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愛才與愛人
藝術家的感情總是充沛而不安定的,譬如徐悲鴻,他愛過或追求過或產生過關系的女人,恐怕不止蔣碧微、孫多慈和廖靜文三人。在這些人里面,徐悲鴻一生中真正喜歡的恐怕非孫多慈莫屬,后者才是他的靈魂伴侶。
孫多慈,又名孫韻君,安徽壽縣人,1913年生人。孫的父親孫傳瑗曾在五省聯軍孫傳芳麾下擔任過秘書,后任大學教授、教務長等,母親湯氏也曾做過女校校長。在家中,孫多慈排行老大,自幼天資聰慧,酷愛丹青與文學。1930年,孫多慈報考中央大學文學院未中,后以旁聽生的身份來到美術系旁聽。此時,作為美術系主任的徐悲鴻經常前來授課。于是,在茫茫人海中,兩人就此相遇了。
孫多慈自小就有美術天分,據她回憶:“吾自束發從受書時,以吾父吾母嗜文藝,故幼即沉酣于審美環境中;而吾幼弟括,對于繪畫音樂,尤具有驚人之天才。姊弟二人,恒于窗前燈下,涂色傅采,摹寫天然事物,用足嬉憨。吾父吾母顧而樂之,戲呼為兩小畫家。初為天性趨遣,直渾然無知也。”
那么,孫多慈容貌如何呢?她的安慶老鄉、女作家蘇雪林曾這樣描述:“一個青年女學生,二十左右的年紀。白皙細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童式的短發,穿一身工裝衣褲,秀美溫文,笑時尤甜蜜可愛……與之相對,如沐春陽,如飲醇醪,無人不覺她可愛。”
蘇雪林雖然不是畫家,但描述大體不差。1930年秋,徐悲鴻為孫多慈畫了一幅素描,畫中的孫多慈短發齊耳,臉潔如月,既有女學生的清純,又不乏少女的樸實。畫好后,徐悲鴻還特地在畫稿右下方寫道:“慈學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這個評價,應該說是相當高了。
當徐悲鴻發現自己很可能愛上孫多慈時,他給正在宜興老家的蔣碧微發了一封急信,說:“你要是再不回來,我恐怕要愛上別人了!”事后,徐悲鴻又暗生悔意:“太太明日入都,從此天下多事。”盡管徐悲鴻曾多次向蔣碧微解釋,他只是欣賞孫多慈的藝術才華,但作為妻子與女人,蔣碧微仍敏銳地察覺到,徐悲鴻與孫多慈的關系已遠不止師生關系那么簡單。
有一次,蔣碧微陪同來訪的好友盛成與歐陽竟無,去參觀徐悲鴻在中央大學的畫室,結果一眼就看到徐悲鴻與孫多慈合繪的《臺城月夜》圖。盡管畫中情景十分清雅,但畫中人物不是別人,正是兩位畫主。這在蔣碧微眼里,無疑是兩人關系不正常的明證。
應該說,此時的徐悲鴻還沒有背叛蔣碧微的意思,他對孫多慈的情感也還處于愛才與愛人的糾葛之中。事后,徐悲鴻還把孫多慈介紹給自己的好友盛成,但后者對孫多慈的印象平平,并沒有任何故事發生。
紅豆最相思
1931年報考中央大學藝術系時,孫多慈以罕見的圖畫滿分的成績被錄取。而徐悲鴻也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有時上課往往情不自禁地只看她一人,偏愛之情,溢于言表。如此一來,其他同學難免心生不滿,暗地里傳出各種埋怨和指責。此外,徐悲鴻還經常去女生宿舍找孫多慈(男士禁入),一些好事者四處言說后,某些報刊也趁機渲染成聳人聽聞的花邊新聞。各種壓力下,孫多慈只好搬出女生宿舍,在外面租房子與母親同住。
當時的孫多慈年方二十,乖巧文靜,相比已為人母、俗事纏身的蔣碧微,前者確實給徐悲鴻帶來了新鮮感乃至藝術的創造力。因為孫多慈的事,徐、蔣二人一度鬧得不可開交,而蔣碧微的強勢也讓徐悲鴻感到難以做人,他還一度向學校提出辭呈,原因僅僅是蔣碧微不希望他與孫多慈再見面。
望盡千帆皆不是,此生摯愛誰是誰?一番反思后,徐悲鴻也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情網,不能自拔。在寫給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舒新城的信中,徐悲鴻寫了這樣一首詩訴說自己的心境與情懷:“燕子磯頭嘆水逝,秦淮艷跡已消沉。荒寒剩有臺城路,水月雙清萬古情。”
