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兵
醫患信任(doctor-patient trust)是構建和諧醫患關系的重要前提,也是實現醫療體系良性循環的先決條件,具有明顯的主體間性、相互性、構建性以及商洽性等特點。然而,近年來,我國醫患信任水平持續下滑[1],醫患信任似乎出現了空前危機[2],致使醫患關系緊張,醫患糾紛頻發,這使得醫患信任問題逐漸成為社會的熱點話題,并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1,3-8]。
國內外以往有關醫患信任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學、心理學、法學、醫學、倫理學等眾多領域,聚焦于醫患信任測量表研發的研究[9-11]、醫患信任的概念界定[1,5,12]、醫患信任危機歸因及對策性研究[13-15]、基于信任度量表的測量研究[16-18]以及基于網絡大數據的實證研究[19-20]等。雖然國內外學者對醫患信任開展了大量研究,但對文化層面的醫患信任研究尚不夠全面深入,特別是基于中國優秀傳統儒學文化的研究需要做進一步的、細致的探討。鑒于此,本文基于中國優秀傳統儒學文化視角,采用文獻研究方法,著重探討醫患信任危機產生的原因,并力圖從傳統儒學文化視角加以闡釋,進而提出相應的對策和建議,以期對醫患信任危機問題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
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最以儒學文化為代表,是中國的主流文化。儒學文化以“仁”為思想核心,以“義”為價值準則,以“中庸”為道德標準,以“禮”為制度規范,以“修齊治平”為踐行宗旨,以“天人合一”為理想目標,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結晶和傳承,具有人類共性的普適價值。中國傳統儒學文化包含著豐富的關于人際關系管理的哲學思想,其“仁義禮智信”的思想根植于中國傳統儒學文化之中,具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對于醫患信任重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這為重構醫患信任關系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撐。
以孔子為代表的傳統儒學文化是一套完整的思想理論體系,其核心概念是“仁”,是中國儒學派道德規范的最高原則。“仁”從二人,集中體現出人際交往中的互幫互助、互尊互愛的思想。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孔子提倡“仁”道,既是愛人也是修身,其核心要義就是人之所以被稱之為人的那種良知,是為人之根本。子曰:“……謹而信,汎(泛)愛眾……”[21]4-5,孔子告誡弟子要守孝悌、講誠信、泛愛眾,主張以德育為中心,德行修養在先的思想。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孔子又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21]65孟子也講“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22]197孔子把“仁”定義為“愛人”,即我們常說的“惻隱之心”、“仁愛之心”。儒學文化中這些“仁”的思想集中體現了以人為本、仁愛友善的哲學思想,是一個人為人處世的基本規范,是處理人際關系的基本道德遵循。
儒學文化中“仁”的思想與中國傳統醫學倫理道德中所講求的“醫者仁心”、“仁愛之術”、“醫乃仁術”有著高度的契合。“仁術”最初見于《孟子·梁惠王上》:“無傷也,是乃仁術也。”[22]15在《孟子·公孫丑上》中孟子又說“矢人豈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22]81“仁愛”、“仁術”理念彰顯了儒家思想對一個人謀生之術選擇的謹慎態度。制造弓箭和鎧甲的人以及做巫醫和做棺材匠的人如此,行醫者更應如此。“仁”的思想是中國傳統醫學的倫理道德基礎,是醫者懸壺濟世的根本道德規范。
