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以劇本名義之爭

本社記者 張志然

2017年，有這樣一部電視劇橫空出世，迅速成為一部現象級的作品。一時間，似乎全國上下人人都在看，人人都在議論。這部劇就是《人民的名義》。

《人民的名義》在湖南衛視“金鷹獨播劇場”播出，收視率突破8%，刷新了近十年省級衛視收視的最高紀錄。很多人都說，這部劇尺度之大，突破想象。而正是因為準確刻畫出了很多貪官的丑態，所以讓人大呼過癮。這部劇播出后，全國大量“丁義珍”式窗口遭到舉報和曝光，“丁義珍”式窗口整改問題成為當年公務員考試熱點問題。

就是這樣一部備受關注的作品，卻接連引發了兩起著作權侵權糾紛。這是因何而來？《人民的名義》到底涉嫌侵權嗎？讓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

官司緣起

《人民的名義》電視劇編劇、《人民的名義》小說作者、作家周梅森告訴記者，自己接到法院傳票后，很快就氣得住院了。

事實上，在此之前，已經有一些人告訴周梅森夫婦，有人在告這部作品。周梅森開始以為只是貪污腐敗的官員在舉報自己，所以并沒有當回事。因為類似的事情以前經常發生。《人間正道》出版后，40多個廳局級干部聯名告他，兩個副省級干部一直告到中央，3個宣傳部長提出要修改小說。周梅森很氣憤，公開回應：這只是小說，不是報告文學，一個字不改，要么你們起訴我。

而作為2017年度的熱門劇作，《人民的名義》涉嫌抄襲消息一出，網友嘩然。是劇紅遭“碰瓷”，還是抄襲剽竊？這引起了公眾的廣泛議論和猜測。

周梅森出具授權委托書，委托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金杰作為代理律師，處理《人民的名義》被訴侵權一事。金杰律師系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曾任高級法官、高級檢察官，被《方圓律政》評價為“控辯審三棲法律人”,不僅擅長刑事辯護,而且對著作權訴訟有著更深的研究和探討。

經金杰律師與上海浦東法院取得聯系，得到法院確認，原告確實在上海浦東法院起訴周梅森《人民的名義》及七家制作發行單位。由于法院郵寄地址不準確，郵寄給周梅森等幾個被告的材料被郵局退回，此后法院重新將原告的材料郵寄給代理律師金杰，周梅森才于2017年12月中旬收到法院的材料，也才看到原告的小說《暗箱》。

原來，2017年11月1日，該案已在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登記立案。隨后金杰律師針對原告的起訴書提交了書面答辯意見。11月7日，《人民的名義》制作方聯合發布維權聲明，將全力支持周梅森維護自身權利，堅決維護制作發行公司的合法權益。

判決書顯示，原告劉三田，筆名南嫫，曾在多家媒體任職。2002年年底其受聘于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東方時空》，任新聞中心專題策劃。劉三田稱，其作品《暗箱》即取材于其在中央電視臺擔任記者和專題策劃時取得的素材。

原告認為，周梅森及《人民的名義》各制片方明知而故意地剽竊了長篇小說《暗箱》的獨有的作品內容、結構、人物、情節、細節，直接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權。于是，原告劉三田將周梅森及有關的出品公司等八個被告告上法庭，要求八被告停止侵權行為，停止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一切播出、復制、發行、信息網絡傳播行為；要求周梅森停止小說《人民的名義》出版、銷售。還要求八被告在全國性媒體上刊登經原告和法院書面認可的致歉聲明，消除侵權影響，恢復原告著作權益。最后，要求八被告賠償經濟損失1800萬元，承擔原告維權的律師費20萬元。

關于《暗箱》這部小說，周梅森告訴記者，自己至今都沒有讀過。既然沒有讀過，又哪來的相似呢？

當時正值周梅森創作電視劇的關鍵時刻，面對突如其來的訴訟及各種外界干擾，金杰律師與周梅森商定，一切涉及《人民的名義》訴訟的事宜以及外界媒體采訪等有關事宜，均由金杰律師處理，周梅森不接受任何采訪，避免周梅森創作受到外界干擾，確保周梅森集中精力搞電視劇創作，直到電視劇創作和拍攝制作順利完成。后來的一系列過程證明，這個策略是正確的，否則周梅森陷入訴訟和媒體的不斷介入，就會耽誤了電視劇的創作，那樣損失就無法估量。

早在2018年1月4日，央視《談事說理》欄目發布了27分鐘的視頻，但是在節目中，并沒有出現過多關于《人民的名義》究竟存在哪些實質性相似的內容，即法律意義上的相似。

后來，央視《談事說理》欄目又聯系金杰律師，表示想再做一次深度的節目。金杰律師與《人民的名義》總監制、總發行李學政，接受了央視《談事說理》欄目的訪談。金杰律師針對原告起訴提出的所謂抄襲和相近的問題，發表了許多關于實質性比對的法律意見。

