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 梅

按語:尹梅,博士生導師,哈爾濱醫科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本科就讀于哈爾濱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后從事醫學人文專業教學與研究工作。30年來,在三尺講臺上為醫學生和醫生們解讀醫患關系和醫院文化。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讓她有了更多對醫生和醫患關系的思考。
最近這些天,世界有些亂。
我是喜歡安靜著做點事的人,渴望在不被打擾的日子里,看看書,寫寫字。最近一個月,這個愿望被殘酷地“實現了”。從家里家外,到長城內外,每一座城市和鄉村,都特別得安靜。從窗里望向小區的院子,基本看不到人。再往遠眺,昔日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也近乎無人。
原來安靜與寂靜是有區別的。
環境無聲,但心不靜,既看不下去書,也寫不出來讓自己滿意的文字;平日里,很好的睡眠質量也消失了,難得有了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機會,竟然還出現了黑眼圈。所有這一切,皆源于突如其來的這一場疫情。
想必無論年長的老人還是稚嫩的孩童,都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春節。繁華都市“萬人空巷”,張燈結彩“遙相對望”。空氣中,消毒水和酒精代替了鞭炮的火硝味道。在共和國有史以來最壓抑的春節中,電視里春晚和元宵晚會少了過年的氛圍,多的是一批批馳援醫療隊集合出征的身影。
全國醫護人員爭分奪秒飛赴湖北。離開了本要團聚的家人,放下了年夜飯的碗筷,他們從五湖四海共赴戰場!四天時間里,我的大學同學中就有至少五人加入到馳援湖北的隊伍中,甚至兩位同學多年未見,卻為奔赴共同的目的地巧遇在一架飛機里。
那些沒去武漢的醫生同學也絲毫不輕松。發熱門診和病房的工作,使得大部分醫務人員基本沒有休息,在春節假期還沒結束就返回了醫務崗位。在大學同寢室的“閨蜜群”里,我叮囑她們做好防護,最好與病人保持一點距離。在超聲室工作的四妹小聲道:“我們和病人有時候需要離得很近。甚至是‘貼’在一起。”在醫院專家組工作的五妹哽咽說:“太心疼那些在隔離病房工作的同事了,她們太辛苦了!防護服穿一天下來,全身被汗浸透,面罩里都是水汽。體力消耗大,疲憊不堪,說非常艱難可能還太輕了。沒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那種苦。真的是用自己的命在工作!”
大家沉默了,好長時間沒有人再說話。
三十年前,我和同學們從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畢業。我選擇留校成為一名教師,而我的同學們大多去了全國各地的醫療戰線成為了醫生。三十年后,我們想要如約相聚學校,共慶華章。為了策劃這次團聚,同學們從去年就開始了熱熱鬧鬧地大討論,甚至還準備今年大年初三正式開個方案研討會。然而這一切,隨著疫情的到來,不僅是摁下了重逢的暫停鍵,也改變了我們都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
凡為醫者,遇有請召,不擇高下遠近必赴。我的大學同學,哈醫大二院呼吸科陳宏主任,在2003年抗擊非典時恰好在北京學習,百余名外地醫生,只有9人堅決留在王辰教授身邊,他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工作在北京抗擊非典最前線;2008年汶川地震,他趕到了余震不斷的一線救治傷員,扶危濟困。后來,他接受我的邀請,在我們醫學人文慕課的錄制現場和我一起做團隊教學,為學生們講述他在救援中的心得與回憶。看得出來,他盡量敘述得很輕松,但當時現場聆聽的幾名學生都流下眼淚。平常人聽來是一段段或感動或傳奇的故事,但對他而言,卻是一步步行走在危難邊緣的生死選擇和一聲聲徘徊在救死扶傷一線的內心召喚!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后,陳宏主任一直馬不停蹄地奔赴在全省各地的基層醫院開展技術支援。后來聽同學們說,他上午剛剛從外地返回哈市,沒等休息,下午就作為哈醫大第二批馳援武漢醫療隊伍的一員再次出發飛赴武漢了。

(圖為尹梅老師與其大學室友合照,昔日同窗目前大部分都奮斗在臨床工作一線)
有人說醫生職業很辛苦。求學時,眼見著別的專業都已畢業,醫學生還要在醫學的高塔下逐級向上登攀,從生理、病理、藥理、解剖,到內、外、婦、兒……幾度冬去青山綠,幾度春來碧水藍。直到有一天,書本知識合而為一,技術能力融入到職業里。終于如愿穿上白袍,從此每一天的歷練,又是一個新的輪回。黃袍加身,是無上的尊貴和權勢;白袍加身,則是無比的責任與擔當。這一身白袍,是職責與信任加身,是技術與仁愛加身。有人說醫生職業很特殊,應該像軍人、警察、消防員一樣,在國家罹難、人民危急之際義無反顧,舍生忘死;有人說醫生職業很高能,應該能普度眾生,挽救黎民,抗拒死神;有人說……
在道聽途說中,在謠言紛起中,社會對醫生的期望越來越高,在病魔肆虐時轉嫁給醫生的無端指責也就越來越多,在崩潰后發泄在醫生身上的無名之火也越來越甚。疫情是一面鏡子,能照見人心,看到人性,也能照見能力,看到差異。疫情是一臺天平,能稱出醫者的情懷、軍人的擔當、干部的水平、專家的品行、商家的良知、地域的文化和民眾的素質。這次疫情中,屢次出現高燒病人故意摘口罩,對醫護人員吐口水的涉醫傷害事件。民航總醫院急診科殺醫傷醫案給醫務人員帶來的驚悚和心痛還未過去,在國家最需要的時候,這樣一群人擦干淚水,又用士兵的豪邁和無私沖上了更為險峻和惡劣的戰場。在盛世和平年代,在人人都追逐利益的社會,怎么還會有這樣一個職業,怎么還會有這樣一群人,在冷言冷眼、冷語冷遇中高呼著“召之即來、來之即戰、戰之能勝”,繼續保衛著這個世界最根本的健康和安寧?
