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萌

【解開“營造法式”之謎】
“沒有土匪。四個人住店,一宿一毛五。”這是1932年4月建筑學家梁思成到達天津薊縣(今薊州區)獨樂寺,住在寺院對面小店,晚間給夫人林徽因打電話,訴說的城里人第一次下鄉的冒險經歷。
獨樂寺所在的薊縣離北平不遠,秦漢時屬漁陽郡,唐開元十八年(730年)設置薊州,獨樂寺即在縣城西門內武定街。它地處漁陽,寺名亦被牽強附會——因白居易名句“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獨樂寺之名也被“安插”給實在范陽(今涿州)而非漁陽起兵的安祿山。至于寺名的起源,一說因寺內觀音塑像內部支架是一棵參天杜梨樹,杜梨諧音“獨樂”;一說佛家獨以普度眾生為樂,故名。其實真相很有可能是流經薊縣的獨樂河,此河早已被記載于北魏《水經注》,因河得名。
獨樂寺與安祿山無關,但似乎又與他的時代密切相關。
1931年5月29日,日本學者關野貞驅車前往清東陵考察,途徑薊縣,無意間發現路邊有一座古建筑,遂停車從旁門進入。雖有磚墻阻隔,但仍能看到四坡屋頂,匆匆一瞥,即認定這是遼代建筑。關野貞從獨樂寺返回北平,到寶珠子胡同7號造訪中國營造學社,向社長朱啟鈐、文獻部主任闞鐸等人講述了發現獨樂寺的始末。此時的朱啟鈐,為了不讓1930年2月在北平成立的中國營造學社變成一個“有錢人業余愛好的副產品”,推動《營造法式》的研究走出僵局,迫切需要找到一位有國學造詣的現代建筑師來主導工作。他找到的人就是梁思成。早在1925年,正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的梁思成、林徽因收到梁啟超寄來的《營造法式》,題字:“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為吾族文化之光寵也……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寶之。”這部《營造法式》,是1919年朱啟鈐赴上海以北方總代表身份出席南北會議時,在江南圖書館發現的手抄本,后委托藏書家陶湘搜集各家傳本校對付梓,于1925年刊行了“陶本”。正是這部書,成為奠定中國營造學社的“基石”。
“在我開始研究中國建筑史的時候,日本先輩學者如伊東、關野等先生的著作對我的幫助是巨大的。”梁思成與日本頗有淵源,當時日本建筑界稱唐代建筑在日本得到繼承,中國既無唐構也無能力測量古代建筑,而關野貞造訪學社兩個月后,在東北大學任教兩年的梁思成即來到北平,擔任營造學社法式部主任。而此時,梁思成生活過11年的日本,制造了“九一八”事變,時局風聲鶴唳,山雨欲來。
梁思成曾對身邊的人說,《營造法式》這本書“涉及建筑材料的計算和‘大木作的規則。對于27種大小房子的每一個建筑結構都不厭其煩地提供了丈量方法。然而對于確定每一種結構方法和位置則很少提到。如果沒有工匠來指出和解釋具體的例子,這本書是很難讀懂的”。當他主持學社工作后,意識到用考證之法研究已然語焉不詳的中國建筑史是不可能的,必須用科學的實地考察和文獻考證相結合的方法,才能解開《營造法式》之謎,建立建筑圖像的“基本序列”。
也是在這時,梁思成在賓大的師兄兼好友楊廷寶偶然路過用作為公共圖書館和群眾教育展覽廳的北京鼓樓,看到在一樓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外表獨特的寺廟照片。圖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寫著此乃“薊縣獨樂寺”。回去后,楊廷寶向梁思成提到這張照片,梁思成十分興奮,即跑去鼓樓觀看。照片中巨大的斗拱引起了他的興趣,“翻閱方志,常見遼宋金元建造之記載,適又傳聞閣之存在,且偶得見其照片,一望而知其為宋元以前物”。
【獨樂寺: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