傳統儒學文化提倡以“義”為上的價值觀。儒學思想認為,“仁”和“義”兩者是緊密相連、內在統一的,是倫理道德之根本。“義”者,“宜”也,也就是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儒學思想重視“義”和“利”的問題。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21]39又曰:“見利思義。”[21]149儒學思想重“義”輕“利”,明確了“義”和“利”的關系。孟子也說“舍生而取義”[22]265,孟子將“仁”與“義”有機統一起來并把它提升為道德行為的最高準則。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22]309,認為“惻隱之心,人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22]80,并將“仁義禮智”發展成為做人的起碼道德準則。儒學思想關于“利”和“義”關系的論述契合了醫患信任重構之需。因此,在“利”面前,醫患雙方要秉承儒學“重義輕利”的思想,恪守職業道德,“義”字當先,塑造良好的公共形象。
儒學文化崇尚“信”。漢代董仲舒在孟子“四德”的基礎上,添加“信”的元素,從而構建了“仁、義、禮、智、信”一套完備的儒家文化系統。儒學思想認為“信”是立國、治國之本,是人立身處世的根本,“人無信不立”、“國無信不昌”。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21]21意思是說,一個人沒有了誠信,真不知他如何在世上為人處世,就像牛車沒有輗,馬車沒有軏一樣,怎能行駛前進呢?《論語·學而篇》中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信近于義,言可復也”[23],意思是說做人每天都要自我反省,為人辦事是不是盡心盡力了呢? 與朋友交往是不是言而有信呢? ……講信用要符合道義,符合道義的話才能付諸實施。孔子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還告誡弟子“言必信、行必果”,是說作為一個人應當講信用、有擔當,與人交往,要“言而有信”。孟子也提出“朋友有信”的思想,并將其作為處理五種人倫關系和言行準則之一。
儒學文化中的誠信思想同樣是醫學倫理的重要內容。醫患信任是醫患關系構建的基本前提,是開展診療活動的基礎。“信,國之寶也,民之所憑也”[24]。作為醫者,要講求誠信,這是行醫立身之根本,是患者生命相托的慰藉。醫者要做到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就要敬佑生命,平等仁愛;誠實守信,恪守醫德。作為患者,尋醫問藥同樣要講求誠信,這不僅是對醫學科學的技術信任,更是對醫務工作者的道德信任,是實現醫患互信良性循環的基本前提。
醫患信任危機產生的原因日趨復雜,既有宏觀因素也有微觀因素,但歸根結底是人的因素。而醫患信任這種人際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被消費關系、供求關系等物化關系所淡化[15],從而逐漸弱化了醫患關系原有的人文性和倫理性。從傳統儒學文化層面來講,就是在醫療活動中某些行為做法違背了優秀傳統儒學文化中有關人的為人處世的原則,從而使醫患信任關系構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障礙和困難。具體來講,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
美國特魯多(Trudeau)醫生曾經說過,作為醫生要“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高度概括了救死扶傷的醫學職責、道德高尚的醫學心理和質樸無華的醫學人文精神,這無疑彰顯了醫患溝通在醫患關系中的重要性。然而,現實中,由于醫護人員工作強度大、職業怠倦等原因,忽視了患者對溝通的情感需求[25-26],重“治療”輕“溝通”現象較為突出,而“冷漠”這一最能代表醫療行業形象的詞[27],更是凸顯了醫療行業建設中的這塊短板——醫學人文關懷。醫學是醫學技術和醫學人文的有機統一,重技術輕人文,勢必會使醫學失去溫度,這非但無益于醫學的協調發展,反而構筑了醫者和患者之間在心理上的一道無形屏障。從患者角度來看,患者對醫護人員和醫學科學缺乏客觀的認知,對客觀存在的醫療風險認識不足,對醫生或醫療效果的期望遠遠高于目前的醫療科學水平,市場經濟下,等值回報心理較為明顯,因而缺乏與醫生的有效溝通。
很顯然,這些都與儒家文化所提倡的“仁愛”思想相悖,是醫患信任危機產生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醫乃仁術”,就是要有“同情之心”、“惻隱之心”,用仁愛之心總是去幫扶和安慰病痛之人。傳統儒學文化講究仁愛,在醫患關系中就意味著醫患雙方要尊重對方,給予彼此應有的理解、寬容和仁愛,將心比心,從而構筑互敬互愛、相互體恤的良性互動的醫患信任關系。而醫方對患者溝通心理需求的漠視以及患方對醫方和醫學的認知偏差,都未能很好地踐行儒學文化中“仁愛”、“以人為本”的思想,使得對彼此的信任度大打折扣,是制約醫患充分信任構建的首要的道德因素。
