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勇 李知睿
(1.武漢大學經濟發展研究中心 湖北武漢 430072)
(2.武漢大學美國加拿大經濟研究所 湖北武漢 430072)
自2013年習近平主席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即“一帶一路”倡議以來,以貿易暢通為核心內容的“五通”建設一度被中國與沿線各國政府和企業列為務實推進“一帶一路”倡議高質量發展的優先領域和重點方向。但與此同時,一系列非傳統安全風險特別是恐怖主義風險逐步超越國家間的傳統安全困境,給“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廣大地域帶來的公共安全威脅與日俱增。新時代背景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貿易發展與合作不僅應當在意貿易的經濟利得,還要關注以恐怖主義為代表的非傳統安全風險日益向貿易等經濟領域的滲透趨勢,確保經貿合作健康、穩定與高質量發展。
“中巴經濟走廊”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第一項大規模、全方位幫助他國發展經濟的國家級項目,堪稱沿線合作發展的旗艦項目和示范工程(高柏和甄志宏,2017)。隨著項目推進,中巴聯盟合作的定位已由過去的地緣政治、地緣戰略逐步轉向地緣經濟(陳繼勇和李知睿,2019),更加強調通過互利共贏筑牢貿易暢通的經濟果實。但鑒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中巴經濟走廊”及其周邊國家因其所處特殊和復雜的地緣位置而面臨相對更多非傳統安全風險的干擾(尤其是恐怖主義),給該地區國家間的貿易合作蒙上陰影。
恐怖主義的嬗變與國家(或地區)間合作關系的走向似乎有著某種相關性。當今世界,恐怖主義的基本內涵、實施動機和襲擊目標等都在不斷變化。從基本內涵來看,恐怖主義的行動范圍日益超出一國的地理邊界;從實施動機和襲擊目標來看,恐怖主義從過去恐怖分子為反對殖民壓迫襲擊政治領袖的暴力抗爭逐漸轉向當今為達到某種政治、經濟或宗教目的而襲擊包括廣大民眾在內的大量社會目標。“9·11事件”以來,其對貿易、金融等經濟領域產生的負面沖擊備受關注,恐怖主義的影響也在不斷沖破傳統意義上地緣政治斗爭的藩籬而逐漸滲入全球地緣經濟發展的歷史軌道。當前,恐怖主義日益呈現出國內、跨國恐怖主義交織并存,地緣政治滲透向地緣經濟滲透動態演進的地緣安全風險新格局。
美國國家恐怖主義及反恐研究會(national consortium for the study of terrorism and responses to terrorism,START)數據顯示,1970—2015年間,全球恐怖襲擊總頻次高達157 251次,其中超過一半都發生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全球總計350 568人在各類恐怖襲擊活動中喪生,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占比接近六成(見表1)。趙敏燕等(2016)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恐怖襲擊事件和死亡人數的時空分布進行核密度估計,進一步發現:“一帶一路”沿線的恐怖襲擊又集中分布在以“中巴經濟走廊”及其周邊國家為代表的,包含東非—中東—中亞—南亞等次區域構成的恐怖主義“動蕩弧”地帶,恐怖分子通過恐怖行動肆意擴大除直接受害者之外的打擊范圍,從而使人人感到自危。

表1 1970—2015年全球與“一帶一路”恐怖主義概況
近年,“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的國內、跨國恐怖襲擊事件呈現快速上升勢頭(見圖1),但跨國恐怖襲擊事件自2014年以來略有減少。從襲擊頻次來看,盡管跨國恐怖襲擊通常更能引起媒體和大眾的關注,但實際上,國內恐怖襲擊事件的數量仍遠多于跨國恐怖襲擊事件。從襲擊傷亡人數來看,跨國恐怖襲擊造成的人員傷亡規模雖小于國內恐怖襲擊(見圖2),但由它引發的經貿不確定性以及襲擊后帶給當地民眾的恐懼心理似乎并不比國內恐怖襲擊要小。需要注意的是,恐怖襲擊引發的經貿不確定性和社會恐慌情緒往往是長期性的,會逐漸擴散到當地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方方面面,這也符合國際主流媒體一貫對恐怖襲擊及其后續影響予以追蹤報道的現實情形。