這次疫情,醫護人員面對的除了苦和累,還有最易被感染的風險。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在面對這樣兇險的傳染性疾病的時候,沒有人能幸免,畢竟所有人都在這一條船上。在這場抗擊疫情戰斗中,最寶貴的不是藥品,也不是物資,而是醫生,是護士,是每一名直面病魔迎難而上的白衣天使。他們,必須得到最好的保護!疫情當前,如果在防護措施和防護能力有明顯欠缺的情況下,一味鼓勵醫護人員奮不顧身,不下火線,必然會導致極為嚴重的后果!
輿論媒體常把醫院比做戰場,把醫生謳歌成沖鋒陷陣的英雄,在危機時刻故意拔高醫生的形象,但是等到疫情結束,一切又回歸到從前。中國醫生究竟優不優秀,偉不偉大,只要看看他們是如何撐住14億人的醫療需求的,無需旁人置喙。17年前的非典,我們的醫護人員不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努力和奉獻嗎?然而到今天,多重因素造成醫生短缺,到頭來傷害的還不是我們自己?
一個職業被欺負得越慘,愿意傳承下去的人就越會少,這是一個簡單的邏輯。全國三甲醫院里的兒科,天天有患者和家屬在門口排著長隊。這其中20萬兒科醫生的職業缺口是如何造成的,值得每一個人反思。不給予醫生足夠的社會尊重、不提高醫生的福利待遇、不保障醫生的人身安全,又怎么鼓勵年輕人去當醫生?醫生的職業是救死扶傷,這沒有錯。有醫就有生,有醫生在,生命就有希望。但醫生是人不是神,也會有治不好的病,救不了的命。醫務人員能力再強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只能面對患者做到竭盡所能,無愧于心。公眾的衛生水平,人民的身體健康,主要責任都在自己的維護,而不是醫生的治療。無論管理部門還是百姓群眾,把責任理清楚,讓每一道防線上的人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正視醫藥衛生和醫療改革中的種種問題,讓醫生得到足夠的信任和尊重,讓醫務人員得到較為豐厚的陽光薪酬,鼓勵更多優秀的人才進入這個行業,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的問題。
我知道,我的這些同學,就是全國四萬多名馳援湖北的醫生縮影,是全國九百萬名醫務人員的縮影。在我眼中,無論在何處,只要穿上那件白袍,就會保持著對這個職業的熱愛和敬畏。
一對醫生夫妻在隔離病房前偶遇,認出對方后,給了彼此一個溫暖的擁抱,隨后又匆忙投入工作。防護服很厚,可他們的心,卻貼的很近。
“等我活著回來,就娶你。”一名支援武漢的男護士,在臨行前對著淚眼婆娑的女朋友說出了這句話。這是他在這一刻,給她最堅定的承諾。在這場疫情中,他們的一個擁抱、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在訴說著世上最深的愛,于平凡中見到最美的情。
看過這些,你可以問問自己,還要不要自己的孩子去當醫生?你是否擔心,會不會有更多的學生寧愿選擇做獸醫而不做醫生?只有被關愛的醫生才會更愛他的病人。此刻的你,是不是要開始考慮一下,我們應該怎樣對待醫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襲白袍,醫者仁心。選擇了,便是健康所系;開始了,就是性命相托!我想對我的同學們說:我們不只要英勇奮戰的英雄,更要平安回來的你們!今年就是我們畢業三十年的日子。待相聚之時,第一杯酒就是獻給你們這些為國擔當、為民舍命的人!
致敬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