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是個體發展過程中相互關聯、辯證統一的體系,而價值觀則體現了個體的價值取向和價值追求。市場經濟體制下,人們的價值取向呈現多元化趨勢,“利”和“義”的關系是每一個個體及群體需要重新審視的問題之一。然而,一些醫院和醫生中時有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實用主義等表現[15],醫院門診費、住院費日益攀高,不少醫生變成了藥廠的掮客,向患者兜售不必要的藥物,甚至為了經濟利益,對患者小病大治,一些行之有效但不賺錢的治療方法被棄之不用[28],更有甚者利益熏心,見利忘義,向患者收受甚至索取紅包,極大地損害了醫生的公共形象,這已經成為“醫患關系惡化和醫患信任危機的主要成因之一”[29]。同樣,在市場經濟利益驅動下,傳統的以人為核心的醫患模式已成了市場下以利益為核心的商品買賣關系,因而,患方價值取向也受到極大沖擊。所以,診療結果一旦不理想,甚至出現死亡等事故時,就會向醫院提出索賠,甚至毆打醫務人員,專業“醫鬧”的出現,更是將這種利益至上的價值取向暴露無遺。
上述種種,表面上集中體現了醫患雙方利益沖突下各自的價值取向,實則是對傳統儒學文化價值觀的背離,割裂“利”和“義”的關系。在利益面前,“利”字當頭,雙方都未能將道德和正義至上,違背了傳統儒學文化以“義”為上的價值觀,從而使醫患雙方在價值取向上發生偏離,進而影響了醫患信任的構建。
基于中國知網,在高級搜索主題中輸入“醫患矛盾”、“醫患糾紛”、“醫患沖突”關鍵詞,筆者發現相關研究記錄達10 208條之多,而按照同樣文獻檢索方式,輸入“醫患合一”、“醫患和諧”、“醫患合作”關鍵詞,其相關研究僅有3 117條記錄。這說明,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更加關注醫患關系的沖突性、對立性,而對其統一性、合作性等積極方面的研究遠遠不夠。醫患之間的對立性,不僅僅體現在立場方面,還體現在經濟利益、權勢、情感移情、心理認知等方面。由于醫患雙方在醫療信息占有方面的不對稱性、醫患雙方在交際中地位的不對等性以及醫患雙方權勢的不平衡性等因素,致使“醫患信任變得極為脆弱和不穩定”[4];而患者對醫生普遍存在的預設性不信任[30]以及患者對醫生的被動信任[31-32]更是凸顯了兩者之間的對立關系。醫患沖突在人們的心理認知框架中逐漸被固化為一種“對立”模式,并在不斷的表達和書寫中強化刻板印象[33],而暴力傷醫事件的頻發、媒體報道的放大效應等更是強化了兩者之間的對立性。
然而,醫患本不該是對立關系,而是統一關系,是“同一戰壕的戰友,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病魔”[34],也就是“醫患合一”、“合則兩利”、“合作共贏”的醫患關系理念。醫患合一源于傳統儒學文化“天人合一”、“和為貴”以及“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哲學思想。而醫患對立則是對傳統儒學“和為貴”思想的背離,從而使醫患信任變得更加脆弱。
中國是一個具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其文化底蘊深厚,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最是以儒學文化為代表。自漢代以來,儒家思想所秉承的“恕、忠、孝、悌、勇、仁、義、禮、智、信”的基本思想和觀點,逐漸被歷史選擇,彰顯了儒家思想和基本觀點主張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兩千多年來發展的適切性。新時代背景下,傳統儒學文化所折射出的新時代價值,特別是誠信思想,對當今醫患信任重構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傳統儒學文化注重人的思想,即“仁者愛人”,“以人為本”。荀子說:“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35]董仲舒也提出“天地之精所有生物者,莫貴于人”[36]的思想,集中體現了傳統儒學文化中“人為貴”和“仁者愛人”的理念,彰顯了傳統儒學文化對重構醫患信任的適切性和可行性。醫患信任的重構,要以患者為本,也就是以人為本。因此,為重構醫患信任,作為醫生,首先要“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37],博施濟眾,推己及人。只有仁醫仁術,方能立德樹人,治病救人,醫患雙方才能心心相托,彼此產生信任,進而達到醫患和諧。因此,傳統儒學文化中“仁”的思想與醫學倫理道德有著內在的關聯,是行醫問道的基本前提和道德行為規范。