圖1 CPEC周邊國家恐怖襲擊頻次

圖2 CPEC周邊國家恐怖襲擊傷亡人數
由此可見,“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是當前“一帶一路”沿線恐怖襲擊最猖獗、恐怖主義風險最高的地區,推進與該地區內國家間的出口貿易須注重貿易利得和貿易安全的綜合考量。正如國內恐怖襲擊和跨國恐怖襲擊在發生頻次和傷亡規模比例上并非1∶1,其實際造成的經濟社會影響也不盡相同,如若在實證研究中僅用跨國恐怖襲擊來計算恐怖襲擊總頻次,抑或是單純用恐怖襲擊總頻次來估計其對雙邊出口貿易的影響,估計結果均可能失效。
本文運用調整設定的引力模型,對“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2005—2015年間恐怖主義與出口貿易的因果關系進行基本識別,接著重點討論不同類型的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異質性影響機制,最后給出實證研究的結論和相關政策建議。
在探討恐怖主義與貿易的因果關系之前,有必要清楚界定何謂恐怖主義。恐怖主義常常可能在不同的研究側面下反映不同的內涵和意旨。為盡量減少概念差異帶來的干擾,本文采用Enders和Sandler(2012)給出的定義,恐怖主義是亞國家集團或秘密代理人攻擊非戰斗人員、預謀的且具有政治、經濟、宗教或意識形態動機的暴力行為,這種行為通常是為了影響公眾。
恐怖主義在廣義上分為國內恐怖主義(domestic terrorism)和跨國恐怖主義(transnational terrorism)兩種類型。①有些研究也分為三類,包括國內恐怖主義、跨國恐怖主義和自殺式恐怖襲擊(suicide terrorist attack)。本文只重點考察前兩類與貿易間的因果關系。通過肇事者(perpetrators)、直接受害者(victims)、廣大群眾(audiences)以及影響力范圍可以知道,國內恐怖主義僅僅局限在肇事者對其所屬國家內的受害者和廣大群眾實施的直接和間接暴恐襲擊。而跨國恐怖主義的影響往往超出肇事者所屬國家的范圍,它通常指的是一個國家發生的某起恐怖事件涉及來自他國的受害者、襲擊目標,抑或肇事者中有的來自其他國家的恐怖組織,都可被定性為跨國恐怖主義。
(1)直接影響。雖然有關恐怖主義對國民經濟危害的學術成果在“9·11事件”后呈“井噴式”增長,然而與本文關注的恐怖主義對貿易直接影響的文獻還比較稀缺①在本文中,恐怖主義對貿易的直接影響(以及下文中的間接影響)都指的是恐怖主義對貿易流的宏觀層面影響。,對恐怖主義進行分類并作細致探究的則更少。過往研究顯示,一般意義上,恐怖主義會對貿易產生直接抑制作用(Gaibulloev和Sandler,2011),從而將貿易、投資導向更為安全的第三國。目前,該領域學者尚未達成一致認識。為厘清有關恐怖主義對貿易(或投資)直接影響的研究脈絡,本文選取了一些極具代表性的實證文獻進行討論。
一些研究發現恐怖主義對貿易活動具有顯著負面影響。Pham和Doucouliagos(2017)運用貿易引力模型檢驗了全球160個國家1976—2014年間鄰國恐怖主義對貿易的影響,發現恐怖襲擊每增加1%將減少約640萬美元的全球貿易額,這種負面效應甚至在零傷亡的恐怖事件中也存在。Mirza和Verdier(2014)發現恐怖襲擊頻次每增加1%,將使美國從恐怖襲擊發生國的進口減少約0.01%,而Nitsch和Schumacher(2004)發現貿易伙伴國的恐怖襲擊每增長1倍將會減少約4%的雙邊貿易,這種貿易額減少主要受跨國恐怖襲擊影響。少數中國學者從“一帶一路”倡議的視角探討了恐怖主義與貿易的關系。李兵和顏曉晨(2018)運用引力模型考察了恐怖襲擊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出口的影響,發現恐怖襲擊顯著抑制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出口貿易規模。吐爾遜和阿布來提(2018)借助GTD數據庫,對中國與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三國貿易與恐怖主義風險間的關系進行實證檢驗,發現恐怖襲擊人員傷亡越多,中國對三國的出口減少也越多。張曉磊和張二震(2017)實證檢驗了2000—2013年恐怖活動風險對66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貿易依存度的跨國面板數據,結論表明一國恐怖活動風險的上升會顯著拉低其貿易依存度,也即產生所謂“貿易隔離效應”。