舒新城是徐悲鴻的知交好友,其愛情故事同樣曲折動人,轟動一時。1924年,時在四川國立成都高等師范學校任教的舒新城與女學生劉濟群相戀,由此引起軒然大波。事后,校方指控舒新城“師生戀愛、誘惑女生”,并請軍警介入抓捕。得此消息后,舒新城嚇得連夜易裝,隨后匆匆離川。當然,有情人終成眷屬,舒新城最終與劉濟群結合,成為民國文壇上的一段佳話。
或許因為如此,舒新城很快給徐悲鴻回復了兩句話:“臺城有路直須走,莫待路斷枉傷情。”很明顯,他站在了徐悲鴻與孫多慈的一邊,并鼓勵徐悲鴻大膽去愛,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話雖如此,舒新城與徐悲鴻的最大差別在于,一個是相逢未娶,另一個卻是使君有婦。在真愛與家庭面前,徐悲鴻一時也是難分難舍,難以抉擇。
事后,在蔣碧微的堅持下,徐悲鴻赴歐洲舉辦巡回畫展。在此期間,據蔣碧微云,徐悲鴻仍瞞著她與孫多慈通信,直至1934年8月徐悲鴻回國。不久,徐悲鴻帶領美術系學生赴天目山寫生,孫多慈也在其中。據各種傳聞,徐悲鴻與孫多慈在久別重逢后日益親密,某同學甚至還偷偷地拍到二人在山間僻處擁吻的照片。此外,據蔣碧微說,孫多慈還采了兩顆紅豆送給徐悲鴻,后者回南京后特在銀樓訂制了一對金戒指,并將這兩枚珍愛的紅豆分別鑲嵌其中。這兩枚戒指,一枚內鐫“悲”字送給孫多慈,另一枚鐫“慈”字留給自己。對此,蔣碧微自是怒不可遏,但徐悲鴻未予理會,直到后來與廖靜文結合,這枚有著特殊意義的戒指才被取下。
情緣難了
1935年,在徐悲鴻的幫助下,剛剛大學畢業的孫多慈很快出版了個人素描集。而且,徐悲鴻還積極幫她張羅畫展并籌劃出國留學事宜。然而,留學一事最終泡湯。在寫給舒新城的信中,徐悲鴻不無惱怒地說:弟月前竭全力為彼謀中比庚款,結果為內子暗中破壞,憤恨無極,而慈之命運益蹇,愿足下主張公道,提拔此才。”
由于與蔣碧微感情破裂,加之其他因素的促使,徐悲鴻不久即赴廣西另圖發展。接著,抗戰爆發,孫多慈一家流徙到長沙避難。得此消息后,徐悲鴻也趕到長沙并將其全家接到桂林。在此期間,徐悲鴻與孫多慈徜徉桂林山水,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為了向孫多慈求婚,徐悲鴻在《廣西日報》上公開登出一則與蔣碧微脫離同居關系的啟事,并委托朋友沈宜甲前去孫家提親。讓徐悲鴻意想不到的是,沈宜甲被孫多慈的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直接給攆了出來。
在此情況下,孫多慈一時也不能抗拗父親的決定,她流著淚對徐悲鴻說:“先生,你能再給我一段時間嗎?我肯定會盡最大能力,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我用我的心保證。”沮喪萬分的徐悲鴻對此也是無可奈何。之后,孫家很快離開桂林,去了浙江麗水。
孫多慈走后,身心俱疲的徐悲鴻也應邀前往印度講學,一去經年。在戰爭紛亂、朝不保夕的年代里,世事難料,人事亦難料。據傳,在郁達夫夫人王映霞的介紹下,孫多慈最終于1940年嫁給了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的許紹棣,而后者已年屆四十,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
他國他鄉各珍重,思念此生卻無緣。事后,孫多慈的表妹陸漢民曾問她:“表姐,你對婚姻滿意嗎?”“滿什么意啊,能有什么辦法呢?”
“那你還想著徐先生?”她嘆一口氣:“唉,這是一輩子的事情啊!”