醫患信任重構更需要明確“義”和“利”的關系問題。市場經濟背景下,醫患雙方更不能利益熏心,見“利”忘“義”。醫者要牢記“救死扶傷、治病救人”之大“義”。在醫患利益沖突的情況下,醫者要“忠于病人利益”[38],同時還要“見利思義”,“義然后取”[21]150,從而使得患者利益最大化,藉以重構醫患信任,緩和醫患矛盾。患者亦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見利忘義,故意抹黑醫護人員公共形象,甚至暴力傷醫,從而使得脆弱的醫患關系更是雪上加霜。
用傳統儒學文化“和合”思想管控醫患信任危機,強化儒學文化思想在醫患關系中的滲透,深入挖掘儒學文化的時代價值。醫患信任危機說到底是醫患雙方的人際信任危機,最根本的還是人的問題,是西醫文化強勢介入之后,中華優秀傳統儒學文化教育在醫療行業缺失而直接導致的惡果。重構醫患信任除了制度和法律等方面的保障,要充分發揮優秀傳統儒學文化的人文教育功能,使醫患關系人性回歸、人文回歸,展現出溫暖的人文氣息。
傳統儒學文化強調“人和”的重要性,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22]86,體現出儒學文化“和合”的思想,彰顯了人際合作的重要性。因此,醫患信任的重建需要醫患雙方樹立合作共贏的理念。醫患雙方要懂得“合則兩利,斗則具傷”之理。醫患合作是以醫患雙方利益最大化為基礎,以制度、法律和道德為共同支撐,以除疾怯病為共同目標而凝結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合作。醫患之間只有在合作的基礎上,重構信任,才能攻堅克難,攜手共進,實現雙贏。
用傳統儒學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指導醫患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實現醫患合一的終極目標,重構新時代背景下的醫患互信關系。然而,當前醫患矛盾背景下的醫患關系是二元論,把以醫生為代表的醫方(包括護士、檢驗師、藥劑師等醫院的醫務工作者)和以患者為代表的患方(患者家屬、朋友以及與患者關系相近的人員)截然劃分,形成兩大陣營,容易導致醫患雙方的對立(見圖1),激化兩者之間的矛盾,進而導致醫患信任水平下降。

圖1醫患矛盾背景下的醫患關系
而事實上,醫療語境下,醫患雙方應該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兩者之間是相互依存、休戚與共的合作關系。醫生依賴患者而生存,通過解除患者的病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社會價值;患者需要醫生的醫療技術服務來維系健康、延續生命。因此,從根本上來講,醫患雙方絕不是敵對關系,他們的目標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醫患雙方應基于合作,構筑文明和諧、平等相待、互惠互利、共建共享的醫患命運共同體(見圖2),從而提升醫患信任水平,共同應對疾病。由此可見,醫患雙方既是利益共同體,更是命運共同體。

圖2醫患命運共同體下的醫患關系
醫患關系是醫患雙方基于共同的目標,以相互信任為基礎,以醫學倫理道德以及法律法規為支撐,即時構建的一種特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圖1和圖2的對比可以看出,醫患矛盾背景下的醫患關系認知割裂了兩者之間的內在關系,未能較好地體現出兩者基于合作關系共同應對疾病這一內在關聯,從而使得醫患雙方利益有針鋒相對之嫌,進而不利于醫患信任的構建。而醫患命運共同體視角下,需要重新界定醫患關系,充分體現出醫患雙方利益一致性、立場一致性以及目標一致性等特點,從而有利于醫患信任的重構,進而達到緩和緊張的醫患關系的目的。
醫患信任不僅是一種醫療技術的信任,更是一種人際關系的信任。醫患信任危機則是社會誠信缺失在醫療語境下的集中顯現。醫患信任危機嚴重威脅著醫患雙方的共同利益,是和諧醫患關系構建的一大障礙。
本文基于當前醫患信任出現的問題,從傳統儒學文化視角剖析了醫患信任問題深層次的原因,認為重“治療”輕“溝通”、重“利益”輕“道義”以及“強化立場對立性,淡化關系統一性”都是對優秀傳統儒學文化有關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背離。文章最后從儒學文化視角指出,醫患信任的重構既需要醫者在醫術上精益求精、日臻至善,又需要高揚儒家“仁愛”、“誠信”等醫學人文精神。新時代背景下,積極推動醫患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儒學文化所折射出的新時代價值和文化內涵,對于重構醫患信任、緩和醫患矛盾、構建醫患和諧都具有現實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