也有部分實證文獻得出與上述研究不太一致的結論。Bandyopadhyay等(2018)采用1995—2012年的國家對數據,運用引力模型分別檢驗國內、跨國恐怖主義對全球151個國家雙邊貿易的影響,發現兩類恐怖主義對初級產品貿易并未產生明顯影響,卻都對制成品貿易產生顯著抑制作用。Egger和Gassebner(2015)使用恐怖襲擊頻次(或死亡人數)與雙邊貿易的月度數據集,揭示了恐怖襲擊與貿易間的因果關系,發現跨國恐怖襲擊僅在中長期內對美國的雙多邊貿易構成負面影響,而短期影響可忽略不計。Li(2009)使用國際恐怖主義:恐怖事件的屬性(international terrorism:attributes of terrorist events,ITERATE)數據庫中的跨國恐怖事件數據重新檢驗了恐怖主義對貿易的影響,指出在控制了國家對固定效應和時間效應后,部分分組回歸中恐怖主義對貿易具有正影響。
甚至還有少數研究并未發現恐怖主義與貿易(或投資)間存在關聯。Li(2006)將恐怖主義分為可預期的恐怖主義(anticipated terrorism)事件(發生在具有中長期恐怖襲擊歷史的國家)和不可預期的恐怖主義(unanticipated terrorism)事件(發生在幾乎沒有恐怖襲擊歷史的國家),結論顯示兩種恐怖主義事件均未對樣本國家的FDI流入量產生任何影響。
據此,提出本文第一輪理論假設:
H1(a):恐怖主義會抑制出口貿易。
H1(b):國內恐怖主義會抑制出口貿易。
H1(c):跨國恐怖主義會抑制出口貿易。
(2)間接影響。目前,關于恐怖主義對貿易間接影響(也即恐怖主義與貿易的非線性關系)的研究成果來源于“9·11事件”后的西方學術界,本文主要考察其中兩類較少被關注的間接影響機制——距離機制和經濟活動及發展水平機制。
Mitra等(2018)使用調整設定的引力模型實證檢驗2000—2014年跨國恐怖主義對58個來源國和26個目的國間的國際航空客流的影響,發現跨國恐怖主義對國際航空客流具有顯著的負面效應,尤其對短距離航班的負面影響更大。另外,恐怖主義往往集中在一些地緣熱點(Braithwaite和Li,2007),亦有學者從距離恐怖主義策源地遠近的視角間接考察地理距離在“恐怖主義—貿易”因果鏈條中的作用,發現一國越接近恐怖主義源頭,貿易的負面溢出效應就越大,反過來說明恐怖主義的鄰近區域可能更易遭受干擾與破壞(De Sousa等,2009)。
據此,提出本文第二輪理論假設:
H2(a):運輸距離越長,國內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越小。
H2(b):運輸距離越長,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越小。
Sandler(2015)認為恐怖主義的社會經濟危害主要并不在于對社會群眾及其財產造成的直接損失,而在于引發社會的持續性恐慌,當這種恐慌傳遞到由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組成的一系列經濟活動中時,勢必造成經濟社會失序,最終貿易部門也不能獨善其身。Czinkota等(2010)發現跨國恐怖主義尤其是一國的鄰國發生恐怖襲擊會給該國的國民收入帶來負面沖擊,最終減少該國與其鄰國間的雙邊貿易。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學者從反恐行動(counter-terrorism efforts)的視角切入,認為一國貿易額占本國GDP比重越大,越有可能投入較多資金和資源用于加強本國的反恐力度(陳繼勇等,2020),從而確保貿易合作的安全與效益。
據此,提出本文第三輪理論假設:
H3(a):(目的國或來源國)經濟活動及發展水平越高越可能減弱國內恐怖主義對貿易的負面效應。①這里的目的國和來源國視角分別指的是某類恐怖主義活動的襲擊對象國和策源國,并非國家對貿易的雙方。
