒有問題,只要擂得細。
添在碗里,水煮開,高壺沖散,香氣勾人。端起來慢慢喝,不能等涼,鹽茶滾燙時最出味、最香。
鹽茶到處都有人喝,這其中廣東海豐人喝鹽茶有些名氣,據(jù)說沒事就喝。也許舊時芝麻難得,鹽茶下芝麻還有故事,《海豐竹枝詞》里錄有黃漢宗的一首:
海豐時俗尚咸茶,牙缽擎來共一家。厚薄人情何處見,看她多少下芝麻。
面茶較之鹽茶,因為不用擂,是直接用面粉炒的,一碗沖出來差不多就是“糊”了,因此也細膩一些。
面茶有葷有素,就看炒面子時加不加油脂。炒面子這事兒,麥面能炒,玉米面也能炒,著急不得。凈鍋之后,灶里燒火,幾近點燭那樣的小火,慢慢翻炒,面粉變黃起鍋。
炒面子古時還是一味藥,“每以方寸匕入粥中食用,能療日瀉百行,師不救者。”李時珍《本草綱目》里記了唐人《外臺秘要》的單方。方寸匕是古代量取藥末的器具,一方匕相當(dāng)于金石藥末2克的樣子,草木藥末才1克。這個單方如今鄉(xiāng)下還在用,特別是小孩拉肚子時,炒點炒面沖了喝,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炒面子可以白口吃,只是得閉口嚼,不能說話不能笑,不然,噴人一臉不說,關(guān)鍵是嗆得自己難受。
將炒面沖了來喝,并非引車賣漿者專屬,王公貴族也要喝的。《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寫到尤氏和惜春吵完架去了李紈那兒,李紈說“昨日他姨娘送來好茶面子”,要人對碗給她喝。第七十七回,天亮?xí)r,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又說:“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賈政要賈寶玉來喝面茶,不知喝的是素的還是葷的?
葷面茶也叫油茶,元人忽思慧《飲膳正要》曰:“羊油又作油茶,以油煎滾,用面粉炒黃攪之,佐以椒鹽蔥桂之類,以凝冷成團。每摘少許,煎湯飲之,冬日最宜,體溫而適口。”
后來沒有這樣“成團”的油茶了,牛油炒得多些,里頭擱些黑白芝麻、碎末兒果仁,直接沖在碗里,不加蔥末。要是煮著喝,切點香菜或者芹菜撒在里頭,立刻添色不少。喝油茶,要是有馓子來泡,吃起來很好玩,開始還是脆響,慢慢不脆了,后來馓子便耍賴一樣軟在碗里。
《隨園食單》里說:“熬粗茶葉汁,炒面兌之,加芝麻醬亦可,加牛乳亦可,微加一撮鹽。無乳則加奶酥、奶皮亦可。”袁枚這個做法挺新潮,不過,想著牛奶添進去有點甜,油茶的味道有點兒不正了。
從前待客,客來吃茶,客走要喝湯。湯是啥湯?朱彧《萍州可談》中說:“湯取藥材甘草者屑之,或溫或涼,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
后來不知道怎么的不喝湯了,只是喝茶,有不招待見的,主人端起茶碗,知趣的就得告辭了。
禮失而求諸野,這話總是不錯。岳父住在聞一多故里巴河的對岸,有一回去幾十里外的羅田做客,一進門,爆竹即響;落座不久,好多人魚貫而入,一手持壺,一手持杯,來獻茶。有清茶,有糊米茶,有糖茶,亦有鹽茶,這盛情讓岳父甚為不安。主人說,只管享用,是敝村的風(fēng)俗。岳父念念不忘,古風(fēng)蕩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