一波三折

2018年3月5日，浦東法院組織原告和被告雙方進行了第一次交換證據。

原告方提交了兩部作品比對表等有關的材料和證據，被告方也提交了針對原告方的比對表，結合作品描寫的實際，整理的完整的比對表及相關證據，包括周梅森在原告小說《暗箱》發表前幾年出版的《中國制造》《絕對權力》等八部經典小說，其中四部改編成電視劇已經播出。

交換證據中，原告方陳述了材料和證據要證明的問題，并沒有提交能夠證明被告周梅森抄襲的證據，因原告方占用法庭時間較長，等到被告方陳述證據意見時，已近中午。因此，按照法庭的意見，被告方只是簡要陳述了觀點，將比對的質證意見提交法庭，并與對方交換了比對意見和證據材料。

2018年6月5日，因原告方又提交了部分新的證據，浦東法院組織原告和被告雙方進行了第二次交換證據。因原告方提交的證據或者沒有原件，或者沒有當事人簽字，或者是紙質媒體，被告方對此均提出了異議，不予認可。雙方又交換了質證意見。但就在原告方將質證意見交給被告方后，又將其要回，不予交換。

被告方代理人金杰律師當即提出異議，要求原告方按照法庭要求交換證據和書面意見。最后，在法官的主持要求下，原告方只好又將質證意見交給被告方。

浦東法院正式通知，本案于2018年12月27日開庭。12月27日上午，為了保證下午開庭順利進行，浦東法院組織原告和被告雙方對證據的出示問題再次核對。但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原告方在開庭前日又全部更換了關于兩部作品的比對表和比對意見，重新提交了9份比對表和比對意見，文字量涉及幾萬字。原告方表示，以新提交的比對表和比對意見為準，但起訴時提交的比對表和比對意見表仍然不撤回。

按照民事訴訟的程序規則，當事人變更起訴材料，必須給對方當事人以必要的閱讀和準備時間，而原告方開庭前臨時更換材料，很顯然被告沒有時間準備新的出庭意見。

>>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 王治國攝

作為法官和檢察官出身的金杰律師非常清楚，既然原告方更換了出庭的材料，就意味著下午開庭主要針對的是原告方新提交的比對材料發表意見，被告方必須重新準備出庭意見，但已經沒有時間重新準備了。

面對這個突發情況，被告方完全可以申請延期審理。但司法實踐經驗豐富的金杰律師對此早有防備，考慮到本案已經歷時一年，網絡上對《人民的名義》抄襲和剽竊問題議論紛紛，如果再延期審理，就要拖到2019年。

漫長的訴訟已經浪費了很多寶貴的時間，這個案子不能再拖了。

金杰律師憑著對《人民的名義》小說和電視劇的研讀和閱看，憑著對原告《暗箱》小說的詳細對比，憑著自己深厚的專業功底，決定不申請延期審理，并向法官明確表明照常開庭、不申請延期的意見。14時，金杰律師帶著助理楊文律師準時到庭參與庭審。

>>《人民的名義》總發行人李學政參加《談事說理》欄目 視頻截圖

開庭審理的情況證明，原告方起訴時提交的比對表和比對意見與臨時更換的材料差距很大，原告方之所以反復更換比對材料和比對意見，是原告方并不是系統和整體的比對，而是將零散的比對點進行拼湊組合。既混淆了思想和表達的界限，又混淆了公有領域和獨創性的界限。

2018年12月27日14時，浦東法院公開開庭審理原告劉三田訴被告周梅森《人民的名義》小說和電視劇等八被告侵犯其著作權一案。由于被告方金杰律師熟悉作品，準備精細，有理有據，庭審收到了很好的法庭效果。

金杰律師在庭審中，有重點地對兩部作品進行了分析和對比。他指出，《人民的名義》與《暗箱》不近似，具有實質性區別。一是結構走向不近似；二是人物設置不近似；三是人物關系設置不近似；四是情節不相似；五是各方細節不相似；六是人名和名稱不近似。

金杰律師認為，《人民的名義》不存在抄襲的事實，請求法院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金杰律師針對原告方新提交的比對表，有針對性的分析論證，給了法庭一個清晰的比對意見，達到了協助法庭查清事實的目的，為法庭準確認定和判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2月27日下午的庭審，重點圍繞兩部作品在結構走向、人物和人物關系設置、主要情節為重點，進行了審理，法庭充分聽取了原告和被告雙方的意見。

公開宣判

2019年4月24日14時，浦東法院對本案進行了公開宣判。一審判決在分析中認為，著作權法保護的是作品的表達，而不延及作品的思想。被訴侵權作品只有在接觸并與權利人的作品在表達上構成相同或實質性相似的情況下，才構成侵權。

小說、影視作品大多數來源于現實生活，不同的人創作的作品存在一定的相近情節、場景等均屬正常。同時為鼓勵作品的創作，還應允許合理的借鑒。在作品著作權侵權判定時，先要判斷權利人主張的元素是屬于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思想，還是屬于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具有獨創性的表達，同時要剔除屬于公有領域的表達和表達方式有限的表達。