H3(b):(目的國或來源國)經濟活動及發展水平越高越可能減弱跨國恐怖主義對貿易的負面效應。
綜上,本文與過往文獻研究有以下三點不同:
第一,本文以位于“一帶一路”沿線恐怖主義“動蕩弧”地帶的“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作為研究對象,初步探討了該地區恐怖主義對出口貿易的影響機制,一定程度填補了國內該方面研究的空白。第二,目前相關研究中很少有學者考慮對恐怖主義進行廣義分類,大多數研究僅關注跨國恐怖襲擊的經貿影響。本文比較分析了兩類恐怖襲擊對“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出口貿易的異質性影響機制。第三,本文采用調整設定的引力模型,創新性地引入“來源國—年份”固定效應(source-year fixed effect)和“目的國—年份”固定效應(destination-year fixed effect)分別控制國家對數據中不可觀測的影響因素,不僅降低了遺漏變量風險,也有助于解決潛在內生性問題。
引力模型常常被用于實證研究雙邊經貿關系,其思想溯源于萬有引力定律,然而早期的引力模型因缺乏堅實的微觀理論基礎,多被學者們詬病。Anderson(1979)基于無摩擦、完全分工假定給出的引力模型簡單理論推導推動了后繼學者對其理論基礎的探究和完善。
本文的理論基礎源自Anderson和Van Wincoop(2003)、Anderson和Yotov(2010)和Anderson等(2014),將恐怖主義風險視為多邊阻力(multilateral resistances)之一納入引力模型,而研究的主要目的即實證檢驗恐怖主義風險對貿易的影響及其傳導機制。
與傳統引力模型設定方式不同,本文借鑒Pham和Doucouliago(s2017)、Mitra等(2018)的做法,將模型具體設定為:

本文選取2005—2015年“中巴經濟走廊”周邊16國的面板數據,相關變量及數據說明如下:
(1)被解釋變量。出口貿易流量數據來自聯合國商品貿易數據庫(UN Comtrade Database)BEC分類下的加總數據。與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本文被解釋變量采用出口貿易的國家對數據,為后文分析(目的國或來源國視角)恐怖襲擊對出口貿易的影響機制提供便利。
(2)核心解釋變量。各國恐怖主義(Terror)數據來自GTD數據庫,將各國恐怖襲擊總頻次除以當年人口規模(Pop),以剔除人口規模差異對恐怖主義的影響。鑒于樣本是國家對數據,為刻畫“相互交織”的恐怖襲擊對雙邊出口貿易的影響,取目的國或來源國經人口規模標準化后的恐怖襲擊總頻次的乘積作為恐怖主義風險的衡量指標,最終以(1+Terrnumit/Popit)*(1+Terrnumjt/Popjt) 形式計算,加上數字1以確保在對樣本數據取對數和中心化處理過程中不會因觀測值為0被舍棄。此外,本文還分別從國內、跨國恐怖主義視角考察恐怖襲擊對出口貿易的異質性影響機制。
(3)控制變量。GDP和PGDP分別表示經濟活動規模和經濟發展水平。Dis表示運輸距離,按照貨物運輸路徑經人工測量得出。四個虛擬變量分別為共生邊界(Border)、內陸國家(Landlocked)、共同語言(Language)、是否臨海(Sea),如果雙邊國家接壤、同為內陸國、使用共同官方語言以及均為臨海國家,取1,反之取0。②所謂臨海,在本文中是指瀕臨連通大洋的海,所以中亞地區里海沿岸國家哈薩克斯坦屬于內陸國。Military Spending為樣本國軍費開支占本國GDP的比重,間接表示該國可調度的反恐行動資源。Polity為樣本國的民主度,在0—10之間取值,用來衡量國家的總體民主程度與政治體制建設水平。③在實際計算時,該指標最終可通過 ln [(1+Polityit)*(1+Polityjt)]進行計算。EFI表示樣本國的經濟自由度(economic freedom index,EFI),在0—100之間取值,綜合表征國家的貿易、投資、金融、貨幣便利化和自由化程度。①在實際計算時,該指標最終可通過 ln [(1+EFIit)*(1+EFIjt)]進行計算。RTA表示樣本國間共同簽署的區域貿易協定(regional trade agreement,RTA),雙邊國家當年簽署相關協議,取1,反之取0。