此時局勢依然風雨飄搖。1932年3月1日,十九路軍被迫全部撤出上海市區駐防,此前閘北突起兵火,“陶本”《營造法式》原版毀于一旦。同日,長春更名為“新京”,數天后溥儀“登基”,四海嘩然。4月間,日軍更大舉進攻長城各關口,薊縣即將被日軍占領。在營造學社社員、美國學者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眼中,“生來就是一個行動派”“實事求是”的梁思成,此前并無田野調查經驗。在打聽到每天早上6點有一班長途汽車發往薊縣、交通尚屬便利后,他從清華大學借了儀器,找了社員邵力工和在南開大學讀書的弟弟梁思達等人一同前往。
這次考察,是梁思成“第一次離開重要交通干線的旅行”。60年后,梁思達還記得行程中的細節:從北京出發那天,天還沒亮,大家都來到東直門外長途汽車站,擠上了已塞得很滿的車廂,車頂上捆扎著不少行李物件。那時的道路大都是鋪墊著碎石子的土公路,缺少像樣的橋梁,當穿過遍布鵝卵石和細沙的旱河時,行車艱難,乘客還得下車步行一段,遇到泥濘的地方,大家還得下來推車。
那輛若是“放在美國”大概早被當成廢鐵賣掉的老破車,到了沙上車輪飛轉,卻一步也不能動彈。于是一眾乘客只好幫著推車,一直把這個老古董推過整個沙灘。還有其他麻煩的路段,梁思成等人不得不爬上爬下汽車好幾次。如此千辛萬苦,80公里的行程,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他們卻覺得很興奮、很有趣。到達薊縣,已是黃昏時節了。就這樣一批‘土地爺下車了,還得先互相抽打一頓,拍去身上浮土,才能進屋。這家地處獨樂寺對門的小店,就成了我們的‘駐地”。
既然“沒有土匪”,就可實地研究,登檐攀頂、逐部測量、速寫攝影,以記錄各部特征。站在獨樂寺高6米、正面檐廊高懸的“獨樂寺”巨匾(據傳出自嚴嵩手筆)下,梁思成撲面而來的感受,即是與他日思夜念的唐代建筑的“極相類似”。而日后他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中,追憶與詠嘆了這遼代構造之上的唐代之風——山門為廡殿頂,坡度平緩,氣勢雄偉,檐腳高挑流暢的線條如同鳥翼飛翔,正脊兩端的鴟吻張口吞背,與明清寺院建筑的大吻龍尾向外翻轉大異其趣。山門南邊兩側梢間立有4.5米高的“哼哈二將”,北部兩梢間墻上則繪有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補繪的四大天王壁畫。
山門北即是觀音閣。閣前柏樹虬枝曲張,游人稀少之時,徘徊在柏樹前,仿佛能回到獨樂寺漫長歷史中的某個時刻——乾隆十八年(1753年)后,寺院被辟為皇家禁地,直至1917年,獨樂寺的西院被改為師范學校。1925年陜軍來到薊縣,駐于獨樂寺,為寺內駐軍之始;1928年為北洋政府薊縣保安隊駐地,隨后孫殿英的部隊又在此駐扎了一年時間,這一年對獨樂寺的破壞最甚。1931年,全寺被劃撥為薊縣鄉村師范學校,東西院及后部正殿皆改為校舍,學校對獨樂寺的建筑非常珍惜,觀音閣與山門被完整保存下來,獨樂寺漸漸恢復了一些面貌。
通高23米的觀音閣屹立在石砌臺基上,其上下檐各有一匾,上匾為傳李白所書“觀音之閣”,梁思成認為頗有唐人筆法,亦有學者認為此乃明代李東陽所書;下匾為咸豐帝所書“具足圓成”。兩檐與匾“迷惑”了許多游人——進閣后才會發現實有三層。梁枋繞塑像而設,中間形成天井,在閣內黯淡的光線中,通高15.4米的菩薩面容沉靜,衣帶飄灑,為遼代雕塑珍品。如今游人走上三層平臺,還能近距離看到它豐潤的面容,陽光直射平臺南側洞開之門,樓下的人向上仰望,常可以欣賞到觀音身披的一縷金光。
觀音閣“蓋我國木建筑中已發現之最古者。以時代論,則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實研究我國建筑蛻變之重要資料,罕有之寶物也”。梁思成把他主導營造學社第一次考察的成果,寫成4000余字的《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載于《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三卷第二期,成為中國建筑史上學術著作之發軔。