在過濾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內容之后，作品是否構成侵權的關鍵，就要看兩部作品的整體結構、具體情節、人物關系以及場景等方面的表達是否相同或實質性相似。在作品實質性相似的比對中，對結構、人物等的分析往往與情節相互交織。只有當作品的結構、人物等通過故事情節的設計、發展，按照一定的順序前后銜接并貫穿起來，形成足夠具體的、個性化的表達后，才受著作權法的保護。對作品結構是否相似可從作品的主題、情節組成內容、情節發展順序以及情節層次作用等方面，予以綜合判斷。

一審判決認為，原告小說《暗箱》與被告小說及同名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既不存在文字表達上的字面相似，也不存在作品整體結構、具體情節、人物關系等具體表達上的非字面相似。故原告主張各被告侵犯其改編權、署名權、攝制權、獲得報酬權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本院不予支持。一審判決駁回原告劉三田的訴訟請求。

浦東法院一審宣判后，《人民的名義》小說及電視劇本作者、著名作家周梅森認真研讀并高度贊賞浦東法院依法作出的公正判決，他說：“該案的審理過程和判決結果體現了法官高超的職業水準和嚴謹的敬業精神。”“該案的判決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公正客觀，分析有據，說理透徹，讓人信服。”“此案在世界知識產權日即將到來前宣判，具有標桿性意義。”周梅森向該案的法官表示了由衷的敬意。

本案的宣判，也引起了社會公眾及專家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熱議，帶給人們一些思考。對此，金杰律師認為，一審判決書是一份說理性很強的司法文書，在分析兩部作品的實質性區別上，在區分公有領域和獨創性的表達上，在合理借鑒和有限表達上的論述，觀點鮮明，層次清晰，分析透徹，邏輯性強，充分反映了法官的專業水平和文字功夫。

無獨有偶，此前，作家李霞稱，其根據自身長期的檢察工作經歷，于2008年6月開始創作小說《生死捍衛》，并于2010年11月由海南出版社出版。李霞經對比分析發現，小說《人民的名義》在人物設置、人物關系、關鍵情節、一般情節、場景描寫、語言表達等方面，存在大量抄襲、剽竊原告的《生死捍衛》一書，且沒有給原告署名，侵犯了原告享有的著作權。

李霞因此起訴到法院，請求判令出版社停止涉案圖書的出版發行，周梅森賠償原告經濟損失80萬元，出版社賠償20萬元，周梅森賠償原告精神損害撫慰金10萬元。

12月11日，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一審判決。西城法院認為，《人民的名義》不構成對《生死捍衛》的抄襲，李霞關于周梅森、北京某集團侵犯其著作權的主張不能成立。一審判決駁回原告李霞的全部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由原告負擔。

李霞和劉三田都選擇了繼續上訴，但最終都以敗訴告終。李霞在憤怒之下，繼續在網上對周梅森進行語言攻擊，而周梅森打算對李霞進行名譽權侵權的起訴。

勝訴后，周梅森并沒有過多的喜悅。他告訴記者，他認為這種勝訴給司法資源造成了極大的浪費。劉三田的起訴，一審從起訴到宣判，費時近三年，判決書顯示原告僅起訴費就達十幾萬元，律師費20萬元。而在上海知識產權法院的二審訴訟，他更感覺莫名其妙，因為居然只收取原告50元的起訴費用，撤訴后，這個數字變成了25元。對這個數字，他表示非常不理解。

任重道遠

金杰律師經歷了《人民的名義》被訴侵權的訴訟，深有感觸。

他告訴記者，本案宣判的重要意義還在于，對著作權等知識產權的保護必須加強，對于抄襲剽竊他人作品的行為必須用法律的強制力來約束和懲罰。現在社會上出現一種怪現象，作品一出名或有影響力，就會有人起訴抄襲，隨之而來的就是官司纏身。因此，作為一名律師，如何保護作家的原創力？如何維護作家的合法權益？從本案來說，肩負的責任更加重大。

他認為，一方面，律師作為法律人，有責任和義務保護作家的原創。作家的原創作品，是作家多年生活積累的財富，是作家創作心血的結晶，一旦被他人抄襲和剽竊，不僅是對作品本身的侵害，也是對作家本人原創力的損害，更是對作家身心的極大傷害，甚至嚴重損害了作家的聲譽。對此，律師應當作為作家的法律顧問，為作家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支持。發現有侵權行為，立即確認侵權事實，運用多種手段啟動維權程序。必要時啟動法律訴訟程序，維護作家的合法權益。

另一方面，作為專業律師，對有當事人委托代理侵權訴訟的，應當積極幫助當事人區分侵權界限，準確界定侵權事實，對當事人盡到指導訴訟的法律責任。尤其對于經審查不構成侵權的，應當盡到一個法律人的解釋責任，積極溝通，促使當事人息訴。在明知道不構成抄襲剽竊，法院不可能支持其主張的情況下，仍然推波助瀾，并利用媒體大肆炒作，不僅嚴重誤導了當事人，也誤導了公眾。最終使當事人既輸了官司，也付出了經濟代價，這顯然與律師的職責背道而馳。

隨著終審法槌敲響，案件結束了，但是留給我們的思考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