表2中,引力模型經過調整設定,匯報了“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恐怖主義對出口貿易的基準回歸結果。②表2和附錄表A3、表A4中的恐怖主義活動指標暫且使用的都是年度流量數據(flow measures)形式。在其他控制變量不變的情況下,第1列中恐怖襲擊總頻次在1%的水平上顯著抑制了出口貿易,這與理論假設H1(a)保持一致。與第1列相比,第2、3列中兩類不同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抑制作用更強烈,這與理論假設H1(b)和H1(c)是一致的。第4列中同時考慮了國內、跨國恐怖主義的存在,由于后者對出口貿易的干擾與破壞能力顯著高于前者,且兩種恐怖主義活動本身存在一定程度的相關性,同時估計會使國內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被一定程度地覆蓋吸收,但基本結論依然穩健。

表2 基準回歸結果

續表2
除了關注各類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在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其在經濟學意義上的顯著性更能使人們直觀地認識到它的即時破壞性(又稱“經濟烈度”)。第1列中,目的國(或來源國)的恐怖襲擊總頻次每增加一單位量,將導致出口貿易平均減少約0.1914效應量。①簡單計算可知,平均意義上,每增加一單位量恐怖襲擊總頻次,相當于國家對層面的恐怖襲擊發生e0.251=1.2853(次),故每增加一次恐怖襲擊,對應平均意義上每次恐怖襲擊對國家對出口貿易的效應量=0.1914÷1.2853=0.1489,造成的國家對出口貿易金額=e18.447×0.1489 ≈15.2871(百萬美元/次),后續計算的邏輯類似,不再贅述。換句話說,每增加一次額外的恐怖襲擊(通常這些恐怖襲擊的規模都不會太大,甚至一些襲擊的死亡人數為零),將導致出口貿易平均減少0.1489效應量(或約1 528.71萬美元/次)。具體來看,第2、3列中,目的國(或來源國)的國內、跨國恐怖襲擊頻次每增加一單位量,將分別導致出口貿易平均減少約0.4932和1.0667效應量,后者總體上對出口貿易的經濟烈度平均超出前者約一半以上。如若這種負貿易效應被分攤到每次恐怖襲擊事件中,每增加一次額外的國內恐怖襲擊,將導致出口貿易平均減少0.4725效應量(或約4 851.01萬美元/次),而每增加一次額外的跨國恐怖襲擊,將導致出口貿易平均減少0.9612效應量(或約9 868.34萬美元/次)。無論是從總體還是單次襲擊對出口貿易的經濟烈度來看,跨國恐怖襲擊的經濟烈度均高于國內恐怖襲擊。值得注意的是,后者的發生頻次通常是前者的數倍,雖然單次襲擊的貿易額損失不及跨國恐怖襲擊(少損失約5 017.33萬美元/次),但“聚沙成塔”的危害依然不容忽視。總之,針對出口貿易這種跨國移動性質更明顯的經濟行為,我們有理由相信,跨國恐怖主義較國內恐怖主義相對更大的襲擊范圍更有可能將襲擊的目標瞄準開展經貿活動的企業或商務旅行的個人,更易引發短期內出口貿易的波動。另外,單次襲擊造成的貿易額損失與年度出口貿易額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側面反映了恐怖襲擊對出口貿易的即期負面效應是有限的。②約翰·加普,恐怖襲擊的經濟影響十分有限,2015年11月20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4924?ccode=LanguageSwitch&archive,2019年4月3日訪問。從長期來看,恐怖襲擊事件累積后會不斷增加貿易的營運成本,給未來的貿易合作蒙上陰影。
各模型整體擬合性較好,引力模型的經典解釋變量運輸距離 ln(Disij) 的系數在所有模型中顯著為負,其他控制變量如Languageij、Seaij、ln(Polityijt)、RTAijt的系數和顯著性均與理論預期基本相符。
1.內生性分析