1946年初,徐悲鴻與廖靜文在重慶舉行婚禮。孫多慈寄去一幅紅梅圖道賀,畫上題道:“倚翠竹,總是無言。傲流水,空山自甘寂寞。”
徐悲鴻默然許久,隨后提起畫筆,在梅枝上補了一只未開口的喜鵲。
如許情懷,如此悵惘,欲說還休,欲言還止。事已至此,徐、孫二人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對方能有一個好歸宿了。有情人終未成眷屬,這是一個相對無言、結局不美的故事。
多年后,孫多慈曾說:“我后悔聽了爸爸的話,沒有和徐悲鴻結為夫妻。”從某種程度上說,徐悲鴻過于謹慎、顧前慮后,而孫多慈太過柔性,也是性格使然。最終,兩人雖然相識有年,但還是沒能跨出最后一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未決然。像蔣碧微那種說私奔就私奔的勇氣,孫多慈是沒有的。
心靈伴侶
1953年9月,徐悲鴻在北京病逝。消息傳到臺灣后,蔣碧微去中山堂看畫展,在展廳門口正好遇到孫多慈。一時間,兩人都愣住了。后來,還是蔣碧微先開了口,但說出的卻是徐悲鴻逝世的噩耗。孫多慈聽后,立即臉色大變,眼淚奪眶而出。
據說,這是蔣碧微唯一一次與孫多慈的對話,但內容卻是徐悲鴻的死訊。
孫多慈的好友、被稱為“物理女王”的吳健雄曾告訴徐悲鴻的女兒徐靜斐,徐悲鴻去世后,孫多慈曾為之守孝三年。當然,吳健雄并沒有說孫多慈具體用的是什么方式,一頭素發或一身素衣,或頭上戴一朵白色小花,或者其他更隱秘的方式,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后來,孫多慈到巴黎高等美術學院做訪問學者時,曾特意去徐悲鴻留學的地方探訪。她也曾去過新加坡,受到徐悲鴻好友黃曼士的款待。
有一次,孫多慈去看望旅居紐約的畫家王少陵,王告訴她:當年他去北京,返美前去徐悲鴻家告別,正在寫字的徐悲鴻要畫幅畫送他。但是,因為趕飛機來不及了,他就要了徐悲鴻手頭這幅墨跡未干的詩:“急雨狂風勢不禁,放舟棄棹遷亭陰。剝蓮認識中心苦,獨自沉沉味苦心。”詩后,徐悲鴻題簽署名:“小詩錄以少陵道兄。悲鴻。”
孫多慈看后,為之心酸難抑,淚眼婆娑。這首七絕,孫多慈當然再熟悉不過,因為這是徐悲鴻贈她的第三首。之前兩首分別為:
燦爛朝霞血染紅,關山間隔此心同。千言萬語從何說,付與靈犀一點通。
耿耿星河月在天,光芒北斗自高懸。幾回凝望相思地,風送凄涼到客邊。
孫多慈也回贈了徐悲鴻兩首詩,一首是五律:
極目孤帆遠,無言上小樓。寒江沉落日,黃葉下深秋。
風厲防侵體,云行亂入眸。不知天地外,更有幾人愁。
另一首是七絕:
一片殘陽柳萬絲,秋風江上掛帆樹。傷心家園無窮恨,紅樹青山總不知。
字里行間,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幽怨之情。然而,詩句易存,錦書難托,更何況天地相隔!多慈對悲鴻,悲鴻對多慈,深藏內心,不與人說,留下的只有無盡的遺恨了。
1980年代,畫家楊先讓赴美講學時遇到孫多慈的一個侄女,人長得很像孫多慈。楊先讓憶述:她給我講了孫多慈的事。孫多慈難道不是悲劇嗎?是悲劇啊。她因為乳腺癌,到美國治療兩次,住在吳健雄家。吳健雄是了不起的科學家,和她是南京中央大學的同學,兩個杰出女性,什么話不說呀。最多談的,恐怕就是對徐悲鴻的遺憾了。孫多慈得了癌癥,悶悶地死去,大概和她感情沒得到圓滿很有關系,她老想徐悲鴻啊,老是愧疚啊。”
廖靜文也曾感慨地說:“接觸過孫多慈的人,都說她人品好,她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能和悲鴻再見一次面。人家告訴我,她聽說悲鴻死了,關了門哭了三天,后來為她的老師悲鴻戴了三年孝。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就是有情人未成眷屬。”
1975年1月,孫多慈因患乳腺癌而病逝于美國,享年63歲。也有人說,倘若當年徐悲鴻與孫多慈能結為夫婦,那么中國近代繪畫史上不但能添一藝術伉儷,而且將會有更多更有價值的繪畫作品。最起碼,他倆不至于都在六十上下即遭天忌。
徐悲鴻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女性中,蔣碧微和廖靜文都曾寫過有關徐悲鴻的回憶錄,唯獨相知最深的孫多慈卻始終保持緘默,從未為自己解釋過一字一句。
一度,徐悲鴻為孫多慈的消沉而焦慮,但他終究沒有看錯,孫多慈是有繪畫天賦的。后來,孫多慈先后前往美國、法國深造,并最終成為臺灣師范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據業內評價,孫多慈的油畫渾厚深沉,國畫同樣技法工妙,稱得上是徐悲鴻的衣缽傳人。
孫多慈是幸運的,她與徐悲鴻相逢于藝術的盛年。了解她,也有助于了解徐悲鴻的情感與藝術世界。只是,她的緘默讓人感到有些許遺憾。也許,孫多慈沒必要再寫什么,說什么,因為她繼承的就是徐悲鴻未竟的事業。她把自己的人生敲碎了,融入了她的畫作。這樣的表達,或許更有質地和力量吧。
(作者系文史學者)