梁思成在《山門考》中的最大“發明”,乃將斗拱與柱式相提并論:“斗拱者,中國建筑特有之結構制度也。其功用在梁枋等與柱間之過渡與聯絡,蓋以結構部分而富有裝飾性者。其在中國建筑上所占之地位,猶Order(柱式)之于希臘羅馬建筑;斗拱之變化,謂為中國建筑制度之變化,亦未嘗不可,猶Order之影響歐洲建筑,至為重大。”那些斗拱與梁枋、28根立柱共同形成的“筒式結構”,不僅讓獨樂寺足以抵御唐山大地震在內的近40次地震襲擊,更棲息著中國古代建筑的魂靈。
梁思成還發現了觀音閣底層有內墻。他認為,這里面有明代重繪的壁畫,后被人用灰蓋住了,乾隆“梵宇久凋零,落色源流畫”的詩句,可為佐證。1976年,考古工作者正是根據梁思成的觀點,在觀音閣內發現包括十六羅漢和二明王在內的巨幅壁畫——專家考證,這些壁畫始繪于元代,明代重描。壁畫以佛教中十六羅漢和兩個明王為主題,間以佛教有關的神化故事和世俗題材,構成一組組各有獨立內容又彼此相連的巨幅畫卷。在傳說的佛教故事中,糅雜了大量現實生活的素材,如“郭巨埋兒”農夫漁婦”等,喝圣水、獻經卷等畫面,都是現實生活的剪影。
【重返獨樂寺】
對于此次“沒有土匪”的考察,梁思成說:“那時我還不知道,在此后的幾年中,我將會習慣于這種旅行而毫不以為奇。”當他望向觀音塑像,他可能知道的是,叩開唐構之門,已經指日可待——1937年7月6日,由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紀玉堂組成的營造學社山西考察小組,確證了五臺山佛光寺的始建年代,證明了唐代木結構建筑還留存于中國大地之上。由獨樂寺肇始,梁思成一生考察和測繪古建筑無數,以現代建筑科學的方式解讀中國古建,一如費慰梅所言,找尋和發現了中國建筑的“語法”。
抗戰結束后,清華大學找到梁思成,希望他可以主持清華營建系。1947年,顛沛流離十年的學社以清華名義返回北平,人員幾乎全部歸入清華,同時宣告存在了15年的中國營造學社——這個民國時期唯一研究中國古建筑的學術團體最終解散。
1964年4月,時隔多年之后,梁思成和第二任妻子林洙重返獨樂寺,聯系重新測繪獨樂寺的事宜。梁思成說,這座遼代樓閣式的古建筑獨具特色,在世界也是獨一無二的,實為無上國寶。在觀音閣的月臺上,梁思成指著咸豐皇帝所題“具足圓成”的匾額說,“具足”是佛家語,“圓成”不是佛家語,應為“圓通”,是咸豐弄錯了。他又指著觀音閣四角的8根支柱說:“這是乾隆十八年加上去的,意為防止檐角下沉,結果使四角失去平衡,破壞了力學原理,影響了美觀和壯觀。”隨后,梁思成組織清華大學建筑系學生再一次測繪獨樂寺。梁思成親自審看測繪的每一件圖紙和照片,感慨“總算了卻一樁心愿”,并表示一定要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重修獨樂寺觀音閣。
1966年,又是一個春天,梁思成感到重修獨樂寺希望渺茫,但對觀音閣仍牽掛在心。他和莫松江教授一起第三次赴薊,研討觀音閣的保護問題。梁思成建議要盡快在閣之大脊安裝避雷針,以防雷電擊燃,毀于一旦;要安裝好門窗;觀音塑像的頭頂常落鴿子,要設法罩上鐵絲網保護好。
由20世紀30年代獨樂寺的考察開始,以梁思成、劉敦楨等為代表的中國營造學社十余個研究人員,在1931年至1944年間完成了大量工作,深刻影響了新中國成立后的中國古建筑研究。回顧社員的工作,大部分屬于整理資料,而對于理論闡述、審美意識探討和建筑力學的考察,盡管努力,卻收效甚微——在戰爭的動亂年代,依靠國家撥款和社會善款得以維持而又無政策保護的學術組織,總是首當其沖遭受破壞。
1932年,梁思成依據乾隆《過獨樂寺戲題》中“梵宇久凋零,色落源其畫”一句,推斷獨樂寺的觀音閣內或有壁畫。1972年,全長45米余、高3.15米的元代壁畫在修繕時被發現,只是他不會知道了——當年1月9日,梁思成在北京去世。如今再訪獨樂寺之人,每每在微風吹過時,會聽到觀音閣檐下的風鈴響動,繞梁不息。只留獨樂寺,千年獨樂于此,不知它記不記得,那個曾住在它對面小店里的人。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