本節對上述基準回歸進行穩健性檢驗,主要考察出口貿易對國內、跨國恐怖主義活動頻率變化的敏感度(sensitivity)。各類恐怖主義活動是經恐怖組織和恐怖分子精心策劃的、有準備的政治暴力行動,其水平項用于衡量恐怖襲擊缺乏較好的外生性沖擊效果。另外,開展商貿活動的各類企業或個人亦有可能考慮到出口市場的固定進入成本等而選擇是否最終出口到該市場。因此,原基準引力模型可能存在內生性風險。本文認為存在三方面的內生性風險:第一,貿易收入占GDP比重較高的國家可能更愿意增加本國的反恐投入以確保出口貿易的暢通與安全,這可能引發變量系數被高估的風險;第二,恐怖分子可能更愿意在經濟活動(包括貿易)頻繁的國家或地區實施恐怖行動,這可能引發變量系數被低估的風險;第三,Helpman等(2008)認為出口企業在面臨較大的固定進入成本時可能因出口意愿下降而選擇不出口,從而導致“零貿易問題”,這可能引發變量系數被高估的風險。①因篇幅所限,此處省略了第三方面內生性檢驗的相關內容分析,也即模型估計是否受“零貿易問題”的嚴重影響,感興趣的讀者可在《經濟科學》官網論文頁面“附錄與擴展”欄目下載。
因此,需要采用工具變量法解決上述內生性風險。通常,在較難尋找到完美工具變量時,一個有效解決方法是采用內生變量的滯后項。本文中,至少還沒有充足的證據表明過去的恐怖襲擊會受到當前出口貿易的影響。因此,針對前述第一、二方面內生性風險,本文參考Bandyopadhyay等(2014)、張曉磊和張二震(2017)的做法,以滯后1期的恐怖主義指標和恐怖襲擊導致的年度死亡人數(ln(Terr_killijt))及其滯后1期(ln(Terr_killij(t-1)))作為工具變量,進行兩階段最小二乘估計(2SLS)。然而,使用2SLS估計的前提是存在內生變量,為此進行異方差穩健Wu-HausmanF檢驗,并匯報相應的一階段回歸結果。②因篇幅所限,此處省略了針對第一、二方面內生性檢驗的2SLS一階段回歸結果與說明,感興趣的讀者可在《經濟科學》官網論文頁面“附錄與擴展”欄目下載。
2.恐怖主義中長期效應檢驗
2SLS估計一定程度降低了反向因果對模型估計的潛在影響,但同時也衍生出一個新問題——恐怖襲擊對出口貿易是否在中長期內具有顯著的動態效應?不同于恐怖主義水平項對貿易的即期效應分析,參考Egger和Gassebner(2015)對恐怖主義存量指標的做法,最終將這一指標的計算公式設定為:

其中,n是滯后上限,i是恐怖主義的滯后期數,1/n是恐怖主義活動的衰減率,距離恐怖主義水平項較近的滯后期存量指標被賦予相對更高的權數。存量指標相較于水平項主要有兩點優勢:一是使得在中長期內考察恐怖主義對出口貿易的動態效應成為可能;二是距離恐怖主義水平項較遠的滯后期存量指標更不可能受當前出口貿易的反向因果機制干擾,其外生性和隨機性更優。
Egger和Gassebner(2015)的月度數據研究顯示,一次恐怖襲擊在發生后的一年半(18個月)及之后依然對社會經濟產生影響可稱為具有中長期效應。③本文使用的是恐怖主義的年度數據,年度數據將全年所有的恐怖襲擊影響平均到一個點上,這里將一年內發生的每一次恐怖襲擊事件做同質化處理。故使用恐怖主義年度數據考察其對貿易的中長期效應一般會拉長該效應存續的時間跨度,這樣也更方便討論其中長期性的滯后期數。由于本文采用的是年度恐怖主義數據,參考Pham和Doucouliagos(2017)的做法,對考察期內的恐怖主義水平項分別求滯后1至5期的加權平均存量。另外,為提高估計效率,采用兩步GMM法進行估計①滯后2、4期的結果與滯后1、3、5期在系數符號和顯著性上基本一致,故不再贅述,如需備索。為提高估計效率,后文回歸全部采用兩步GMM估計。,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考慮內生性的恐怖主義中長期效應回歸結果
與第1列的水平項相比,第(2)—(4)列中所有恐怖主義活動的滯后存量指標均顯著抑制了出口貿易,表明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確存在中長期動態效應。首先,恐怖襲擊總頻次對出口貿易的中長期動態效應隨時間呈逐年衰減趨勢,與過往研究保持一致(Mitra等,2018)。進一步看,跨國恐怖主義對出口貿易的中長期動態效應依然顯著高于國內恐怖主義,這可能與其單次襲擊的經濟烈度更大有關。其次,前者的中長期動態效應衰減速率較后者更快,這可能是因為跨國恐怖襲擊頻次明顯少于國內恐怖襲擊,相鄰兩次襲擊的時間間隔相對更長,而恐怖襲擊作為一種典型的政治暴力,其對經貿領域產生影響通常都存在一定時滯,當下一輪襲擊來臨時,上一輪襲擊對出口貿易的負面效應可能已基本散去。再次,Berrebi和Ostwald(2015)認為恐怖主義具有歷史時間維度上的“前赴后繼”特征,當過去數年的“舊”恐怖主義效應不斷衰減的同時,新一輪恐怖主義矛盾也早已處在醞釀發展的動態過程中,這從各存量指標由滯后1期進入水平項后的貿易邊際效應再次增大中可以窺見。
本節將分別討論距離機制、經濟活動及發展水平機制如何調節不同類型的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影響。
由表4可知,國內、跨國恐怖主義活動依然在1%的水平上抑制出口貿易,后者的系數明顯大于前者,與前文結論保持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與表3、表A3中結果不同,在其他控制變量不變的情況下,引入恐怖主義風險與運輸距離的交叉項后,跨國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影響呈現出十分顯著的非線性特征,與理論假設H2(a)保持一致,但這種特征在國內恐怖主義活動中并不顯著,這與理論假設H2(b)不符。

表4 恐怖主義的距離機制檢驗回歸結果
平均來看,跨國恐怖主義對出口貿易的邊際效應系數為-1.1938②簡單計算可知,平均意義上,運輸距離增加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調節效應=12.1936-1.6978×7.884=-1.1938,為負值,這意味著運輸距離的增加可能減弱跨國恐怖主義對貿易的負面影響。,這意味著運輸距離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整體上起負調節作用,但是這種負調節作用僅在一定的運輸距離以上才會出現,當運輸距離較短時,跨國恐怖主義依然對出口貿易起到更明顯的抑制作用。換句話說,跨國恐怖分子更青睞于對運輸距離相對較短的出口貿易活動實施破壞性干擾,以便快速營造貿易投資等經濟活動的混亂局面,從而實現其制造暴力物質破壞,煽動社會恐怖情緒的政治、經濟和宗教目的。③從表4中的第4列可知,運輸距離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的調節效應=12.1936-1.6978×ln(Disij),該調節效應為 0 值時的運輸距離臨界值=e12.1936/1.6978≈1 316(千米),當運輸距離處于[0,1 316]的區間內時,其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起正調節作用,但這種作用隨著運輸距離增加而不斷減弱。當運輸距離跨越1 316千米的臨界值時,其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起負調節作用,且隨著運輸距離的增加,這種負調節作用的絕對值不斷增大,意味著運輸距離越遠,跨國恐怖主義抑制出口貿易的可能性越低。
由表5可知,與距離機制檢驗的模型設定不同,“目的國—年份”固定效應和“來源國—年份”固定效應不再同時加入模型。為減少第一方面內生性和遺漏變量的風險,引入軍費支出作為額外控制變量,該變量可較好地衡量國家內部反恐行動實施水平。

表5 恐怖主義的經濟活動及發展水平機制檢驗回歸結果(目的國視角)
在目的國視角下,引入經濟活動規模(GDP)和經濟發展水平(PGDP)變量作為中介和調節變量之后,發現跨國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影響在10%的顯著性水平上依賴于目的國的經濟發展水平①簡單計算可知,平均意義上,隨著目的國經濟發展水平提升,雖然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1.5540-0.2537×8.669=-0.6453 為負值,然而調節效應為負值,這意味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升可能減弱跨國恐怖主義對貿易的負面效應。,經濟發展水平越高,越可能緩和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抑制效應,這與目的國情境下的理論假設H3(b)保持一致。一種可能的解釋是,跨國恐怖主義活動在目的國內營造的不安全氛圍作為一種隱形的貿易成本(Anderson和Marcouiller,2002),阻礙了貿易的正常開展,經濟規模較大和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國家為促進貿易發展和維護貿易安全,會投入資金用于反恐行動來提升本國安全監管水平,這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恐怖分子在當地實施暴恐行動的成本和難度系數,助力了貿易活動的有序、安全進行。不可否認,監管升級的同時也可能因通關時間延長引致額外的貿易成本。②從表5中的第4列可知,目的國的經濟發展水平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調節效應=1.5540-0.2537×ln(PGDPjt),該調節效應為0值時的目的國經濟發展水平臨界值=e1.5540/0.2537 ≈ 457(美元),當目的國經濟發展水平處于[0,457]的區間內時,其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起正調節作用,但這種作用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增加而不斷減弱。當經濟發展水平超過457美元的臨界值時,其對跨國恐怖主義的貿易邊際效應起負調節作用,且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增加,這種負調節作用的絕對值不斷增大,意味著目的國經濟發展水平越高,越可能緩解跨國恐怖主義對雙邊出口貿易的抑制作用。
本文使用調整設定的引力模型,實證檢驗了2005—2015年不同類型的恐怖主義活動對“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出口貿易的異質性影響及其傳導機制,發現:(1)國內、跨國恐怖主義活動顯著抑制了出口貿易,后者的貿易干擾與破壞能力明顯高于前者,短期內這種干擾與破壞能力是有限的;(2)國內、跨國恐怖主義活動對出口貿易的負面效應帶有中長期特征,后者較前者的動態衰減速率更快;(3)跨國恐怖分子更青睞于對運輸距離較短的出口貿易活動實施破壞性干擾;(4)目的國經濟發展水平越高,出口對跨國恐怖主義負面效應的敏感度越弱,而來源國經濟發展水平越高,出口對國內恐怖主義負面效應的敏感度越強。
由前面的分析不難發現,國內、跨國恐怖主義活動對“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的出口貿易具有顯著負面效應,為有效防范地區內貿易合作過程中面臨的異質性恐怖主義風險和挑戰,確保“一帶一路”建設在中長期內實現“貿易暢通、互利共贏”的遠景目標,中國與其余經濟走廊周邊國家應努力做到以下兩點:
第一,“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貿易安全與便利化合作過程中應明確各方權利與義務,充分利用地區內已有的上海合作組織(SCO)、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CC)等區域性制度架構彌補該地區國家普遍存在的貿易穩定性差的問題。各方應致力于建立和完善“單一窗口”、“認證經營者”(AEO)等制度體系,促進各式貨物運輸(長、短途運輸)、交通工具(公路、鐵路、航空、海運、管道)和商貿經營主體(企業、個人)信息的交換與管理。各國海關、質檢及交通運輸部門可通過能力建設、能力援助及經驗交流,加強海關等邊境管理部門之間的溝通與合作,通過分析與運用大數據信息,提升各國海關的風險(尤其是跨國恐怖主義)預警與防范能力,推進地區內跨境貿易多式聯運和海陸空基礎設施的互聯互通。
第二,中國與其余經濟走廊周邊國家需要共同參與到打擊各式恐怖主義等非傳統安全威脅的維和行動中來。日益猖獗的恐怖主義活動,尤其是跨國恐怖主義,其單次襲擊的經濟烈度大、來勢洶涌且具有持續性破壞力,相比近年來“本土化”、“草根化”勢頭日盛的國內恐怖主義,其對“中巴經濟走廊”周邊國家間貿易往來的干擾和破壞程度更甚,但依然不可忽視國內恐怖主義活動在中長期內“聚沙成塔”的貿易危害。區內各國政府須明確消除恐怖主義對經貿合作負面影響的行動是一場攻堅戰,應通過夯實海外安保服務力量平臺,構建卓有成效的反恐情報體系,扎實推進區內政經文社的和平合作與發展,以促進共同發展的方式聯手布防各類恐怖主義活動,為助力“一帶一路”整體建設,持續營造長治久安的貿易合作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